城东,泰和赌档早已清场。
朝阳升起,整座城市还未完全苏醒,但街道上已经开始有零星几个货郎的身影。
行人路过此处,忍不住朝这边侧目张望。
贾把头儿在楼下备好了两匹马和一辆车,此刻正急得跳脚,不住地冲店内催促:“二哥,老曹,你们别拿了,快走吧!”
话音刚落,不远处便突然传来一连串“咯哒咯哒”的马蹄声响。
回头看去,但见东城门洞里,正有三个人影,坐骑高头大马,杀气腾腾地朝泰和赌档横冲而来!
再细看,似乎还有几個扛枪士兵紧随其后。
贾把头儿见此情形,哪里还顾得上他人生死,当下便单脚踩上马镫,翻身开溜!
“砰!”
贾把头儿刚翻上马背,还没来得及坐稳,一颗尖头弹便擦着马耳呼啸而过!
老马受惊,嘶鸣一声,便立刻狂奔起来。
贾把头儿死死地拽住缰绳,身形摇晃,同老马一道绝尘而去。
直到听见枪声,店内众人才终于放弃搜刮柜上的钱财,惶恐惊叫着冲出门外。
李海龙见门外只有一匹马,当即横臂推开众人,独自穿过子弹呼啸,翻身上马,奔向火车站附属地。
老曹等人再出来一看,门口只剩一辆马车,如何能够逃命?
“往胡同里钻吧!”
众人疾声呼喊,正准备四散而去时,江连横等人铁蹄已到!
老曹一行左躲右闪,避之不及。
人一怔,在劫难逃!
如此近的距离,“砰砰”几声枪响,老曹等四人,尽数仰倒在地。
有两个命大的没有当场气绝,但也被随后赶来的士兵乱枪打死。
江连横领着韩心远和赵正北,马不停、人不歇,兀自去追李海龙和贾把头儿。
一时间,枪响不绝,沿街的商号刚下了板儿,听见动静,便又立即关上店门。
贾把头儿手里捏一柄单响撅把子,舍不得放,留着保命。
李海龙倒是有一把正儿八经的马牌撸子,可是一伸手,却摸了个满怀的金银细软,枪反而被掖在了最下面。
人在马背上颠簸,一着急,那满怀的钱财,竟顺着交领衣口“叮叮铛铛”掉得满地都是,奉票、银元、小黄鱼……
几人前逃后追,匆匆一过,两旁的百姓便立马冲到街面上哄抢起来。
“砰!”
“砰!”
枪声更近,李海龙又急又恼,于是快马赶上贾把头儿,冲他喊道:“分开跑!”
“你他妈爱往哪跑往哪跑!”贾把头儿回身骂道,“让你们抓紧快走,你们非不听,要钱不要命!”
“老贾,你放肆!”
“放你奶奶个腿儿!滚几把犊子,别他妈跟着我!”
李海龙深知自己再无威信可言,多说无益,便立马调转马头,拐进旁边的胡同。
江连横见状,即刻吩咐道:“老韩,你走大道近路,兜过去抄他!”
“好!”韩心远应喝一声,侧身分开,直取大道。
江连横又喊:“北风,你跟着我!”
“吁——”
刚说完,赵正北却莫名其妙地勒住马嚼子,突然叫停了奔马。
江连横眉头一紧,不解其意,但也并未因此而停下来等他。
回过头,只见赵正北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双手擎枪,屏气凝神了片刻,整个人骤然沉寂下来。
“砰!”
枪口炸出一片枪焰,杀心呼啸而去!
伴随着一道刺耳的破空声,贾把头儿身子一挺,整个人反躬着从马背上斜倾下来。
他的双手仍旧死死地攥住缰绳,导致老马不堪重负,歪斜着身子又跑了片刻,终于哀叫一声,轰然倒地,并将贾把头儿压在身下。
江连横见状,不禁心头一惊。
开枪杀人,说起来容易。
可实际上,十步开外,能百发百中者,足以担得起神枪手的名号。
枪杀行进中的活物更是难上加难,尤其是手枪,因枪管短、准线更短,毫厘之间的偏差,便能完全失准。
要是敌我双方都在行进,直白点说,比的其实是运气。
江连横自认枪法不错,不料却远不及赵正北的水平。
七叔调教得好?
可四风口里,其他人却没北风这份能耐。
诧异之间,赵正北已然将枪口对准了双龙会的另一个魁首。
无奈李海龙此时突然拐进胡同,赵正北丢失目标,大骂一声,旋即上马跟在江连横身后,紧追了上去。
一行人从城东奔向城西,所到之处,鸡飞狗跳。
李海龙一路七拐八拐,自然不敢直奔火车站,而是选择外出野路,直接迂回到车站月台。
跑到西城外的时候,已经可以远远的看到南满铁路,只需越过被拆除的老城墙界线,就能顺利抵达南铁附属地。
这时,韩心远突然从斜刺里杀出来,“砰砰”连放了两枪!
尽管没能击毙李海龙,却打中了其跨下老马的腹部。
“嘶嘶——”
老马前蹄一软,猛然扑倒在地,连带着李海龙也摔得够呛。
他扑腾了两下,慌忙站起身,终于摸到了怀里的马牌撸子。
没想到,刚一抬起头,眼前竟又走过来两个陌生的年轻人!
原来,胡小妍早已料到,可能会有双龙会的成员,试图凭借附属地的治外法权,沿此路逃走,所以预先派来了两个江家打手在此恭迎。
“砰砰!”
两下枪响,李海龙应声倒地,嘴角里滚涌着鲜血,想要用马牌撸子还击。
“砰!”
又是一声枪响,李海龙老实了。
“咯哒咯哒……”
江连横和赵正北策马来到近前,韩心远领着两个弟兄,恭敬地叫了一声“道哥”。
江连横从马背上下来,踩着碎石土路,“沙沙”地来到李海龙身前,弯腰夺走马牌撸子,随后又在其领口处扯下那块鎏金珐琅彩怀表。
其间一言不发。
直到他举起马牌撸子,准备送李海龙回老家的时候,他才忽地愣了一下。
“嗬,这不是李班头么!”
李海龙奄奄一息,正在咳血,“你……你是……谁?”
“我呀,南城江小道,没印象了?”
“江小道?没……没印象……”
“那就忘了吧!”
江连横“砰”的一声扣动扳机。
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赵正北突然指向不远处的铁路大喊:“道哥,那不是袁大个儿么!”
众人微微一愣,顺着北风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笔直的铁轨上,正有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互相奔跑。
康二的后背和手臂上,此刻已是刀伤累累,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他踉踉跄跄地在铁轨之间穿行,左手抱着右臂,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枕木上,星星点点,连成一线。
康二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老实巴交的袁大个儿,下手竟然这么黑!
即便身负重伤,他还是嘴硬叫嚣,试图恐吓道:“袁大个儿!我告诉你,哥手上可是有命案的人,你别逼我!”
袁新法单手提着生锈的柴刀,喘声如牛,紧紧地跟在后头,“是你们逼我!”
“谁他妈逼你了?你儿子不是好好的么,我又没杀他,你至于不至于!”
康二比划着匕首连连后退,脚下一不留神,立时仰倒在了铁轨上,手中的匕首也随之掉在不远处。
袁新法默不作声,像一座黑压压的荒山,朝着康二步步逼近。
想起刚才妻儿被欺辱的情形,他高举起柴刀,只想劈了眼前之人。
“袁大个儿!你他妈疯了?”康二软硬兼施地说,“你媳妇儿、孩子都活得好好的,你跟我来什么劲?”
柴刀应声停在了半空。
康二伸出胳膊挡在身前,接着说:“你把我杀了有什么用?杀了我,你也完犊子!到时候,你媳妇儿就等着吃绝户吧!连你儿子也得受欺负!你就不怕以后还有别人欺负他们娘俩?”
袁新法犹豫了。
康二看出机会,又说:“再者说了,杀人——你是那块料么?回去老老实实过你的日子去吧!我跑我的,你活你的,这地方我肯定是回不来了,你有什么必要非得杀我?”
眼看着袁新法越来越迟疑,神情有些呆愣,康二便慢慢将手移向不远处的匕首。
“袁大个儿,听我的,你现在就放下刀,转身回去,咱俩这辈子都见不着面了。”
袁新法皱起眉头,抿了抿干枯的嘴唇。
他的所有反应,都在朝着康二预想中的那样发展。
然而,正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的一声叫喊,却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
“袁新法!”
两人同时循声看去,但见初升的朝阳下,正有四五个人影站在远处的荒地上,嬉笑着冲这边张望。
江连横单手勒住缰绳,跨下的红鬃烈马躁动不安,来来回回地原地打转。
“袁新法!”江连横微微扬起下颌,似笑非笑地喊道,“爷们儿的,杀了他!”
众人应声哄笑。
笑声很远,但在袁新法的耳朵里格外清晰。
“咋了,不敢?”
江连横奋力驾驭着躁动的烈马,高声笑道:“袁新法,你今天要是放了他,以后再没有人会怕你!”
“别听他们的!”康二急道,“袁大个儿,你不是他们那种人,他们都是亡命徒,他们有关系、有人脉,犯下命案,有人保着他们,你有吗?你没有!你放了我,老老实实回家过日子去!”
“呜呜——”
恰在此时,远端的铁轨上,“轰隆隆”地驶来一辆客运列车——八点四十分,该跑路了!
袁新法有些惶惑,心里已经渐渐萌生出退怯。
阳光照在铁轨上,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他能清晰地感到,火车车轮“喀嚓喀嚓”地震动着铁轨,并渐渐与其心跳融为一体。
“叮铃铃——”
站台上的警铃骤然响起,客运火车行将进站,无数噪音搅得袁新法心烦意乱,额角上渐渐有汗水渗出来。
“袁新法!”
江连横的声音再次传来,“你要是担心,就把这条人命算在我头上!有人要是问你,你就说,奉天江连横,替他给家里拍门报丧!”
这时,赵正北突然端起枪口,大喝一声道:“袁大个儿,当心!”
话音刚落,袁新法惊觉一道寒光从眼前晃过。
低头去看,却见康二手持匕首,正朝他直刺而来。
“操!”
袁新法终于不再犹豫,抡起柴刀,径直劈在康二眉心正中,顿时鲜血迸溅。
康二来不及闷哼一声,心口窝又遭了一脚,瘫在铁轨上不停抽搐。
“呜呜——”
火车的声响越来越近,袁新法终于跳出铁轨。
不多时,身后便响起一阵“喀嚓喀嚓”的车轮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