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连横把话说完。他为江家所构想的宏伟蓝图,究竟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实现,甚至到底是否能够实现,每个人的反应都各不相同。
张正东看起来面无波澜,甚至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
东风偏于将自己视作纯粹的执行者,从不多问,从不多想,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仅此而已。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他压根还没反应过来。
王正南略微有些不安,江家要想成为秩序,免不了要跟其他势力磕磕碰碰。
南风去过营口,知道在别人的地面上抢食到底有多凶险。
李正西则恰好跟南风相反,不讳言地说,他甚至有点享受跟外人逞凶斗狠的过程。
西风性烈,生死看淡,就好争一口气。
赵正北虽然不在,但哥几个大约也能猜到这小子会怎么说——“道哥,关外太小,咱得当全国的总瓢把子!”
除去四风口,其余人等,看上去似乎有些迟疑。
赵国砚是挂子行出身,从小就知道“言必称三”、“山外青山楼外楼”的道理。
他觉得这话有点大了,但却并未因此而生出任何胆怯,就像当年追随陈万堂一样,既然拜了大哥,只要大哥不死,便是赴汤蹈火,绝无二心。
韩心远和钟遇山咂了咂嘴,打心眼儿里并不认为这事能成。
他们早年都是周家的部下,因此很清楚,即便是周云甫那样的狠人,混了大半辈子,也只能说在奉省无出其右。
当然,周云甫和江连横的情况不尽相同。
周老爷子是孤身一人、白手起家,无中生有,自然要耗费许多波折。
江连横却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恰逢革命风起,浑水摸鱼,捡了不少便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实则是周家势力的延续。
正因如此,许多外地线上的合字,即便听说过江连横,也只把他视作“海老鸮”的儿子,并不十分认可他的能耐。
韩心远和钟遇山很清楚,江连横恩寡情淡、心狠手黑,但仅有这些,似乎还不够。
刘雁声闻言,陷入了沉思。
他知道一個帮派的影响力可以有多大。
毕竟,就连朝廷的覆灭,背后都少不了洪门、哥老会等江湖会党的支持。
但他同时也知道,现在的江家,根本不具备这份实力。
不过,在刘雁声看来,这跟江连横有多大能耐无关,问题出在江家目前的架构。
尽管他对关外江湖了解不深,但“四梁八柱”总不至于没听过。
江家目前没有明确的架构,虽说江连横是当仁不让的大柜,但其他人等,并没有明确的上下级关系,没有清晰的分工,没有足够的招募手段。
众弟兄的地位太过模糊。
没有上下级,就意味着江连横必须事事过问,而一旦道哥缺席,众人必将陷于混乱。
没有明确的分工,便难以明确追责,手下无法专心一事。
没有足够的招募手段,江家便难以形成更大的势力。
刘雁声深知,帮会和流氓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此,江家若想更进一步,就不能仅仅依靠人情和利益维系,必须制定规矩。
另一方面,他也明白,规矩一旦创立,江家内部必定会出现动荡。
人有亲疏远近,谁也不能免俗。
地位高了低了,职权大了小了,众弟兄有些怨言,肯定在所难免。
刘雁声想了又想,还是认为,这种事只能找机会单独跟道哥、大嫂商量。
然而,在众人极力奉承时,他的迟疑便已经引起了江连横的注意。
“雁声,不说话是什么意思,觉得我办不到?”
“噢,没有没有!”刘雁声回过神,忙说,“道哥的计划,当然很好。要是真能做到关外江湖都尊江家当总瓢把子,我们不也跟着水涨船高么!”
“那你想什么呢?”江连横问。
刘雁声打岔道:“呃……我就是在想,道哥现在靠得住的人手不少,但好手不多。”
果然,这话刚一说出口,赵国砚和李正西等人便投来了质询的目光。
“嘶!雁声,你这话是啥意思啊?”
刘雁声连忙摆摆手,说:“不不不,各位兄弟,我没有针对你们的意思,我们要是都聚在奉天,当然够用。可要是按道哥的说法,整个关外,那就有点捉襟见肘了。哪怕我们合纵连横,总免不了要四处跑动吧?”
众人闻言,这才稍稍平复了心情。
“这话倒也没错。”王正南说,“本来,咱们关起门来,还有八个人。结果小北在讲武堂,现在又当兵去了,等这阵忙完,老赵和雁声还得回去,那就只剩下五个人了。”
“确实。”江连横承认道。
刘雁声接着说:“可惜奉天不是沪城,十里洋场,沿江数省,海运进出吞吐,全在一地码头,占住那里不用动,等着别人上门就行了。”
赵国砚却说:“可沪城租界也多,势力也杂,咱们这好歹只用盯住鬼子就行了,各有长短吧!”
江连横道:“雁声说得对,也该找几个好手了。”
当初,老爹他们七个,可都是硬茬儿。
正是因为有了“海老鸮”的效力,周云甫才有了绝对威慑。
江连横看看眼前众人,除了刘雁声和王正南以外,其余几人当然都敢打敢干,但真正能称得上硬茬儿的,其实只有赵国砚一人,而且还是他的“手下败将”。
想到此处,他转过头问:“雁声,温廷阁已经干了一年了,你觉得他咋样?”
刘雁声斟酌道:“蛮不错的,他在那边带着几个人,跟我配合得很好,也从来没什么怨言。”
江连横思忖了片刻,说:“等忙完把头儿这件事以后,把他调过来,我再跟他唠唠。”
刘雁声答应下来。
这时,宋妈从厨房走到客厅,冲江连横说:“老爷,饭好了。”
众人陆续起身来到餐厅,宋妈又上楼叫了胡小妍和花姐,许如清则照例还在屋内用饭。
江雅和江承业也难得被抱下楼来,跟几个叔叔打了个照面。
江连横儿女双全,众弟兄自然没少说奉承话,虽说两个孩子都挺招人喜欢,但言谈话语之间,众人还是不可避免地将更多的关注放在了少爷江承业身上。
没有当妈的不喜欢别人夸自己的孩子,花姐也不例外。
只不过,欣喜之余,她又总有些提心吊胆,眼神也情不自禁地频频瞄向胡小妍。
……
……
入夜,江连横回到主卧,在茶桌旁坐了一会儿。
胡小妍还没睡着,听见动静,便翻过身问:“把头儿的事,办得顺利不?”
“正在办呢,挺顺当。”江连横点燃了一支烟说,“对了,温廷阁你还记着不?”
“记着,怎么了?”
“我打算把他调过来,帮帮忙。”
胡小妍迟疑了片刻,反问道:“有这个必要么?”
“现在倒是没什么必要。”江连横掐灭烟头,一边脱下长衫,一边说,“但是,等把头儿的事忙完以后,国砚回去了,家里缺个好手,总不能老让他这么跑吧?”
胡小妍眉头紧蹙道:“不是自家人,最好还是别轻易相信。实在不行,那就让国砚回来吧。”
江连横在媳妇儿身边躺下来,说:“总得有个过程吧?非要较真的话,那赵国砚当年还给陈万堂跑马呢!”
“那不一样,国砚当年已经被逼到墙角了,他只能跟咱们才能保住命。而且,后来跟白家打的时候,他也确实靠得住。”
“那你为啥信任老袁呐?”
袁新法给江家看大门,这份差事看起来低微,却根本不可能交给信不过的外人担当。
“因为我见过他,也跟他们袁家人唠过。”胡小妍直接了当地回道。
其实,最主要的是,袁新法的妻儿也在奉天。
袁新法一家三口刚搬过来时,就受到了街坊邻居的热情照顾,而他们有所不知,人群中实际上有胡小妍的眼线。
温廷阁太过特殊,孤身一人的佛爷,不仅没有顾虑,而且一般人也根本盯不住他。
江连横理解他的顾虑,但也只是长叹一声。
“雁声说得对,还是得有硬茬儿的好手。北风本来挺有潜力,他那枪法,跟我七叔比都不差,谁让你非得把他送讲武堂去了。”
虽然有枪傍身,杀人不成问题,但身手好坏,仍然很重要。
胡小妍却摇了摇头道:“身手好坏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忠心。”
她转过身,接着又说:“现在街上到处抗议廿一条,抵制日货,你要是想拿把头儿的生意,最好趁着这次骚乱,赶紧把事做成,别留尾巴。”
江连横将双臂枕在后脑,咕哝着应了一声,似乎困了。正要行将入睡的时候,却突然感到腰间一阵冰凉,胡小妍的手正慢慢的爬上来。
“嗯?媳妇儿,你这是……几个意思?”
胡小妍侧过身,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有些害羞地悄声说:“想要了。”
江连横闻言,不由得浑身一怔。
他们两人,从起定下婚约,行夫妻之实也有好几年了,胡小妍从未跟他说过这般虎狼之词,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过,甚至面对江连横时,还时常推辞。
如今,媳妇儿破天荒头一次有“求”于他,大丈夫当然责无旁贷。
但在应邀赴会之前,江连横却又转了过来,笑着问:“媳妇儿,你是不是觉得,小花给我生了个儿子,你就担心了?”
“没有。”
“装!”
“真没有。”
“真能装!”
江连横罕见地低声宽慰道:“不用瞎想,别的娘们儿就算给我生十个儿子,你在这家里,永远都是大房。我答应过你,说到做到。”
胡小妍连忙往他身边凑了凑,眼睛亮起来,似乎期待着什么,问:“为啥呀?”
“这还用问为啥么!”江连横笑道,“我答应过娶你,我爹认了你当儿媳,哪还有什么为啥?”
胡小妍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江连横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妥,当下便掀起被窝,坏笑着说:“来吧!”
“算了,我不想要了。”
“啧!你是不是有病,都给人撩拨起来了,你又不干了?”
“不想了,没意思。”
“放屁!上了贼船你他妈还想跑?”
小两口正在床上扑腾较劲的时候,床边冷不防忽地传来一阵笑声。
江连横转过头,却见女儿江雅正坐在婴儿床里,“呵呵”笑着看向两人。
这下彻底没戏了。
江连横顿时睡意全无,干脆起身走到茶桌旁,又点起了一支烟。
胡小妍抱起女儿又拍又哄,折腾了好长时间,小家伙也没再睡着。
江连横坐在窗边,俯瞰着外面的街景,忽见远处似乎有一队官兵正在马路上巡街。
他想起有小道消息说,因为廿一条的缘故,鬼子派兵压境,奉天省城有可能再次开始戒严。
“到底会不会打仗啊?”江连横自顾自地问。
这话倒提醒了胡小妍,她有些担忧地提醒道:“小道,北风现在也不知道被调哪去了。咱们在军营里也有关系,你抽空去走动走动,托人帮个忙,别打起来真把他派前线去了。”
“谁叫你非得让他去讲武堂!”江连横掐灭了烟头,再次回到床边,“行,我这两天托人打听打听。”
……
……
“阿嚏!”
此时此刻,奉天将军署大门外。
赵正北单肩抗枪,猛地打了个喷嚏,小声嘟囔道:“谁他妈半夜不睡觉,老在背后叨咕我!”
看来,江连横和胡小妍的担忧,有点多余了。
张老疙瘩很看重讲武堂的学员,不肯轻易将他们派往前线,跟那些目不识丁的大头兵一起充当炮灰,多数学员都被编入了预备部队。
赵正北由于在术科的射击训练中表现太过优异,因此被安排到张师长的卫队之中。
天色已经很晚了,但将军署内仍然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各级军官,以及衙署内频频响起的电话铃声,都表明了眼下的局势十分紧张。
可惜,赵正北目前只配抗枪站在院门,难以听清室内的情况。
即便如此,他仍然能断断续续地听见些只言片语。
那是张老疙瘩的声音,总是骂骂咧咧的,时而高亢,时而低沉。
“他奶奶个腿!那廿一条要是都签了,这奉天还有我老张的地方吗?”
“……跟大总统说,关外不易,抓紧给点家伙呀……老子手底下多少人还扛着‘单打一’呢,拿鸡毛跟鬼子打?”
“那帮胡匪,就是鬼子在背后支持……谁也别想把老子赶出奉天……”
“他们算个狗屁……一定把那帮浪人盯住了……别让他们捡了便宜……”
“……放屁!老子不靠大总统靠谁……事成之后,论功行赏!”
“告诉吴大舌头,一定把北边给我盯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