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与洛阳之间,有一条大唐官府维护得极好的驰道。不仅来往客商络绎不绝,而且还是运粮入关中的主要通道之一。
想想也是,上都长安与东都洛阳,连接它们之间的主干道,朝廷再怎么重视也不为过。
这条路不仅便捷,安全,而且还是关外补给长安的生命线之一。每年朝廷都会派遣工部官员检查沿途的路况。
树倒了要栽树,地上有坑要填平,山体塌方了要派人开路,附近有山匪的要派兵剿灭。
总之,这就是大唐帝国的示范工程,有着极为重要的象征意义与实际价值。
秋后的某个午后,阳光明媚却又不显得炎热,气候宜人正是外出游玩的好时节。
一辆看起来平淡无奇的马车,没有任何装饰,由三匹马拉着,缓慢而平稳的在驰道上行驶着。
马车后面跟着四五个普通商队护卫打扮的人,长裤短衫衣服上没有任何特别的花纹,看上去就像是长安某些拿钱做护卫工作,因为各种原因在外面讨生活的人。
这些人的装扮平凡无奇,却又一個个看上去精神干练,让人猜不出来历。
驾车的是一名健硕身材的中年男子,腰间一把长安西市常见的横刀,刀鞘上没有标记。
反正,他们这一行人不像是特别有钱的,也不像是官府里的人,行事非常低调。
忽然,一人一骑出现在了这辆马车前方不远处,似乎在专程等着马车里的人一样。
“停!”
车内传来一声尖细的喊声。
驾车的车夫顿时勒住缰绳,将车停了下来。
“何人拦车?所为何事?”
驾车的车夫有一副嘹亮的嗓子,声如洪钟般问道,气势逼人。
“环环,我知道你就在里面,可否出来一见?”
那人翻身下马说道,他竟然就是李隆基与武惠妃所生的寿王李琩!
李琩的声音带着哀求,丝毫没有亲王的跋扈,只有浓浓的哀怨不散。
马车内无人应答,就像是没听见他说话一般。
“环环,你知不知道,你不在王府以后,我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
你不在了,我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你不在,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寿王要上前掀开马车的帘子,却是被魁梧的车夫给拦住了。
“放肆!再前进一步,杀无赦!”
车夫拔刀怒视寿王,高声呵斥道!
“李琩,我是太真修士,不是什么寿王妃,也不再是环环,你请回吧。”
马车里传来杨玉环的声音,带着柔弱,甚至是有些卑微的恳求。
只是表面上却显得冷淡而清幽。
李琩大喜,又上前一步,不顾放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刃,已经要碰到皮肤,他高声而深情喊道:
“环环,我就知道你一定在这里!能不能让我见你一面,求你了!只要再见你一面就好了!”
“寿王,你我早已缘尽,不必再提了。你再这样纠缠不休,我怕三郎会误会!”
马车内传来杨玉环急切的辩解声,几乎是声色俱厉!
她性格温婉,很少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时候。
“三郎?三郎是谁?”
李琩一愣,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反问道。
难道杨玉环又找了个男人?叫得这般亲热?他一时间想不起谁是三郎,只觉得这个称呼隐约有些耳熟。
“是朕!”
马车内传来令寿王肝胆俱裂的声音!
深沉!短促!雄健!有力!
寿王李琩立刻急得满头大汗,又想上前解释,又怕李隆基掀开马车的帘子走出来怒斥他!
李琩缓缓退后,一直退到自己的马匹旁边,然后悄无声息的牵着马,将其拉到路边。
车夫顺势将佩刀收回剑鞘,意味深长的看了寿王李琩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
马车的帘子掀开一个角,露出高力士半个头。他对着车夫不动声色的摆摆手,随即马车开始加速朝着洛阳方向而去。
经过寿王李琩的时候,没有惊起任何波澜,杨玉环亦是没有掀开马车的幕帘。
马车离开后,寿王李琩这才惊魂未定的靠在一棵树上喘息着。
那个禽兽竟然也在马车上!
为什么会这样!
寿王李琩好不容易打听到杨玉环今日要回洛阳的三叔杨玄珪家探亲,这里便是必经之路!
因为杨玉环自从嫁到寿王府以后,就从未回过家!也没有跟自己的亲人来往。从马车出兴庆宫开始,他的人就在密切监视之中!
只是,为什么那个禽兽也会在马车上?
为什么啊!
为什么之前打听不到任何消息?
李琩实在是想不通,难道那个扒灰的肮脏家伙,不怕被人暗杀么?
想到这一茬,李琩心里打了个突,某些恶念涌上心头。
如果!
如果他现在趁机派人追上去杀了那个禽兽,自己是不是就能当皇帝,就能夺回环环了?
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在脑子里,很快就被城东驿那三具悬挂在房梁上的尸体所代替。
李瑛等三王已经凉透了,可李琩还不想死啊!
那富有冲击性的画面,他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听府里的见过的仆人来形容,就已经很让人恐惧了。
如今李隆基“白龙鱼服”,是真的粗心大意呢,还是已经布置了后手,以身为饵等着心怀不轨的人出手呢?
寿王李琩不知道,他也不敢赌。
就算他干掉了自己的禽兽父亲,也没有办法坐稳皇位。所有不切实际的折腾,都是在给那些一直在看自己笑话的所谓“兄弟”在铺路。
李琩不知道的是,自己阻拦马车的行为不仅没有让李隆基恼怒,反而让这位大唐天子更兴奋了!
马车离开后不久,基哥就不顾矜持扯掉了杨玉环的腰带,顺势脱下了她那洁白的……
一旁的高力士对此熟视无睹,自觉的偏过头去。
……
方重勇想象中的刺史赴任,应该是被本地官员排挤,说不定还有人故意给脸色不出面迎接,甚至可能还有刺头会跳出来刁难,试图打脸他这个“单车刺史。”
但实际上,当他来到弱水旁的驿站,准备通过石桥前往近在咫尺的张掖城西门的时候。就发现驿站和石桥旁边,都是穿绿袍的本地官员在迎接自己,可谓是声势浩大。
其中甚至还有一位穿着高级武官服饰的中年人。
一群人都在对着自己拱手示意,态度异常恭敬。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样的态度也太奇怪了点。
“诸位同僚,你们这是……”
方重勇一脸疑惑的问道。
就算是客气,也不该客气成这样吧?
“方使君,我们可把您给盼来了呀!您要是再不来,我们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那位穿着武官服饰的官员自我介绍道:“鄙人欧阳琟,建康军军使兼甘州刺史。不过从现在开始便不是甘州刺史了。
印信在此,交给方使君保管,某便可以安安心心在建康军那边公干了,哈哈哈哈哈!”
这位胡子拉碴的中年大叔,一脸爽朗的将刺史印信从袖口里拿出来揣到方重勇怀里,那样子不像是被免职,反倒是像丢掉了一个大包袱一般。
“欧阳军使,某有点不明白……你本该继任为甘州刺史的,何以去职后反而如此喜悦呢?”
方重勇一脸疑惑问道。
一个人是真高兴,还是假高兴,那是很容易看出来的!这位欧阳军使,那是由衷的喜悦。
丝毫都不作伪的。
以至于这位跑两百多里特意来等方重勇进张掖城入职!
怎么看都算是迫不及待甚至是欢呼雀跃了。
只是,这年头,哪个官员会嫌自己兼任的官职少啊,又不是不能请幕僚!
“使君啊,甘州的事情一言难尽,就算办不好,圣人肯定也不会责罚使君的,河西节度使就更不会了。
使君安心赴任便是,某这便告辞回军营了。”
欧阳琟对着方重勇躬身拱手行礼一拜,随即翻身上马,朝着西面而去。
潇潇洒洒,毫不拖泥带水,很有河西这边实干讲效率的风格。
正在方重勇愣神之际,一个绿袍小官从人群里面走出来,十分突兀的握住方重勇的双手激动说道:“可是方使君当面?我是张掖县尉严庄啊!”
他乡遇故知,官路坎坷的严庄看到正是方重勇本人,激动得几乎要落泪。
苦熬一年,总算是等来了后台。
怎么是你?
方重勇满心疑惑,缓缓的将手从严庄手中抽回来,然后若有所思的看着对方,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想说的话太多,想问的问题太多,倒是有种不知道先问什么的错觉了。
“使君,甘州情况复杂,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今晚府衙上下都来给使君接风洗尘,宴席结束后,到书房再细说。”
严庄凑到方重勇耳边压低声音说道。
“明白了,那便晚点再说。”
方重勇微微点头,随即扯着嗓子对一众迎接的官员喊道:“诸位同僚,你们先散了吧。三日之后来甘州府衙大堂商议大事,其他时间,各自忙各自的公务便好了。”
他举起手里的印信扬了扬。
“我等皆听从使君吩咐!”
这群绿袍小官们拜谢而去,让方重勇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有人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
张掖城比凉州城的面积小了不少,只有一座四四方方的主体大城,城墙周边没有附属结构。它一共四座城门,集市在西边靠近城门的地方,用栅栏围起来就了事,非常省心接地气。
城内没有坊也没有坊墙,但官府机构多半都集中在东南角的这一块。
甘州诸官吏给方重勇办的接风宴很隆重,酒是来自凉州的葡萄酒;米饭是用这里出名的“黑水稻”蒸熟的,唇齿留香,据说还是贡品,一般人根本吃不到;
烤羊腿、羊杂汤一类常见的东西就不说了,让方重勇惊奇的是骆驼蹄制成的羹与烤熟并切好了的驼峰肉,居然也出现在餐桌上,更有类似手抓饭,名为“羌煮”的食物,里面的配菜丰富而神秘。
这张又长又宽的餐桌上摆着的,不仅仅是食物,而是盛唐包罗万象的浑厚气息。
怀着复杂莫名的心情,在众多官僚的阿谀奉承当中吃完这顿豪华盛宴,方重勇对甘州的富庶有了一个比较直观的体验。酒足饭饱后,他带着严庄来到府衙书房里,点起油灯,二人挑灯长谈。
“使君,甘州本来并无异样,只是中枢的那道秋防令,问题很大,这里没有官员敢执行,更没有人敢出头。”
严庄沉声说道,见方重勇面上无悲无喜,随即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郎君可以想办法调动到凉州某处任职,甘州的麻烦不是郎君造成的,也不该由郎君来收拾局面。”
严庄知道内情,但不知道要怎么跟方重勇解释才好。
地方民情盘根错节,并非对错二字可以概括的。换句话说,地方与中枢的矛盾,那是永远都存在的,其中并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地方官员只有“执行”与“不执行”的区别。
“凉州府送来的公文,甘州的官吏们通过别的渠道,都已经知道是什么内容。但现在大家就是以甘州刺史乃代任,无法主持大局为由,掩耳盗铃一般不愿意执行凉州府的命令。
而凉州府大概也不太赞同圣人的决断,所以也在故意拖延秋防令。只要大军在前线大胜,解决了吐蕃人。那么秋防令执行与不执行,其实意义已经不大了。”
严庄不动声色的说道。
方重勇微微点头,不置可否。
基哥的命令有点离谱,河西这边觉得完全没法执行。但是他们显然不能忤逆长安那边的要求,所以也只能阳奉阴违的拖延。地方上的情况,很复杂,基哥是不知道的。
但是地方官员,需要保证的是地方上的安定以及边疆不出乱子。至于基哥的具体命令,如果不方便执行,那就拖一拖,绝不能机械呆板的执行某项政令,而导致边镇局面崩盘。
到时候倒霉的还是地方官。
然而长期这么玩,似乎也不是办法,总要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去主持大局。
顺便背锅!
方重勇有点理解为什么那些绿袍官员看着自己像见了爹一样了。
“郭子仪要训练六千团结兵,这才是重中之重,其他的政务都要往后放一放。”
方重勇沉声说道。
听到这话,严庄苦笑道:“使君算是说对了,这团结兵的训练便是麻烦之一。”
麻烦?
方重勇跟郭子仪聊过,对方并不认为训练团结兵是什么难办的事情。团结兵不是一点基础都没有的白丁,实际上很多人都是退伍老兵,基础战力是有保证的。
“团结兵的训练不难,可是,那也得有兵才行啊!”
严庄无奈叹息,他作为张掖县县尉,就是干类似杂活的。
“张掖城……没有团结兵?”
方重勇骇然问道。
招兵和练兵是两回事,甚至是不同机构的事情,他之前只是听闻郭子仪要来甘州训练团结兵,重建张掖守捉。没人告诉他张掖城并无等待训练的团结兵啊!
“别说是团结兵了,就连兵都没有。”
严庄说出了方重勇最不愿意听到的答案。
艹!这踏马玩笑开大了啊!
方重勇现在连赶回长安捅死基哥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