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几十秒内,楚子航一直在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
“好呢好呢没问题!在学校等着,我一会儿就到!”短信回复,那个人的语气总是这么快活。
与那个男人来往的短信都被楚子航删掉,因为被“爸爸”看到了不好,可能会影响“家庭和谐”。
楚子航将桶里的水泼在黑板上,用力地擦着,一连擦了三遍,终于听到外面传来低沉的喇叭声。
是那个男人来接他了。
迈巴赫,奔驰车厂的顶级车,比“爸爸”的奔驰S500还要贵好几倍,楚子航不了解这些豪车,但那个男人就是这么和楚子航吹嘘的。
等到楚子航锁了教室门,走向那台车子,车里的中年男人欢快地冲楚子航招手,笑得满脸开花。
那个男人赶紧推开车门,张开一张巨大的黑伞迎了上来,就像柳淼淼家的司机一样殷勤。
楚子航没有回应男人的拍马屁,看都不看男人一眼,一把推开雨伞,冒雨走到车边,自己打开后车门钻了进去。
男人也并不生气,自顾自地说着,“衣服湿了吧?我给你把后排座椅加热打开?谁用谁知道,舒服的要死!”
男人竟然又开始吹嘘他老板的车了。
楚子航只觉得烦躁。
“九百万的车,不用钥匙,这世界上只有三個人的声音能启动,一个是我,一个是老板,还有一个你猜是谁?”男人得意洋洋地问道。
“不关心。”楚子航面无表情。
知子莫若父,男人不用看儿子的脸,都知道儿子在想什么。男人的热脸又贴了冷屁股,但男人并不沮丧。
一路上,男人絮絮叨叨,讲了一堆鸡毛蒜皮的琐事,不是在夸他老板的车,就是在向儿子卖弄自己的车技。
路上有些堵塞,男人拒绝龟爬,直接开上已经封路了的高架桥。
迈巴赫如利剑般劈开雨幕,后面的车流如雨滴般远去。
霹雳炸响,炽烈的电光照亮黑暗的大地,也掀开了梦魇般的大幕。
男人对十二级台风浑然不惧,驾着迈巴赫在空荡的高架桥上飞驰,溅起一人多高的水花。
也不管儿子爱不爱听,男人自作主张地播放了爱尔兰乐队Altan的《Daily Growing》:
……
Father, dear father, you"ve done me great wrong.
You have married me to a boy who is too young,
He"s young but he"s daily growing.
“不错吧?他们都说是张好碟我才买的,讲父爱的!”男人骄傲地说道。
“你听不出来吗?这首歌是女孩和父亲的对话,你放给我听不合适。”虽然仍有不满,但这次楚子航没有表现得那么不耐烦。
“哈哈,我不懂英语。”男人大大咧咧地笑,“生男生女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父爱嘛!”
“儿子,我听说你的英语在你们中学顶呱呱,竞赛的时候都得奖了……可你妈妈都不跟我说一声。不过不愧是我儿子,比老爹有前途!”男人竖起大拇指,大笑着鼓励自己的后代,而后问楚子航,“给老爹讲讲,这首歌讲什么的?”
“说一个父亲把二十四岁的女儿嫁给一个十四岁的富家子弟,女儿不愿意,担心等丈夫长大自己已经老了。但父亲说自己的安排没有错,她把女儿嫁给有钱的年轻人,等他老了,女儿就有人能依靠。”楚子航说,“但是后来那个富家子弟还没长大就死了,女孩非常悲伤,在绿草如茵的墓地上为丈夫编织寿衣……”
“什么鬼歌?一点意思都没有,这女孩的丈夫什么事没搞出来就死了?”男人果真不是感情细腻的生物,楚子航从小就知道自己的亲爹是个糙到爆的主儿。
“咱爷俩还是聊聊天算了。”男人关了音响,又开始吹嘘他自己当司机的经历,啰哩巴嗦地讲他老板新盖的大楼……
楚子航觉得男人很失败,败就败在这个啰嗦上,可要是没这个啰嗦,男人可能会更失败。
当年,男人靠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把他傻白甜的妈妈哄上了床,稀里糊涂地怀了孕,又稀里糊涂地结了婚。
政治课上常讲“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婚后和初恋时不一样,家庭过日子离不开柴米油盐,终究还是需要一定的经济基础。
可这个拉胯的男人撑不起足够高的经济基础,也养不好如花似玉的妈妈。
其实妈妈一直稀里糊涂的,也没有过多要求男人什么,没本事就没本事,但做男人不能太窝囊,起码有点男子气概。
但楚子航没看到男人表现出任何气概。
男人离婚时豪气干云,拍着胸脯对老婆保证,一定努力赚钱,等他修成正果,再次登门求婚!
妈妈带着自己等了男人很久,发现男人混的比以前更差、更没出息,终于死了心。这次妈妈没以前那么傻白甜了,在男人堆里千挑万选,终于给楚子航找了个好“爸爸”。
……
高架桥上,男人像是和司机这个身份融为一体了,絮絮叨叨地问楚子航“爸爸”对他怎么样,问他“一家三口”有什么样的日常生活,引得楚子航又是一阵烦躁。
“别老像司机一样说话!”楚子航忍不住怒呛了一句。
你才是我爸爸,你明白么!
如果你实在是说不出来什么有深度的话,那就像最普通的那样,直接问问我过得好不好就行了!
而你呢,每个月1天的探视时间,你来到“爸爸”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光在那里赞美“爸爸”的沙发高级!
伱窝囊,连带着流淌着你血脉的儿子,在别人家也显得卑贱啊!而你像没事人一样,还以为你儿子接受别人的怜悯和施舍,会过得很幸福啊!
“你来接我,就真的只是来给我当司机吗?‘我家’已经有司机了,我不需要多一个司机,你是我爸爸,你明白么!”楚子航将积攒下来的怒火和心里话,一股脑地倾泻出来了。
“给儿子当司机有什么好丢脸的?”
面对儿子火焰般的暴怒,男人只是耸耸肩,脸皮厚如城墙,或者神经迟钝程度赛过乌龟,“在你小时候,我还给你当马骑呢!”
男人的话,将楚子航的怒火熄灭,让他感觉心里微微在抽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裂开了,流出酸楚的水。
楚子航只觉得很累。
为什么,你可以这么淡定地说出让人添堵话来啊……能不能不要提那些陈年往事了?
好些年前……就在那个几十平的小破屋里,男人到处爬,男孩骑在男人的肩膀上大声说“驾驾”,漂亮女人围着煤气灶手忙脚乱……这些画面在楚子航的脑海里闪灭,像是台破旧摇把放映机在放电影。
……
男人和儿子聊了很多,尽管都是些家常琐事,但还是让楚子航格外珍惜。
这也是即便窝囊的父亲会惹人生气,楚子也坚持让男人来接他的原因。
父亲当了他的司机,但对他来说终究不是司机。男人除了是司机,还是愿意守护儿子的“骑士”,他没有骏马,迈巴赫就是他的座驾。
暴雨拍打着车窗,伴随而来的,还有魑魅魍魉。
楚子航不知道的是,这就是和父亲的最后一次谈话,父亲用生命守护了这份永恒的爱,短短几十分钟,竟成了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