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上瑞,字禧徵,山东济南府武定州人。崇祯十三年进士。初随湖北巡抚王扬基,及扬基为张献忠获,返武昌迎湖广总督何腾蛟,累迁偏沅巡抚,督守平江、浏阳。因闻降清者皆获重用,遂携驻军并屯沅州。永历元年清兵犯沅,上瑞举兵降之。
今日来的客人,便是这位何腾蛟的老部下。
此人任长沙佥事,下湖南道参议,太仆寺少卿,以佥都御史巡抚偏(偏桥卫)沅(沅州),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
自从几个月前家里来了个山东的亲戚投奔自己,那个远房大伯就三天两头在他耳边念叨“山东缙绅降清者皆得重用”。后来果断降了鞑子,孔有德又许诺“此番事成,复你偏沅一方大员”,所以毫不犹豫,带着三顺王的信来到了广州城。
这信自然不是拉家常,而是让朱由榔“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劝降信。
这天朱由榔刚与兵部武库司确认了炮子炮药的存量,就见到了这位何督师的故人。
至于这封劝降信,说老实话,看不大懂。不知道孔有德找哪个师爷写的,以朱由榔的文化水平,能看得出来写得很好,文采飞扬,就是里面一堆用典骈文,看得人头昏脑涨。
“张侍郎,你看看”,皇帝将信递给张同敞。
张同敞接了信去,一看先是一愣,随后脸色愠怒,片刻之后又哈哈大笑,捂着肚子直不起腰。一时间惊得众人是目瞪口呆。
看这兵部侍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而且还是在皇帝面前,这是严重的君前失仪。就算是为了嘲笑敌人也做得太过,瞿式耜这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当即斥道:“此信即便如何荒谬,张侍郎也应当谨言慎行,勿要露丑,以免贻笑于人!”
“哈,哈哈”,张同敞仍是忍不住笑,差点打起嗝来,不过恩师发怒还是得收敛一点,于是走到瞿式耜面前,将信双手递给对方。
瞿阁部满脸不悦,一把扯过信来,结果一看也是脸色阴晴不定,表情尤为古怪。
“这信到底说了什么?”一旁的丁魁楚吕大器等人按捺不住好奇心,也凑过头来。
“你家主子说他是孔圣人之后?”瞿式耜右手捏着信纸一角,左手中指将信一弹:“你替老夫问问他,他到底要不要脸?!”
“孔子后人?”在场的人都惊了,“谁?孔有德吗?”
朱由榔也才反应过来,原来里面引经据典东拉西扯,是为了说这件事,随即笑道:“傅上瑞,你也是读过书的,不知道你读的那些圣贤书里面,有没有提到这件事啊?”
听了这句话,殿内所有人都哈哈大笑,东倒西歪。
傅上瑞一听信里面居然是这样说的,心里也是暗暗骂道:“你一個辽东苦哈哈的兵痞子,也敢攀附至圣先师?”
但想归想,自己来的目的可不能忘了,于是也只得硬着头皮说道:“王爷血脉尊贵、家学渊源,乃人中龙凤,如何就不能是?”
朱由榔一听乐了:“你家主子一个大字不识的铁岭矿工,是哪里的血脉尊贵?屁股上吗?”
傅上瑞怒道:“此次前来,在下是两军交战递送信函的使者,陛下可要注意言辞!”
这话一出众人均怒目而视,张同敞这披着文臣皮的亲军侍卫头子更是把手放在了刀把上。
朱由榔抬手止住众人,也不发怒,而是朝着几位老臣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孔家辈分用字里面,可有‘廷’字和‘四’字?”
瞿式耜低头沉吟片刻,回道:“回陛下,并无此二字。”
“那不就对了”,皇帝抚掌笑道:“傅上瑞,你家主子一子一女,儿子孔廷训,女儿孔四贞,这两个名字都不对啊,为何没按圣人家的辈分用字取名?”
这两名字恰好朱由榔都记得,前者是被李定国薅出来杀掉了的,这个段子在前世看的一堆明末文里面,简直是固定桥段了。
后者就更不用说,作为一名中国人,就算没去过伟大首都,不知道公主坟,不清楚坟里埋的是谁,但是还珠格格这个名字有几个人没听说过?虽然那属于琼瑶阿姨乱点鸳鸯谱,套错了身份搞了个乌龙,但小燕子的原型确实就是孔有德的女儿,孔四贞。
朱由榔继续道:“我再猜猜,‘有’字,应该也不在孔家辈分用字之中。现在其子孔廷训中的‘廷’字、其女孔四贞中的‘四’字亦不在列。你家主子如此取名,莫非是数典忘祖?”
按道理,这指着自家主子鼻子骂,应该怒不可遏才对,至少也应该表明下态度和立场。但此刻的傅上瑞却是心中无比震惊。
孔有德崇祯四年就降了“咱大清”,此后与明国再无往来。自己也只听说孔王爷有一女,还未到及笄之年。也就是说,按时间算,这位女儿是王爷在清国这边才诞下的。
这年头良家女子的姓名只在闺阁之间公开,日常生活中她们的姓名一般都不使用,除非是户籍、婚书、诰封、宫籍等官方文书才会记载,尤其是全名。至于王爷家的女儿,那就更不用说,越是贵族之家,对子女名字的管理越严格。
而出阁之前女子的全名被外人,特别是男人知晓,一般只有三种情况:一是名妓,这自不用说,名字是人家的招牌;二是淫贼,若有好色采花之徒与大家闺秀私定终身,也可能知道对方的名字;三是婚约,“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而人家都当女婿了,总得让别人知道叫什么吧?
这皇帝是属于哪一种?
傅上瑞内心有点混乱:难道王爷跟伪明皇帝私下还有往来?
这可是天大的事情,不,恐怕是天要塌下来的事情。
一开始面见朱由榔的时候,傅使者还故意装出来一副桀骜的模样,现在在他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他现在站在大明君臣中间,胸中翻江倒海,脑子里已经补完了数个逻辑貌似自洽的小剧场。
朱由榔倒是完全没想到这一茬,只是说道:“如今两军对垒,你既身为使者,便带封信回去。我就写......谁来写回信?”
张同敞立时出列:“臣斗胆,愿为陛下执笔。”
别说,这侍郎以前是中书舍人,做这件事好像还真的合适。而且张舍人的爱好就是吟诗作赋,写几句开打前对骂的垃圾话当然是信手拈来。
不一会儿,一篇骈四俪六、对仗工整、声律铿锵的垃圾话出炉,内容无非就是痛骂孔有德恬不知耻,攀附圣人门楣,你主子的祖先还是大明叛将,如今明皇圣贤,治大军以待,定叫尔等丢盔弃甲、有来无回之类。
写完先给皇帝过目,然后予诸臣传阅,众臣觉得写的不错,便准备以此内容誊抄一遍让傅上瑞带回去。
“等等”,张同敞提起笔还未落下,朱由榔却道:“朕来加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