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陀林中遍地都是黑褐粘稠的污血,入目满是骨肉腐败的烂泥。
血泥中又有无数骷髅兵,腐尸怪,周身溃烂的猛虎豺狼。
污血上方则是腥臭难闻的雾气,雾气中漂浮着无数的凶魂厉鬼,毒虫毒蚁。
山野间焦黑扭曲的枯树上,倒吊着密密麻麻的吸血蝙蝠,停驻着大大小小的秃鹫乌鸦。
天空昏黄,大地污浊,正是好一处污秽腌臜的地狱之景。
今时却是不同往日,数不尽的魔物都被呆呆愣愣地站着,聆听张牧之念诵《太乙救苦护身妙经》。
这些魔物凭借魂魄中一股凶戾的恨意,能聚合在一起化成秽迹金刚那等凶魔,而被雷音秘术震散怨气之后,又变成了一个个单独的個体。
张牧之双目微眯,手持净瓶端坐在青莲宝座之上,身着紫色天仙洞衣,头戴赤金莲花冠,脑后有一团金色光轮,正散发出柔和的宝光。
小道士头顶又有袅袅紫气浮现而出,悬在空中凝而不散,形似一朵灵芝状的紫云。
紫云中有五条神龙遨游,鳞爪在云气中若隐若现,这是精修陈传老祖所传《五龙蛰气法》才有的异象。
“叮!”一声金钟鸣响,太乙救苦天尊的法相在紫云上方显形而出。
太乙救苦天尊又号东极青华大帝,面容平和而慈悲,头戴冕旒,身着霞衣,手托净瓶,端坐于九色莲花宝座上,脑后同样有一团光轮,色呈九彩,放射万丈豪光。
莲花宝座下又有一只九头青狮,口吐焰火簇拥宝座,更映衬的救苦天尊宝相庄严。
尸陀林中诸多魔物都被张牧之以雷音震散了自身的怨气,此刻就如那魂魄不全的鬼物一样,痴痴呆呆地停留在原地听经。
有那冤魂厉鬼受了经文的洗礼,狰狞的面上神情渐渐平和,神智也一点一点恢复清明。
血水中无数的尸魔、骸骨都停止了动作,其中的魂灵从这些尸体中解脱出来,漂浮在空中,密密麻麻数不胜数。
诸多尸骸中失了魂魄之后,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腐朽,慢慢地干枯成了灰烬。
“……尔时天尊说经毕竟,无量众真,同声赞叹,今闻妙音,大获利益,稽首皈依,奉辞而退。”
张牧之念完经文,从手中净瓶中拿起杨柳枝朝前挥洒,头顶紫云上空,太乙救苦天尊亦做出相同的动作,挥动杨柳枝洒下甘霖。
尸陀林上空有淅淅沥沥的雨滴降落下来,空中无数的魂魄都被洗去了杂气、秽气,残缺不全的肢体渐渐开始补全。
孙悟空看到此处,心中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小道士终究比不过我佛门两位大菩萨,菩萨以佛法度化这些魔物出苦海,能直接往生于佛国净土之中,免去轮回之苦。”
“如今这些冤魂的怨气、杂气消散,变成了清灵鬼物,最后终究还是要被送往轮回中去投胎转世。”
张牧之停下诵经,脑后功德金轮光芒大盛,映照的小道士宛若仙神在世。
“或许两位菩萨几十年都未将这尸陀林中魔物度化,是存了将那凶魔炼制成金刚护法的意思……”
张牧之一直不惮以险恶之心揣测这些神仙菩萨,忍不住生出和那几个老和尚一样的想法。
尸陀林中无数鬼魂一起跪地叩拜,礼敬太乙救苦天尊,齐声赞颂张牧之的大法力。
“尔等在此方尸陀林中盘恒多年,受尽了被怨恨蒙蔽神智的苦楚,贫道欲度尔等往地府转世轮回,如何?”
众鬼魂都齐声答应:“多谢真人慈悲,吾等愿受真人引渡!”
“这尸陀林处在阴阳两界之间,地府勾魂使者并不能到达此处,不知小道士如何引领这些亡魂去投胎?”
孙悟空心中念头刚落,就见张牧之手中法决变幻,隐去了头顶的祥云紫气和太乙救苦天尊法相,然后伸出手指朝前一指!
“咔嚓”一声,空间裂开,小道士前方十丈之外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气旋,约有两丈来高,形如一个漆黑的门洞。
“小道士居然有这等法力?能凭空震开阴阳两界壁垒?”
猴子忍不住伸头朝阴阳通道中打量,正见对面是一座华丽堂皇的大殿。
殿堂正中王座上有一尊身高丈余的威严帝王,身披赤色衮服,头戴冠冕,面容同小道士有七八分相似,眉宇间却有无量威严。
阴司第五殿报应王周身发出无量雷火金光,自阴间以大法力打通阴阳通道,然后朝殿中崔钰和锦瑟公主开口吩咐:
“阳间那尸陀林中有几十万惨死的百姓,因年代太过久远,无法辨别善恶,可着阴差将他们直接带到第十殿转轮王处,随机发往各处投胎转世!”
两个大判躬身领命,然后从殿外招来几百身着赤甲的阴兵,穿过阴阳通道来到尸陀林中,一起朝张牧之叩拜行礼:“拜见王上!”
张牧之点了点头:“尔等且领这些魂魄往生去吧,记得路上不要苛待他们!”
赤甲阴兵都齐声道:“谨遵王上法旨!”随后就引领着众阴魂进入阴阳通道之中。
报应王在王座上转头,遥遥看了孙悟空一眼,猴子心中一震,随后恍然大悟:
“观音菩萨曾说小道士有一化身号称报应王,如今坐镇幽冥之中,暂代第五殿君王之位,想必这便是了……”
“只是没想到这化身实力这般强横,看这威势,距离成就纯阳之境也不远了……”
阴间纠纶宫大殿之中,一袭大红袍的锦瑟公主遥遥看了一眼阴阳通道对面那个身穿紫袍,端坐青莲的小道士。
张牧之如有所感,抬头往阴阳通道里望去,正看见锦瑟公主朝这边望来,小道士心中一虚,在脸上堆起笑意,欲要开口说些什么。
然而赤甲阴兵领着密密麻麻的鬼魂进入了阴阳通道,挡住了两人的视线。
心性坚韧,杀伐果断的小道士终究没有勇气走入阴阳通道,去看一看那个心思敏捷的少女。
直至许久之后,阴差将所有鬼魂都带入幽冥世界,报应王伸手一指,关闭了沟通两界的门户。
失去了无数魔物怨气的支持,这方尸陀林世界开始一点一点崩溃。
目之所及,山川土石,树木血水都正在悄无声息的化成灰蒙蒙的地气,散入鸡笼山下的土石之中,
张牧之和孙悟空一起纵身而起朝头顶圆月飞去,片刻之间便来到倒塌的浮屠塔上空。
“且收了佛光吧,下方尸陀林马上就要崩塌了!”猴子对几个老和尚吩咐。
五个老僧连忙停下施法,一齐御空来到张牧之和孙悟空跟前拜谢:“多谢道长和悟空助我鸡鸣寺除此大患!”
为首的白眉老僧亦合掌道:“方才地动时方丈率领众僧在寺中结阵,如今隐患已除,且容老衲带众僧前来向两位拜谢!”
张牧之在空中朝稍远处看了一眼,鸡鸣寺中灯火通明,果见有许多僧人正严阵以待,一副准备随时冲上来同群魔争斗的架势:
“此乃小事,无需众僧前来谢过!南京城正是邪气充盈之时,诸僧若果真有除魔之心,不妨走出寺院去庇护百姓。”
白眉老僧连忙躬身:“道长说的是,贫僧这便吩咐下去,让僧众明日就下山救民。”
几人正在说话时,只听“啪”一声响,下方那漆黑的洞口好似一面镜子一样四分五裂,然后就溃散成玄黄色的地气消失不见了。
浮屠塔的地基处平平整整,不见一丝裂隙,好似那尸陀林空间从不曾存在过一样。
孙悟空挥了挥手:“几个老和尚且退去吧,不必理会我俩,俺老孙和小道士还有话说!”
五个老和尚合掌躬身后便退了下去,张牧之降落在山涧一块大青石上,心念一动,隐去了头顶的功德金轮:“猴子有何话说?”
孙悟空也手持铁棒落在一旁,躬着身子笑问:“小道士是不是要往杭州去了?”
张牧之点了点头:“我今日来此,正是要叫你随我一同前往。”
孙悟空犹豫了片刻,伸手挠挠耳朵:“你这次助俺老孙解决了这尸陀林中的凶魔,老孙随你往杭州一趟也是应当,只是在这之前,老孙想先向你讨个人情。”
张牧之眉头一皱,目光冷清地看向猴子:“你且说来听听?”
孙悟空嘿嘿笑道:“如今南京城里邪气越来越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能变成精怪害人,顺德公主居住在紫禁城中多有不妥,俺老孙想将他送往京师去……”
小道士脸上神情缓和了下来,打趣道:“顺德公主回京师后,你俩的缘分可就断了,你这泼猴好色得很,果真舍得让公主离去?”
孙悟空面色一肃,双手合十朝西方摇了摇:“小道士口没遮拦,却不知如今俺老孙入了佛门,日日吃斋守戒,早已不近女色了!”
张牧之闻言一笑:“我也懒得理会你俩的事儿,不过你需记着将顺德公主送到京城附近就回来,那里是邪佛的老巢,你若靠得近了,难免会被他所害!”
“你放心便是!俺老孙还有大事要做,可不会平白送了性命!”
猴子得意地笑了几声,然后又突然开口:“我见你在尸陀林中施展的那几声雷音厉害得很,那杭州的妖魔据说也是由诸多屈死的百姓化生而成,岂非依然受你克制?”
张牧之摇了摇头:“此事哪里会如此简单?尸陀林中无数魔物都是浑浑噩噩,集合成的凶魔同样是神智昏聩,只有一点弑杀的执念,才被我雷音一击而破。”
“而那杭州城外的凶魔却是当年几十万饿死的百姓化成,那些百姓死前怨气滔天,他们集合在一处变化的魔头已经生出了元神。”
“元神即出,便等同于有了神智,尸陀林中的那凶魔同它相比,只能算是个提线木偶。”
“我的雷音纵使有些效果,也不见得能将那凶魔的元神震散,只好先去杭州城里查探一番,看能否找到什么破绽。”
孙悟空将铁棒变小收入耳朵:“原来如此,那你且在杭州打探一二,老孙三五日后便赶去同你汇合!”
“你我联手之下,管他什么妖魔邪祟,都要饮恨伏诛!”
猴子说完之后不待张牧之回答,一个筋斗翻出,身化金光飞往紫禁城去了。
张牧之站在青石上抬头往东方望去,正见一颗启明星高悬,天际已经隐隐有几分发白。
小道士刚欲升空而起,突然听到有人叫喊:“小天师!且慢行!老朽有话交代!”
一阵阴风呼啸而来,王炎午带着一名书吏显形而出,气喘吁吁地开口:
“老朽方才赶往朝天宫去寻小天师,张真人说小天师在此处,老朽紧赶慢赶,总算不曾误事……”
张牧之连忙道:“梅边先生何事寻我?”
王炎午从书吏手中接过一封书信,双手捧给张牧之:
“杭州有凶魔出世,上界诸神不愿沾染因果,纷纷选择作壁上观,然而我人道诸神却无退路可言。”
“小天师不辞艰险迎难而上,我等也不可坐享其成,这是杭州城隍送来的消息,希望对小天师有所帮助!”
张牧之郑重接过之后收入袖中,开口问道:“既然诸神纷纷撤出杭州城,不知杭州城隍如今何在?”
王炎午闻言长叹一声:“杭州城隍名唤周新,此人是个刚烈之人,送出消息后又率阴差返回城中去了,自言要同杭州城共存亡。”
“杭州城如今百姓倒是没被妖魔所害,但神道之事已经不在都城隍府掌控范围内了!”
“文丞相曾化出分身往杭州城去,然而彼处邪气已经百倍于南京,文丞相分身燃尽了法力也没把杭州城隍救出来……”
张牧之面色十分难看,忍不住道:“尔等人道诸神,都是凡人死后受封,本来就不以神通法力见长,却能有这份担当。”
“而上界那些神通广大的神明,却坐看无数百姓受难,真是不当人子……”
王炎午忍不住想到当初在纠纶宫中推演阴阳两界大势时十位地府君的态度,而后又叹一声:
“小天师言语不好涉及上界神明,我人道诸神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张牧之点了点头,果然不再多说,又开口询问王炎午道:“不知燕京城魏国公对此事是何反应?”
“魏国公本要发兵往杭州去,熟料几日前草原上那些异域邪神突然暴动起来,魏国公担任守土之责,只好先以抵御外敌为要……”
草原牧民多信奉喇嘛教,又夹杂些本地流传的萨满教,一直和佛门密宗不清不楚。
而且这场异域邪神的暴动正在猴子和小道士炼化大日如来分身之后,若说这其中毫无关联,那真是见了鬼了。
“梅边先生且回去告知文丞相,让他老人家勿要忧虑,贫道此去杭州,定能降服妖魔,还人间以清净。”
王炎午郑重躬身行礼:“老朽再此代我人道诸神,助小天师旗开得胜!”
张牧之躬身还礼,随后纵身而起往城外横望山下而去。
老君观中,赵拙言刚刚结束练气,就见一道青光落在了院子里。
“师兄来此,想必是要带赵将军他们往杭州去了?”赵拙言拱手行礼后笑着开口询问。
张牧之点了,随后歉然道:“你麾下也无兵马可用,我再将赵强他们带走,倒是让你麻烦了些。”
赵拙言连忙摆手:“师兄无需担心我,前些时日我得横望山神之助,在山中擒拿了几十个猛鬼凶魂,正好可炼做随身兵马。”
“再者师弟道箓中也有些兵马,如今我练成了雷法,料来能使唤得动他们。”
张牧之放下心来,拜过老君和灵官之后,从香案上拿起正位军旗,脚踏莲台冲天而起,身化一道青光往杭州去了。
时至辰时末,张牧之从空中落下云头,来到了杭州城钱塘门外。
此时的小道士又恢复成头戴芙蓉冠,身披素色道袍的形象,默默站在远处,运转法眼打量杭州城。
钱塘门乃杭州城西城门,去往西湖游玩,或往灵隐寺进香者多走此门。
现下正是城门大开之时,但见门中人来车往,有提着香篮的平头百姓,亦有赶着马车的出行的富贵人家,文人墨客,公子仕女一同出游,演绎了好一幅繁华景象。
在张牧之法眼之中,可以见到一股强大的邪气鼓荡不修,形如一朵巨大的阴云,笼罩了整个城池。
然而城中百姓好似对此全无所觉,每日里安居乐业,嬉笑游玩,浑不见一丝一毫被妖魔迫害的迹象。
“这妖魔果然是个偏心的,南京城内外邪气不及这里的十分之一,却已经有诸多百姓被害,而这杭州城里却是一副安乐平和之景。”
“由此可见这魔头果然是有了神智,他将这杭州视作自家宅院,然后就奔着祸害南京去了!”
张牧之摇头感慨一句,随后就迈开脚步朝城门处走去。
“前面的道友,还请留步!这杭州城进不得啊!”背后突然传来一声青年男子的叫喊。
张牧之转身一看,见有一个身材高大的青衫书生大步追来,其人头上带个木质小冠,浓眉大眼,隆鼻厚唇,穿着一身士子青衫,一望便知是个刚正之人。
这书生三两步来到近前,拱了拱手笑道:“道长好快的飞遁之术,我驾驭剑光追了一路,总算在你入城前将你拦住了!”
张牧之细细感应,果然觉得对方身上有一股极其锋锐的气机,面对此人,就如面对一柄出窍的宝剑。
“正一教下张牧之,见过这位道友,不想今日得见正统剑仙传人,真是荣幸之至!”
小道士施展飞剑之术,全仗飞剑斩天皇符的玄妙,而对面这人显然是真正的修炼仙剑之人,才会有这等逼人的锋芒。
青衣书生闻言一愣,慌忙还礼道:“我姓燕,字赤侠,眼下尚未入道,只借住在玉皇山玉龙道院之中修行,实在当不起道友的称赞!”
“既然尚未入道,缘何习得这等精妙绝伦的仙剑之术?能驾驭剑光追赶贫道?”
张牧之此言实是有些刺探对方隐私的意思,也是算准了这人心机不深,这才开口询问。
燕赤霞果是正直之人,没有听出这里面的弯弯绕,笑着开口回答:
“我是机缘巧合之下,在玉皇山中得了吕祖《天遁剑法》传承,这才侥幸练出几分本事。”
“如今杭州城附近有大魔出世,将整个城池都用邪气罩住了,道友还是不要前去的好!”
“他在玉皇山修行,应该是见我从高空路过,怕莪被妖魔所害,才着急追了过来,果然是热心之人!”
张牧之躬身谢过对方的好意,然后才道:“贫道已经打探的明白,那大魔本体并不在杭州城内。”
“贫道此去正是要查清楚那魔头的底细,以便寻机将之除去。”
小道士说完,运转五龙蛰气法门将周身气机全都锁住,然后转过身来大踏步朝城门处走去。
燕赤霞大急:“你这道士怎么不听劝呢!快快回来!免得被妖魔所害!”
张牧之并不回头,只是一边行走,一边哈哈大笑:
“贫道承天体道,自有降魔之志,道友好不容易获得了吕祖的机缘,还是快快躲进深山修炼的好!”
燕赤霞闻言一愣,顿时羞的满面通红,中了小道士的激将法:
“吕祖当年也是仗剑伏魔的仙人,我得了他老人家的传承,自当效仿祖师,行斩妖除魔之事!”
“再说那小道士瞧着比我年轻多了,他能去的,我难道去不得?”
燕赤霞想到此处,于是也运转秘法遮掩了身上剑气,快步朝张牧之追去:“道长!等我一等!咱们俩一起入城,也好有个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