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公战蚩尤之事,最早记载在《大宋宣和遗事》之中,后元朝《关王显圣志传》中亦有详细的记载。
然而若穷究因由,还要从上古时涿鹿之战说起。
传说上古之时,蚩尤曾率领先民开发盐池,冶铜造器,发展农耕,研造军械,终致富甲一方。
后来蚩尤和轩辕黄帝争夺天下,九战九捷,轩辕黄帝遂联合炎帝神农氏才扭转战局,使蚩尤大败。
《孔子三朝记》记载:“黄帝杀蚩尤于中冀,蚩尤股体身首异处,而其血化为卤,则解之盐池也,因其尸解,故名其地为解。”
由此可见,解州方百二十里盐池乃蚩尤血所化,故而百姓将蚩尤以“盐主”之名祭祀。
至宋时,皇帝曾下令在天下各处兴建“轩辕祠”祭祀黄帝。
其时解州祭祀盐主的神祠已经荒废,当地官员为图省事,将神祠翻新后立了黄帝神像以作祭祀。
蚩尤和黄帝本是生死之敌,见自家神祠反成了对头的庙宇,这如何忍得?
于是蚩尤凶魂便化成一条恶龙,又收拢了许多凶魂厉鬼做属下,盘恒在盐池附近兴风作浪,终使盐池干涸,百姓无法采盐。
在宋朝时解州盐池的财利可达到天下赋税的一半,若是不能采盐,岂非要生出大祸来?
宋徽宗下旨宰相吕夷简彻查此事,时有解州城隍给吕夷简托梦,言此乃蚩尤凶魂生乱,龙虎山张天师可治之。
当时乃是第三十任天师虚靖先生在位,宋徽宗下旨招虚靖先生进宫询问此事。
虚靖先生当时虽然年幼,却有书符遣神之能,查明事情经过之后即书符一道着弟子前往解州盐池解决此事。
灵符落入盐池后便有雷霆金光显现,关元帅即从金光中现身,率领兵马同蚩尤所化恶龙及其麾下凶魂厉鬼争斗。
双方大战数日,关元帅终于斩杀恶蛟,解决了盐池之难。
宋徽宗事后询问虚靖先生:“不知天师召请的是哪位神明平此祸乱?”
“解州乃汉寿亭侯关元帅故里,贫道所请乃关羽也!”
虚靖先生如实回答,随后在大殿中令关元帅现出真身面见皇帝,宋徽宗遂下旨册封关元帅为“崇宁真君”。
关元帅自此以后才坐实了降魔有灵的名声,乃至日后神位一步步显赫,“侯而王,王而帝,帝而圣,圣而天”都从救解州盐池之难开始。
这便是关元帅和虚靖先生,或者说和龙虎山天师府的一段香火情谊。
正因如此,在阴曹地府时,关元帅才对张牧之青眼有加,屡屡做出袒护之举。
然而却鲜有人知晓,当年关元帅征战蚩尤的过程并不顺利。
蚩尤乃兵主,纵使当年败于轩辕黄帝,其神威赫赫亦非寻常神明所能挡,更勿论其麾下还有诸多凶魂厉鬼助他作恶。
而当时关元帅只是镇守南天门的增广天王麾下,马、赵、温、关四大元帅之一,神职并不显赫,手下兵马也不算多。
于是关元帅下凡征讨蚩尤时便从下界诸神中调遣兵马助战,这西湖老龙亦曾带着麾下虾兵蟹将参与此役。
当然,这老龙只是被关帅征调的各路兵马之一,如今又过了几百年光阴,估计连麾下关平、周仓等神也记不清楚当时军中是否有过这号人物了。
也是最近张牧之手段太过狠辣,三言两语就斩了玄武湖之神,凶残好杀的名声都在水神圈子里传开了!
这西湖老龙生怕这杀星朝自己下手,心中先就弱了胆气,才挖空心思想起这番旧事来,想借着这点七拐八拐的香火情意好说话。
却说张牧之以水属神雷震破湖水,一路下潜到了西湖底部,然后进入了水府灵境之中,来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门前。
“这是我见过的最华丽的水府了,倒真有点话本故事中描绘的水晶宫的意思……”
守门的两个水卒已经进去禀告了,张牧之一边等待,一边抬头打量。
但见青玉为柱,水晶为瓦,玛瑙做门钉,珊瑚为装饰,另有各种奇花瑞草点缀门庭,都是神明以香火愿力变化而成。
“这些所谓神明果然是各有性情,那青溪小姑将香火全部用来经营自家灵境,导致自家修为不堪入目。”
“看眼前这座水晶宫,便可隐约猜到这西湖水神的秉性,估计也是个喜好奢华,安享富贵的人物。”
“其实也是,这水中神明一般只要不作恶,也不会有哪個皇帝下旨将他们废黜,将日子过得安逸些倒也正常。”
“不是所有神明都是孙悟空那样的怪胎,将千百年收集的香火愿力都用来洗炼自家肉身,连个像样的灵境都没有,平日里只窝在山洞中栖身。”
张牧之正在胡思乱想,只听门中有环佩叮当声和脚步声传来,然后便见一个王侯打扮的老者,领着七八个美貌侍女疾行而来。
这老者身形高大,胡须花白,头上金冠垂下璎珞,一身锦袍刺绣华美,颈上悬明珠,手上套扳指,真是好一个贵气逼人的老龙君。
“身居高位又贪图富贵者,多患得患失,胆小懦弱,如此正好问话!”
张牧之想到此处,就主动在脸上堆起笑意拱手朝西湖老龙问好:“贫道见过老龙君,冒昧打扰之处,还望龙君勿怪!”
“这杀星似乎不像传言之中那样不好说话……”
西湖老龙心中嘀咕一句,连忙满面春风地开口:“小天师身份尊贵,今日能来此处,实是让寒舍蓬荜生辉啊!”
张牧之忍不住调侃:“老龙君实在是过谦了,您这水晶宫如此堂皇,岂可算得上寒舍?”
西湖老龙忍不住面显得意之色,摆摆手假意谦逊:“老朽等下界小神,不得飞升上界,平日里只得操弄这些俗物,倒让小天师见笑了。”
这龙君说着就抬手请张牧之进入水府,然后一边引着小道士往待客的殿堂中走,一边似乎不经意间提及:“若强论起起来,老朽其实同天师府有些香火情意,只是一直不好高攀罢了……”
张牧之忍不住好奇:“贫道之前一直闭门苦修,倒是不曾理会人情往来之事,不知老龙君同我天师府有何交情?”
老龙君面皮有些发热,解释道:“当年虚靖先生召请关元帅征讨蚩尤所化妖龙时,关元帅麾下兵马不足,曾征调天下水军助阵,老朽当年在军中任一小校……”
这老龙渐渐地自己就说不下去了,只觉得有些臊得慌。
不料张牧之却停下脚步,郑重躬身行礼:“原来果然有此情谊,贫道前些时日在地府遇见关元帅,多蒙他老人家的关照才脱了险境……”
老龙君见小道士承认了这份交情,顿时又惊又喜,连忙将张牧之引入正殿,分主宾之位落座,然后顺着话题询问张牧之在地府的经历。
张牧之倒也未隐瞒,只大体言说了几句,无非是扯旗造反,镇压李善长,正位报应王之类的,直听得西湖老龙战战兢兢,忍不住额头现了冷汗:
“这位一言不合斩杀玄武湖神,原以为够难缠的了,想不到他在阴间所作所为更是胆大包天,这等人物万万招惹不得!”
老龙君心中有了计较,于是在脸上堆起热情的笑意:“小天师远来是客,且先欣赏歌舞,再容老朽安排宴席款待。”
张牧之摆摆手:“老龙君无需劳烦,贫道来此实是有事相询!”
西湖老龙连忙挥挥手,先是安排侍者上了茶,又让大殿中蚌女、乐师、侍者、守卫都退了出去,然后才开口询问:
“可是行云布雨之事?小天师放心,老朽别的本事没有,但这云雨之事却熟稔的很,小天师若要降雨,届时只管发令便是!”
“如今天庭水府虽然关闭了门户,但为天下百姓行云布雨乃是我等本分,老朽绝不敢推诿责任。”
张牧之虽然知晓这老龙是被自己的恶名吓住了,心中仍然生出许多嘉许:“若所有江河湖泊之神都像这老龙一样识时务,我又何必做那恶人……”
“老龙君果然是仁善正神,不过贫道并非为此而来,而是想打听下杭州城隍的事情。”
西湖老龙脸上笑意消失,沉默了片刻后忍不住叹息:“周大人品行高洁,生前便有青天之称,死后担任城隍,更是惩治奸邪,祛除了诸多恶鬼妖精,真是难得的正直之神。”
“老朽和这位城隍爷做了几十年邻居,内里对他佩服得紧,前几日听闻他被邪神所害,老朽心中着实悲恸!”
“周大人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其德行都可称俯仰无愧于天地,小天师定要除了那邪神,替周大人报仇才好!”
张牧之闻言大为诧异,忍不住问道:“那邪魔原身乃前任城隍孙本,据我所知老龙君同孙本一样都是赵宋时成神,老龙君缘何视孙本为邪神?”
老龙君尴尬一笑:“不怕小天师笑话,我当年随关元帅征讨蚩尤时见识到了战争的残酷,自此就断绝了什么宏图大志,只愿居住在西湖中安守自家本职。”
张牧之又打量了一眼水府中富丽的陈设,点了点头,示意西湖老龙接着往下说。
“宋朝时朝廷重文轻武,那孙本生前就曾替皇帝统领边军征战,死后受封杭州城隍,一样是壮志难消,训练阴兵四处征讨,打这打那,总没个消停。”
“孙本曾几次寻我,让我帮他训练水军,用来出征海上岛屿,收服那些土民祭拜的小神,都被我出言回绝了。”
“然后他便以为我是胸无大志的庸碌之辈,当然我也看不惯他的野心,于是我俩就断了往来。”
“周大人上任之后却并未对老朽心存轻视,反而屡屡向我询问百姓风雨农时之事,我也觉得周大人是个爱民的正神,故而和周大人来往的多些。”
张牧之心道:“怪不得周新被邪魔围住之后,冒死传出消息,让人来找西湖龙君打探那魔头的底细……”
“宋朝时朝廷武备松弛,不料人道诸神却如此豪勇!居然能打到海外去了?”
“小天师当知这神道征战之事和生人是不同的,只要香火跟得上,那阴兵的攻阀之力就提升的极快!”
“宋时不像现在一样有都城隍统领所有人道诸神,每个城隍手中权力都大的很,这杭州又是繁华富硕之地,孙本任城隍时从不必为香火愿力发愁,所以野心也就渐渐大了。”
张牧之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又问道:“孙本由正入邪后,有没有来找你的麻烦?”
西湖老龙摇头道:“老朽并不是明太祖所封,而是归天庭水府统属,这邪神要找朱家替四十万饿死的百姓报仇,却牵扯不到老朽头上。”
“再就是他要操弄天象给南京百姓降灾,这事儿已经有别的龙神替他做了,他也就没有过来逼迫老朽。”
张牧之在椅子上探出身子,目光幽幽地看向西湖龙君:“实不相瞒,贫道来此叨扰老龙君,正是为了查探清楚是哪位无德的龙神替那魔头行此害民之事?”
西湖老龙心中咯噔一声,这才知晓刚自己不知不觉顺着对方思路说的有些多了:“这小天师果然心思机敏,我一时不察就入了他的套了……”
张牧之也不催促,只静静地看着这西湖老龙满脸纠结地在心中盘恒利弊。
西湖水府,待客的厅堂中一片安静,直至过了约一炷香时间之后,西湖老龙才面色一定,开口道:
“小天师既然有为周大人报仇之心,那老朽也不藏着掖着了!不过小天师需得答应老朽,你我今日所言不得向外人透露半句,不然老龙性命危矣!”
张牧之面色也转为郑重,在椅子上坐直身体:“老龙君但说无妨,贫道并不是多嘴饶舌之人。”
西湖老龙再次沉默片刻,总算下定了决心,压低嗓子道:“相助那孙本戕害南京百姓者,乃钱塘龙君也!”
张牧之有些不解:“老龙君为西湖水神,钱塘君为钱塘江之神,按理说你俩应品阶相当才是,缘何老龙君如此怕他?”
西湖老龙叹息一声,解释道:“小天师却不知,我等水中龙神不能只以品阶论断实力,其中更有许多不同之处!”
“贫道确实对此了解不深,还望老龙君解惑!”
在张牧之印象里,这水中龙神大多是蛇虫麟甲之属成了蛟龙之后,再受册封担任某处水神,借香火愿力成就龙身。
若论斗战之能,这些龙神怕是只比城隍阴神这种人道神灵强大一些,小道士持斩邪剑便可屠之。
“我等龙属大致可分为真龙、业龙两类。”
“其中业龙便是如我一般,由蛟龙、鱼龙、猪婆龙等水中麟甲受封神位后以香火愿力铸就的龙身。”
“业龙身上担着神位,无事不可离开自家受封的水域,平日里职责就是为百姓操弄些风雨之事,虽有龙身,其实和人道诸神差别不大,故而大多不擅长什么争斗的本事。”
“而真龙却如那四海龙王一般,是吞食山川灵秀,天地精华之后成就的龙身,他们或许身上也有神位,但却不受香火之力限制,能自由来去,逍遥自在。”
“我等借香火之力成就的业龙,若是遇见那等真龙,别说争斗,只怕一口就被人家吃了……”
张牧之忍不住询问:“这么说这钱塘龙君便是那真龙之属了?”
西湖老龙点头:“这钱塘龙君具体什么时候修成的龙身我也闹不明白,不过却有一件我等水神皆知的事情,证明他是真龙无疑!”
“老龙君且说来听听?”
“唐高宗李治在位时,洞庭龙君的女儿,也就是钱塘水君的侄女曾远嫁给泾河龙王的儿子为妻,结果在婆家受了虐待,便差一个书生往洞庭湖送信。”
“钱塘水君知晓自家侄女在夫家受了委屈,一怒之下奋起屠龙,一口将泾河龙王之子吞入腹中,那一战杀生六十万,洪灾淹没了八百余里的国土。”
“时任泾河龙王正是如我等一样的业龙之身,自家儿子被人吃了也无可奈何,只好上告天庭要求严惩钱塘龙君。”
“上界天庭水府查明事情原委,一是念及洞庭龙君劳苦功高,二是见龙女确实受了委屈,于是也只是判了钱塘君几百年的监禁之刑,让其呆在钱塘江里不得外出罢了!”
张牧之点了点头:“《柳毅传》莪也读过,原以为是文人杜撰的故事,想不到确是真的,这么说钱塘水君那胞兄,那洞庭君也是真龙了?”
“如今的洞庭水君正是那柳毅,他迎娶了原本洞庭君的女儿,继承了他的神职。”
“他乃凡人登神,自然成不了真龙,估计是先将神魂依附在什么水蛇之类的生灵身上,再借香火之力化成业龙罢了。”
张牧之思虑片刻,又问:“钱塘君身为真龙,为何要助那邪神作这害民的恶事?”
西湖老龙索性将辛秘和盘托出:“孙本好大喜功,钱塘君冲动好斗,他二人性情相投,早在宋朝时便以兄弟想称。”
“明太祖定鼎天下之后,对江河湖泊大小水神皆有加封,唯有这钱塘君心性冲动,常常兴波冲毁堤坝,明太祖不喜此事,故而未得加封!”
“这么说就算我除去了孙本,这钱塘君依然会继续抱负南京百姓了?”
“这个却不好说,钱塘君行事向来全凭自己喜好,旁人难以捉摸!”
张牧之有点想不明白:“孙本被除去之后,他们也就没有了为杭州冤魂报仇的名头,钱塘水君再接着闹事,难道天庭水府也不管?”
西湖老龙声音更低了一些:“小天师不知,这柳毅做了洞庭水君之后,那钱塘君的兄长,也就是柳毅的岳父,已经被调往天庭水府任职去了,据说颇受水德星君器重!”
好嘛!这钱塘君实力够强,后台够硬,怎么看都不是容易料理之辈。
张牧之直到此刻才觉得,事情正在变得棘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