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横望山北麓山脚下,上山的道路旁边。
王兰跪在地上,心中满是惶恐:“原来我多年辛苦谋划,到头来却是一场空,冥冥之中自有因果报应,我之前也是道家弟子,应该早料到才是……”
“难道真如那小天师所说,今天是我的应劫之日?他仅仅两三年就成就阳神,我蹉跎几十年,最后却是一个笑话?”
“如果我之前在山上时能够静心修炼,不被世俗繁华诱惑,或许今时今日我也能成就阳神真人了……”
这个夺舍之人此刻心中升起种种懊悔,几個仆人都想要拉他起来,却被他摆摆手劝住:
“我今日该是死期到了,你们去各谋前程去吧,不必再理会我了……”
仆人们又劝了一阵,王兰只是充耳不闻,众仆人无奈只得各自散去了。
“轰隆隆!”上方一阵沉闷的雷声响起,王兰抬头见原本晴朗的天空已经完全阴沉了下来。
“我的劫数要来了……也是,我倚仗邪法做了那么多恶事,受雷击之刑原是应该的。”
“只望雷神念在我这两年借王兰之身做了那么多善事的份上,好歹留我几分残魂转世,来世我也好行善积德,以求再修正果……”
王兰只觉心如死灰,跪地等待雷霆落下,然而过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动静。
天空中乌云如墨,其中又有闪亮的电光时隐时现,只是一时没有雷霆朝他身上轰来。
此景就如死囚即将被处斩时屠刀悬而不落,王兰心中的惊惧和惶恐也就可想而知了。
渐渐地,王兰心中的恐惧压倒了懊悔之念,然后突然觉得又灵光一闪:“不对,我被那小道士坑了!”
“我之所以到此地来是因为那小道士使人传话给我的缘故!那小道士早算计好了,让雷公劈死我来显示他法术有灵的名头!”
“我若是早早走了,哪还有什么雷霆之灾?这小道士还哄我跪在此地等死!”
“雷霆迟迟不落,说明我还有生路!也是,无论是仙箓还是阴司都没了我的名号,哪还有什么雷公问罪?”
王兰呼一声站了起来,胡乱拍了下身上泥土转身往山下走去:
“我也是蠢了,就算不得正法也还有几十年富贵可享,我还养了阴鬼听莪使唤,何苦非要在这里等死?”
“咔嚓!”王兰刚走了几步,空中一道粗大的电光轰落下来,正打在王兰的额头上。
王兰迈步的动作一停,嘴巴张了张似乎要说什么,然后“噗通”摔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哗啦啦!”瓢泼大雨自空中落下来,山道两旁形成两条溪流。
王兰的尸身被雨水一冲,连同身上衣物一起都崩碎成了粉末,顺着溪水不知道流淌到哪里去了。
恶事做尽,业力缠身,事到临头尤不思悔改,终落得个身化齑粉,魂飞魄散的结局。
山上雷祖宫正殿前,张牧之好说歹说,又强令跟着瞎起哄的众道士出来帮忙,总算把诸多百姓搀扶了起来。
“各位乡贤,贫道来自龙虎山天师府,来历清楚明白,断然不是雷祖转世,各位不要乱说,也不要乱传啊!”张牧之苦口婆心地劝道。
韩员外和陶老汉等人连忙露出会意的表情:“小天师您就放心吧!我等都是本分人,定然不会到处乱说!”
其余的百姓也一起点头,脸上都是“我们都懂”的神色:“是的是的,我们不乱说,只希望您以后多多保佑我们就行了……”
张牧之不禁以手扶额:“解释了半天白说了!都是墨麒麟这孽畜,变个牛都变不利索……”
远处墨麒麟没来由的感觉周身一寒,心头生出一种即将大祸临头的感觉。
所幸张牧之感觉背后那三道审视的目光已经消失了,于是忍不住在心头松了口气。
天空中雷雨渐渐稀疏,头顶乌云缓缓散开。
地上老李头的尸身同样化作齑粉被水冲走,阳光照射下来,雷祖殿前的广场上一片清洁。
“雷祖除恶果然干净利落,连收尸也省了……”
张牧之忍不住在心中嘀咕一句,随后又分别去东西两殿行了法事,请二十四天君,三十六元帅分化念头入驻神像。
法事礼毕收拾妥当之后,张牧之才对众乡民道:“雷部各神都已分化神念入驻神像之中,各位乡贤可以进去上香了。”
一旁赵拙言连忙引着众乡民排队,同时大声喊:“众乡亲勿要拥挤,拜神讲究心诚则灵,倒是不必在乎进香先后!”
话虽如此说,不过赵拙言还是让韩员外等熟识之人排在了前几位。
张牧之连忙带着左梦鱼、玉罗刹等人让至一边,把正门留给众乡亲们进香。
这时候突然有个人从人群里挤到前面,却不进雷祖殿上香,而是来到张牧之跟前:
“雷祖爷爷……不不!小天师,还记得我吗?”
来人是个身形敦实的中年男子,圆脸上堆满笑意,手中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香烛等物。
张牧之记得这人是在丹阳镇上开食肆的李德生,于是轻笑道:“原来是李掌柜,怎地不进去拜神?来寻贫道可是有事儿?”
李德生拱拱手:“小人来是想问一句那老李头的事儿,实不相瞒,这人是和我乘一辆车来的。”
“老李头孤身一人,无儿无女,平日在我们村也是老实厚道的人,小人是想问问他到底做了什么恶事才引得雷祖降罪,连个尸首都没留下……”
这位圆滑机灵的生意人此刻鼓起勇气来询问因由,其实心里十分慌乱,连说话的声音都有点颤抖:
“当然,小人也没怪雷祖的意思,只是闹不明白这事儿,心里实在不肃静……”
张牧之安慰道:“李掌柜莫要紧张,贫道来为你解说根由。”,而后在心中筹措了下言辞后才开口:
“贫道方才以法眼观之,这老李头年轻时应该是行伍之人,身上背着许多杀业。”
“不过大军征战,总有杀戮亏心之举,业力也大多由主将承担,但是除此之外,他身上还背着一家三口的孽债……”
古往今来的百姓喜欢听些秘闻乃是天性,此刻见“雷祖转世”的小天师要解说当年因果,许多人干脆先不去上香了,一起围上来聆听故事。
这时候陶家村众人也挤了进来,陶老汉清清嗓子插嘴道:“小天师,这事儿还是我来说罢,当年我也是见证者,对事情始末知道的清楚。”
“此事埋在老汉心里三十来年了,今日当着雷祖和众神的面讲出来,也算弥补我当年知情不报的罪过……”
张牧之点了点头:“既如此,那就由陶大叔讲述便是。”说着便搀扶着陶老汉在一个支撑立柱的石墩旁坐了下来。
陶老汉沉默片刻后叹了口气:“当年啊,我和老李头都在‘孝陵卫’当值,哦,对了,那时候他叫李奎,是和我是同住一个军帐的袍泽兄弟……
自永乐帝将都城迁往燕京之后,原本拱卫南京的诸多军队也随之北迁,而“孝陵卫”作为守护明太祖陵园的军队则不在迁移之列。
随着时间流逝,军政中心也渐渐转移,这“孝陵卫”因为失去了军部的督管,军纪也就渐渐松弛了下来。
卫所中的将领闲来无事带着军中士兵四处游荡,打猎乃是寻常之事。
大概三十多年前,李奎和陶老汉跟随将军来横望山下“操练”,因白日里打猎收获颇丰,军中将领欣喜下令,准许士兵饮酒达旦。
而当年横望山南麓的老君庙尚未修建,山上却有个供女尼修行的‘慈航庵’。
李奎和陶老汉俩人是军中斥候,营帐安扎在军营最外围,地点正在李家村附近。
这天深夜,李奎多喝了几壶酒,只觉得小腹膨胀,于是出了营帐放水,正见一美貌小尼姑自小径上走过。
也是酒壮怂人胆,当时血气方刚的李奎忍不住在心中起了淫邪念头,又见此地离军营甚远,于是便拉住那小尼姑欲行不轨之事。
岂料那小尼姑性情刚烈,身体也灵活,一边挣扎扭动,一边大声叫喊,李奎强扭了半天也不能得逞。
这李奎乃初次作案,又想到这李家村毕竟是自己的老家,事情暴露后恐怕没法见人了,于是手中力道便不由自主的松了一下。
那尼姑趁机将李奎猛地一推便挣脱了出来,顾不得遗落的裤子,慌忙朝李家村里跑去了。
李奎被风一吹,酒意清醒了些,于是不敢再追,自顾自地回营帐歇息。
那慈航庵距离这李家村还有三五里地,这尼姑经过此事心中惊惧,却是再不敢独自一人往回走了,于是便往村里求助。
此时李家村里只有李宗庆一家还未熄灯。
原来李宗庆是在镇上做更夫,一般要次日凌晨才回来歇息,此刻家中只有其妻王陶氏和一个四五岁的孩子。
小尼姑哭诉了自己的遭遇,又说天色已晚,恳请王陶氏让自己借宿一晚,并借一条裤子给自己遮遮羞,待明天回去洗净晒干后即来归还。
王陶氏心软,就从箱子里拿了一条裤子给小尼姑,又见她怕得厉害,便让她和自己同榻而眠。
第二天天刚泛白,小尼姑担心庵中师父找不见自己着急,就慌忙穿上裤子告辞离去了。
过了片刻后,家中主人李宗庆从外面回来,满身都被晨露打湿了,便吩咐其妻王陶氏拿干净衣服来给自己换。
王陶氏打开箱子寻找半天也没看到自家丈夫的裤子,反而发现自己的裤子正放在箱子里未动过。
这妇人刚欲解释几句,床上孩子奶声奶气地开口:“昨晚来了一个和尚,穿了一条裤子走了!”
“不是和尚,是个小尼姑,夜里遇到了强人迫害……”王陶氏连忙开口解释。
累了一夜的李宗庆一下把自家妻子推到一边,来到床前询问自家儿子昨夜发生了什么事儿。
小男孩正是心思质朴的年龄,便一五一十的把什么和尚夜间留宿,借了裤子天未亮就着急走了等等详细说了。
王陶氏心中焦急,连忙分辨是尼姑不是和尚,怎奈李宗庆疑心一起,哪里还听得进去丝毫解释?不分青红皂白把自家妻子打了一顿。
说来也是命数合该如此,李宗庆打的劳累,身上又疲惫,于是就脱了衣服上床上睡了。
王陶氏自思夜间之事也没个邻居能作证,这是无法自证清白了,于是越想越觉得心中委屈,便在自家屋后树上系上绳子上吊了。
丈夫李宗庆醒来后悲恸难当,但事已至此,也只好将妻子尸身收殓停当,准备择日发丧。
次日李宗庆刚打开门,就看见一个小尼姑往这边走来,拿出一条裤子要还给大嫂,并且将手中提着的一篮子糕点递过来,说是给小男孩吃的。
小男孩毕竟年幼,尚不理解生死之事,高兴的接过糕点指着尼姑大叫:“就是他!他就是前天晚上的那个和尚!”
李宗庆只感晴天霹雳,这才明白是儿子太小,根本分不清楚和尚尼姑的区别,以为只要是光头都叫和尚……
一个小小的误会导致妻子惨死,李宗庆心中懊悔不已。
待小尼姑走后李宗庆一把抓住幼子一顿痛打,只是怒急时下手重了,直把一个机灵的孩童活活打死在亡妻的棺前。
李宗庆既悲且悔,便到厨房里寻了菜刀,在妻儿的尸身前自尽身亡。
一家三口就此灭门,起因只是军营中的一个士兵醉酒后起的邪念而已。
此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当时的丹阳县令彻查下得知了前因后果,只是寻不到那夜间对小尼姑施暴的男子是谁。
孝陵卫的将军带兵早已回返回了紫金山大营,县令纵使心中有所怀疑,也没有去军中穷究根底。
苦主都死绝了,何必多事?
故而当年之事虽最终被定成了悬案,唯军中李奎听闻此事之后心中愧疚,某次醉酒后向同营的陶老汉诉说了事情的经过。
后来两人年迈离了军营,陶老汉回陶家村安享天伦,倒也没想过去揭发李奎。
而李奎终究心中有愧,回李家村后也没有娶妻,平日里老实巴交的过活,谁家有事儿还搭把手,倒是落得个忠厚的名声。
直至今日雷祖显圣,神雷在众人头顶悬而不落,李老头迫于压力出来自行领罪,终受神雷灭身之刑。
随着李奎身死,陶老汉便是当年之事的为数不多的知情人,当然还要算上以天眼窥得某些片段的张牧之。
众人听完陶老汉的讲述,场中出现了片刻的安静,然后又开始喧闹起来。
痛骂老李头面忠实奸者有之,唏嘘扼腕同情当年一家三口者有之,感慨雷祖神通无量,法眼如炬者亦有之。
李德生沉默片刻后叹息一声:“多谢陶叔和小天师解惑,我进去给雷祖爷爷上香了……”
“对对对!雷祖如此灵验,快快进去给雷祖上香!”
众乡亲又都激动起来,一起将那早已尸骨无存的老李头抛诸脑后,拥挤着朝雷祖殿而去。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纵使一时不显,也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张牧之随口感慨一句,身旁玉罗刹、左梦鱼以及众道士,包括铁牛夫妇、陶老汉等人都忍不住轻轻点头。
“这孩子倒是个有福气的,长得也精神!”
张牧之伸手抱下来那个骑在铁牛脖子上的孩子,一边逗弄一边笑着赞叹。
那孩子也不认生,清澈的眼神望着张牧之,咧开嘴巴咯咯直笑,然后伸着手要够张牧之头顶赤金莲花冠。
张牧之连忙低下头来让孩子抚摸金冠,众人见此情形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直到下午申时左右,前来上香的百姓才各自散去。
韩员外、陶家庄众人等距离较远的乡民则安顿在正殿后的厢房里,准备明日再行往回赶。
陶小六带着几个仆人张罗着从山下马车里抬上来许多米面吃食,然后张罗着生火做饭。
张牧之和赵拙言随意地在宫观中行走,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后院镇魔井前。
铁质的井盖上被赵拙言重新描绘了雷符,密密麻麻黄色的符纸上亦有灵光闪现。
山神苍玄子现身来见,三人寒暄之后,张牧之朝赵拙言、苍玄子嘱咐道:
“过几日我便要带门人离开南京,这横望山附近便有你们二位多费心思了。”
赵拙言和苍玄子都拱手答应:“此分内之事,师兄(小天师)无需挂念。”
张牧之又对赵拙言道:“这雷祖宫日后可作为你开宗立派之处,如今你手下人手不足,难以同时兼顾雷祖宫和老君观,我先留下几个机灵些的道士帮衬你。”
“另外胡三郎麾下诸多狐精都留给你使唤,我如今倒是用不到他们了。”
赵拙言笑道:“胡三郎自修炼了师兄传给他的练气法门后修为精进的飞快,据说已经有力压天下各处狐精的意思。”
“狐属精怪遍布天下,我这边若有消息需传递给师兄知晓,正好借助狐族之力。”
张牧之点了点头:“我见你雷法修行的也算扎实,今日我便把五雷正法中阳属雷法的修持要诀书写成法本给你。”
“你先将体内法力积累足够后再观看法本,免得形成知见障,反而不利于境界突破。”
“另外这雷法毕竟来自天师府,你日后创立门派,定要细细考察弟子心性后才能传授。”
赵拙言郑重躬身:“师兄放心,这雷法日后便是我门下立派之本,师弟传法时自会慎之又慎,免得正法落入邪徒之手。”
“如此便好,我感觉这天下又要多事了,阴司之中也不太肃静,真是一刻也不得闲!”
“师兄勿要烦忧,您如今乃是阳神真人,许多事情直接以神通镇压便是,倒不必向先前一样小心谨慎。”
“说的也是,但凭彼方有多少算计,我当以力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