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
风雪依旧。
正殿内点了许多火盆,温暖如春。
因接下来的‘走阴’还不知需要经历多少天,人的体温必须要有所保证,尤其是负责‘走阴’下去的人,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体温骤降,搞不好真的会死。
赵三元和上官白兔坐在火盆前尽可能的填饱肚子,能多吃一口就是一口。
也许以后还有得吃,也许没得吃。
至少这一次‘走阴’不能当个饿死鬼。
掰了根鸡腿,赵三元含糊不清的问道:“有啥遗言没,或者想带给谁带个话啥的可以写下来,万一咱俩出了状况,到时候就让老康去帮你带话。”
“没有。”上官白兔淡淡回答,很难从她那清冷的脸上看出多少情绪波动,面瘫指数堪比蟒青炎。
“比如家人、师门、同僚、相好的,一個想留话的都没有?”
“硬要说一个的话,只有高叔。”
“啊?贵衙门还挺乱的。”赵三元叼着鸡腿大感吃惊,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一句话。
让心态平和的上官白兔怒目而视,恨不得射他百八十箭。
幸好老刘这时招了招手,“时辰差不多了,你俩躺进去吧,还别说老康连木匠活儿都会,棺材做的有模有样。”
正殿中央是躺在木板上的高首,在他旁边摆着一口临时用木料拼凑出的棺材。
外围点燃了九盏莲花灯,以红绳相互连接,每隔一尺绑着个小铜铃,有两截红绳的尽头,绑着用老艾草结成的草人手腕,一男一女,写着两人的生辰八字。
刘芒泛盘坐在棺材前,正捣鼓着法器做最后确认。
一旁的康木昂拍了拍棺材,“料不够,只能勉强打出一副半的棺材,你们来凑合凑合躺进去吧,反正走阴后也感受不到拥挤。”
没有觉得丝毫抵触,赵三元和上官白兔一先一后躺进棺材,但这种体验还是头回经历。
“贴身放着。”康木昂递来三个荷花包,“待你们魂魄离体后它们会出现在怀里,作用是能短暂与我和老刘取得联系,比如在回来的时候必须提前言语一声,我们这里方便做准备。”
“哦对了,保险起见,除了纸钱外我和老刘用纸扎给你们做了点东西,等到了地府去取钱的时候顺便把这些东西也取了,你们肯定会用得上。”
“到下边去不像是去哪个屯子遛弯,一切一切都要谨慎小心,咱能吵吵尽量别动手,等找到老高的魂魄后就安安全全的回来....”
康木昂还是像往常那般絮絮叨叨。
跟老妈子似的。
赵三元犹豫良久,还是没忍住道:“老康,之前你使五雷天心正法劈死了....”
“我不后悔。”康木昂背身而去,没有再多说什么,将一方铜鼎放在棺材前,插入三根清香引燃。
即将到达丑时两刻,乃十二时辰中阴气旺盛的时段。
刘芒泛开始打表升疏,面色郑重虔诚。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
“吾今安谢,永保吉昌。”
“地藏护持,亡令登真。”
“紫府地道,回首望乡。”
“或作诗赋,或作词篇。”
“挥笔楷书,直判分明。”
“以慰人望,续至牒者。”
“青烟数屡,勿阻勿拦。”
“九莲指路,幽冥黄泉。”
“休说天下险,伯约空倚登天路,阴平飞渡绵竹关。”
“志者事竟成,高祖醉酒斩白蛇,织女愁愁思君还。”
“焚香化疏,当铭于此,叩首礼拜,圣好常持。”
“弟子诚惶诚恐不胜感激,再叩上启。”
“开冥途!”
轻声喝令。
疏塔的顶端自燃。
待烧到三分之一处时,疏塔砰的一声火焰窜得老高,青烟打着旋。
刘芒泛一叩首,旁边的康木昂则敲着木鱼。
疏塔每次窜出火焰,老刘都会再叩首,而随着木鱼声,棺材里并肩躺着的赵三元和上官白兔的眼皮越来越沉,困倦之意弥漫全身。
等再打起精神时。
赵三元竟发现自己和上官出现在某个荒郊野外,前边不远处是个古旧的石龛,在石龛前站着不少....人?
阴魂拢共有百十来个,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几乎都身穿寿衣,但大部分是上了年岁的老年。
他们有的迷茫疑惑,有的哀嚎大哭,也有的疯疯癫癫,百态群像。
“年关年关,看来过不去年的依旧不少。”上官白兔轻声道:“我们应该是一起被接引入地府吧?”
赵三元点了点头,“没错,但我没走过阴,究竟是个啥流程说不准,一步一步看吧,千万别被发现端倪就好。”
说话间,有不少阴魂意识到自己死亡的事实,大喊大叫的往外跑。
奈何方圆百丈内有个无形黑圈,就像是在十字路口烧纸时画的东西。
阴魂无法越雷池半步,触碰到无形结界就会被大力弹飞,但并不算致命。
丑时三刻。
石龛左右泛出点点青光,汇聚成两个人形。
本地城隍左右游神,负责接引阴魂入地府的主要阴差。
一个手持灵头旛,一个拎着铁锁链。
一个面带着微笑,一个眼带着凶狠。
“寿元已尽,福报薄空,各位的这趟人生路啊已经走到了头,是悲是喜,是苦是乐都是过眼云烟,但最后这趟路还是要走的,望各位不要让我等为难。”
灵头旛游神脸上挂着职业般的微笑,也不知这种活儿干了多少趟,待说完后,铁锁链游神一甩手中铁链,在半空中分裂无数,分别捆在每个阴魂的左手腕。
这一举动让阴魂们彻底炸了锅。
毕竟是头回死,哪里见过这等场面,有的心态崩溃,有的竭尽所能去要挣脱锁链。
对此,左右游神同样习以为常。
铁锁链游神右手随便扬了扬,任何挣扎的阴魂,左腕上的铁链都再次分裂,捆住了双手双脚还有脖颈。
而且越是挣扎,捆的越紧,有的甚至已勒进了身体当中。
没有情面。
更没有担待。
唯有绝对的规矩。
谁不守规矩,谁就要受罚。
不乐意?
不乐意就别死啊。
最稳的当属赵三元和上官白兔,任凭被阴差拘住,严格来说两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因为在阴差的眼里,两人与普通阴魂没有任何区别,有资格被接引入地府。
上官白兔轻声问道:“我虽不懂走阴之事,却也听说过拘魂的要么是牛头马面要么是黑白无常,怎的不是它们来?”
赵三元颇感无奈,“傻啊你,知不知道每天要入地府的有多少阴魂?它们四位就算累拉拉尿也拘不过来,能让它们亲自出马的,要么是大圣大贤,要么是大奸大恶。”
闻言后,上官白兔微微颔首表示明白了。
想想的确是这么个理。
这时左右有神从怀里掏出一叠文书,然后挨个核对阴魂的信息。
“哎,那俩小两口子别嘀嘀咕咕了,知道你们是苦命鸳鸯,等入了地府有的是时间聊,赶紧过来站队。”
赵三元和上官白兔听命行事,跟其它阴魂混成两排,因老刘烧的疏文上把两人写成夫妻,因此在左右游神看来最惨的就是这一对,年纪轻轻双双嗝屁。
“提前把话说明白,这一趟是直达鬼门关,也就半盏茶的功夫,这期间你们会看到不少东西,若是想挣扎挣脱特开拘魂索很容易,但结果就是掉在黄泉路上永远徘徊,比阳间的孤魂野鬼还惨,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话音刚落,游神挥动灵头旛,也不给阴魂们心理准备的时间。
阴魂们很快发现自己陷入到一个纯昏黄的世界当中,仿佛没有尽头。
紧接着生前种种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浮现。
是父亲的宽阔肩膀,是母亲的慈祥微笑,是孩子的嬉戏亲昵,是妻子丈夫的关爱体贴。
儿孙满堂,前程似锦,血海深仇,孤苦伶仃。
一切的一切是那般真实,却又如梦幻泡影。
而它持续的时间很短,顶多半盏茶的功夫,所有的‘真实与泡影’都消失不见。
眼前,是另一番天地。
它没有世人想象的恐怖阴森。
看着就是座古老的关隘,但却出奇的巨大,通体漆黑高耸入云端,向左右延伸的铁墙一眼望不到边。
在关隘入口两侧银钩铁画一副对子。
人与鬼,鬼与人,人鬼殊途。
阴与阳,阳与阴,阴阳永隔。
鬼门关!
在鬼门关下,一批又一批阴魂被各地阴差带到此处,没有废话,撤了拘魂索直接走人,丝毫不怕阴魂逃跑。
意识到什么后,赵三元回头看去。
昏黄的天,凄凉的地。
有一条崎岖不平的道路没有尽头,就像是干涸的河床,在两边盛放着妖艳的花海。
这路的彼方尽头有座石碑,刻着两个大字。
黄泉?
黄泉路!
就在黄泉路与鬼门关范围的分界线处,上空同样泾渭分明,一侧是昏黄,一侧是灰蒙,没有任何星斗,唯有翻滚的诡异云海。
无论是鬼门关、黄泉路亦或是头顶,只要抬眼看去都会从心底里滋生出阵阵无力,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死了,与阳间种种再无瓜葛,恩怨情仇皆是虚妄。
上官白兔强制压这种滋生的感觉,轻声问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大概流程我从咱家老碑王那问过了,首先我们得想办法从左边的城门进去。”赵三元向前指了指。
此时鬼门关下。
阴魂们都排着队向前走,毕竟死都死了,到这地方谁也没心情去插队,秩序相当的好。
但在最前方却时不时传来嘈杂声。
不是大喊着冤枉,就是喊着我不服云云。
眺望而去,是在城门楼下有阴差在向每一个要过关的阴魂身上泼洒某种羽毛,红白两种颜色。
身上红羽毛比白羽毛多的阴魂,会被凶神恶煞的鬼差拖走装进一个个铁笼子中,无论怎样挣扎都没用。
上官白兔看得云里雾里,搞不懂是啥意思。
赵三元解释道:“入关的阴魂太多,它们生前有好有坏有善有恶,为了节省时间让阴曹那边更有效率,鬼门关先会进行一次筛选,红羽毛代表罪,白羽毛代表德,如果红羽毛更多肯定是大奸大恶,就直接被送去阴曹审,其余的不急,在头七之前自行前往阴曹即可。”
“照你这么说,红白相同的话难道就能功过相抵?”
“哪有那么巧?功是功过是过,做了恶事就要受罚,如果活着的时候已经被人间法惩罚,那么罪恶自消,反之则就得找补,等洗清罪业后再去轮回井论功由阴差决定投哪一个,想逃罪也不是不行,不去阴曹即可,就在地府里晃荡呗,但想要过奈何桥必须有阴曹的度牒,懂了吧。”
上官白兔的眼神渐渐变了味。
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身为大重九的人别的不说,杀业肯定没少造,还真保不齐红羽毛白羽毛哪个多。
真要是直接被送去阴曹判罪,想再脱身定是难上加难。
“就没什么法子糊弄过去?”
赵三元翻了翻白眼,差点没气抽。
“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你是不是大白兔子成了精,这是人能问出的问题?看好了啊咱俩踩的地方是冥土,以为是在阳间能轻松走关系?”
上官白兔一副认真脸,“有钱能使鬼推磨,难道是假的?”
角度刁钻。
问题直指关键。
赵三元无奈叹了口气,“钱到底能不能让鬼去推磨我不清楚,毕竟我也是头回来这鬼地方,即便是能,在鬼门关也做不到,进出只有一条路,哪个阴差和鬼差敢明面上腐败?所以留给咱们的选择也只有一个,尽人事听天命。”
“过不去又当如何?”
“硬闯。”
“好。”
阴魂队伍前行的速度很快。
半个多时辰后即将轮到赵三元。
阴差的长相倒是没什么,怪异程度顶多是一个眼睛六只耳的程度,总体来看依旧是人形。
但鬼差就不同了,近距离观看下简直是千奇百怪,站立的绿毛肌肉兔子,四个脑袋倒着行走的大龟,猪脸蛇身、鸟头人身等等,要多诡异有多诡异,它们恶狠狠的盯着阴魂们,只要是红羽毛比白羽毛多,直接拘押拖走。
比如赵三元身前这位。
两盆羽毛下去身上半点白没有,留下的都是红,可见生前但凡是人事就没做过。
“冤枉!冤枉啊!肯定是搞错了,我没——”
只见绿毛肌肉兔一个飞踹将阴魂踢出八丈远,然后拖着阴魂的腿走向铁笼子,熟练的让人心疼。
正当赵三元要上前时,却被上官白兔抢先一步。
“我先来,你见势不妙就退回去再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