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六十二年,也就是一九八七年,此时的森谷帝二,确切来说是还没有改名的森谷贞治,在东京大学和同样在建筑系中学习的坂野帝二相遇了,两人志趣相投,能力相近,第一次见面就给彼此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人们总说天才是会互相吸引的。
森谷和坂野的情况就是如此。
同系的学生都把他们当做是“怪胎”,因为别人完全搞不懂他们两个人每天都在想些什么,也搞不明白他们的交流方式。就好像,他们有着特定的交流频道,一旦进入这个频道,就会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外人能听到的,也不过是加密过的暗语。
久而久之,发现只有对方才能跟上自己思路的两人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甚至可以说是知音。
他们不仅住在同一屋檐下,一起去上课、吃饭、去图书馆查阅资料。哪怕是短途旅游都会结伴同行。
当时的东大不乏有喜欢嚼舌根的家伙,由于森谷和坂野的关系异常亲密,所以有心者将他们二人的羁绊描写成了一段禁忌之恋,并刊载于学生自主创建的刊物上。
虽然文章中并没有提到两个人的名字,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文章就是在写他俩。
尺度堪比官能小说的《建筑师的爱》风靡全校,甚至惊动了学校的领导和两人的家长。
这起风波对森谷来说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因为森谷的父亲是位开明的绅士,同样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建筑师,在欧洲留学多年的他在当地同性恋运动的影响下早就已经接受了这种崭新的观念,所以并没有因为这一传言斥责森谷。但坂野的父母是传统的守旧派,他们认为自己儿子在学校不学无术,于是强行叫停了他的学业,逼他返回乡下。
等森谷再见到坂野,就是一年以后,那时坂野已经在家乡成婚,洗清了“同性病患者”的污名,这才得以重返东大,继续完成他的学业。
当然,久别重逢后的森谷和坂野并不再像之前那样“如胶似漆”,因为已经成婚的坂野把自己的妻子也从青森老家带了过来,他的妻子十分介意森谷的存在,或许也是受到了坂野父母的影响,她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和森谷走得太近。
再加上旁人都等着看他们两个的笑话,于是两人只能在表面上保持“疏离”的同时以书信交流。
他们彼此约定,要把写好的信件埋进大学花园庭院里的雕像旁边,森谷在雕像的旁边挖了一个洞,信件就藏在那儿。早晨埋好,晚上就去取,就这样度过了半个学期。
——虽然这场误会在后来得到澄清,但对于当时的同校同学来说,他们宁愿相信这两个出自建筑系的天才曾有过一段禁忌之恋。这是由于普通人无法理解天才之间的惺惺相惜,他们一般独自站在塔顶,没有人能与之比肩,偶然间能遇到一位能和他共赏风景的人,那种独特的情感是普通人绝对无法体会到的......
无论如何,虽然褪去了年少时的轻狂和觅得知音的激情,但森谷和坂野依然保持着良好的交情。一直到昭和六十四年,也就是一九八九年,还在上大三的他们在建筑系教授的邀请下设计出了人生中第一份作品,采取了英伦式的建筑风格,并吸纳了一部分日式庭院的特点,设计出了一栋东西合璧式的独立宅院。
这栋宅院现如今依旧伫立在东京的“郊区”,虽然因为年代久远而经历过几次翻修,但其外观和造型和过去刚被设计出来时相差无二——那便是前段时间被人纵火的黑川宅。
收获成功的两个人在建筑界中崭露头角,并在昭和六十四年至平成六年间接连设计出了不少名作,其中就包括毛利侦探事务所所在的西洋式三层小楼、芝浦中央公园以及涩谷站前广场。
因为他们两人始终是共同创作,所以他们在彼此的名字里各取两个字当做“艺名”,这也就是“森谷帝二”的来历。
之后,森谷和坂野逐渐在东京站稳脚跟,开了属于他们的事务所,年纪轻轻便已经在建筑界闯出不小的名气,将来必定大有可为。
可好景不长,就在平成六年,也就是一九九四年,一起突如其来的变故将美好的未来碾做灰尘——坂野的父母在老家青森被卷入进一场火灾中双双殒命,坂野不得已带着妻子离开他所熟悉的东京,回家继承他父母在当地留下的产业。
坂野离开事务所后,事务所的一切都由森谷一人承担,一直到现在。
“——所以森谷帝二的设计风格才会在二十年前的节点发生这么大的改变,并不是因为他的美学观念在一夜之间改变了,而是因为坂野离开了他,能够中和他想法的人也就不复存在了?”听完灰原哀的讲解,菅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听上去靠谱。”
“坂野走后,森谷贞治虽然还保留着‘森谷帝二’这个代表着他们两个的假名,但是他的作品风格已经发生了改变。”
灰原用白板笔敲了敲竖线后面的第一张图,继续解释道:“这栋建筑是森谷脱离坂野后的第一个作品,很明显已经开始执着于对称性,而这和他与坂野共同设计的最后一栋建筑——涩谷市政大楼的风格相差很大,但这前后才相隔几个月,按理说一个人即便观念再怎么变化,设计风格想要发生变化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他不可能一夜之间就会脱离以前的影响。
尤其是他在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在设计非对称性建筑......所以我觉得,坂野这个人对森谷的影响很大很大。”
菅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在理!
“之后呢?坂野就没有回来过?”
灰原摇了摇头,表示自那之后坂野就再也没有回过东京,至少图书馆里面的资料里没有显示坂野回东京参加过校友会。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坂野并没有和森谷切断联系,他们两个还经常写信或打电话交流,这一点,森谷在某次庆功宴上提到过。
“这是那次庆功宴的剪报。”
灰原从文件夹里抽出另一张打印纸展示给菅野看,上面的确刊登着森谷的原话,他表示自己和坂野经常和交流意见,这次的设计也有他不小的贡献。
“吼,真亏你能找到得到这么多线索......”
即便不是那么情愿承认,但是不得不说,这个女孩儿,这个名叫灰原哀的神奇少女,有着做侦探的天赋。警察的话......菅野其实不推荐任何人做警察,因为这一职业不适合所有人去做,尤其是女性。
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尤其是一线人员。
更不要提存在职务骚扰和过劳加班的情况,如果做侦探能够养活自己的话,还是后者更好,最起码自由。
菅野之所以会做警察,纯粹是因为他心里的执念。他其实也知道他这样很傻,但他不想回头。
“——警察先生,不敢小看我了吧?”把菅野的感叹当成是一种认可,灰原略显得意地扬起下巴。
菅野却把嘴撇成“へ”字形:“少得意忘形,区区资料,我也能查出来。”
还在嘴硬!
灰原心想。
这无赖警察的嘴倒是和鸭子嘴有一拼。
“我可不觉得你能有耐心在图书馆里闷一下午。”
灰原之前可是一个把实验室当家的科学家,她坐得住,即便为了考证资料坐上一天也不成问题。
而据她的观察,菅野是个坐不住的主。他或许是天生的行动家,如果不干点儿什么就会觉得浑身有蚂蚁在爬——老派的警察一般都是这样,他们坚信真相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只有行动才能抓住转瞬即逝的线索。
——嘶,莫非他谎报年龄了?
灰原在心里暗想。
——否则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警察身上怎么会沾染这么多老派警察才有的恶习?
“——那好,下次我们换过来。你去拆炸弹,我去找资料。”
灰原冷哼一声,然后将茶色短发往耳后稍稍拨了拨。
——真以为我拆不了炸弹?
她在内心深处这样回怼道。
“......后来,森谷贞治把他的名字改成了森谷帝二,一方面是因为‘帝二’这个名字是对称的,符合他的美学理念,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缅怀他和坂野帝二合作的那一段美好岁月。因为坂野有了他自己的事业,也不会回来跟着森谷一起打拼了,所以那段岁月也就一去不复返了。”
“这么说来,坂野回青森继承家业之后就不再设计建筑了?”
“倒也不是,他在业界被称为鬼才设计师不是没有原因的,他还是会偶尔出手,创作出一些奇怪的建筑。说起来,他在日本各地都有建筑作品,有些富人很舍得花钱,你能明白吗?他们会给坂野开一个他根本拒绝不了的价钱,拜托他来设计建筑——据我所知,箱根的青色古堡、鸟取的蜘蛛馆、埼玉的吸血馆等都是他的后期作品......”
对于坂野帝二这个名字,灰原也简单做了一些了解,发现这个人的事迹也堪称传奇,不过苦于时间有限,她还有很多没有调查到的漏洞。
“喂喂,这都是些什么名字啊,听上去怪渗人的。”
“听说坂野是个推理小说迷,而且非常喜欢听上去危险的东西。传说他在设计建筑的时候会特意瞒着主人修建密道,期待有人能够利用密道进行犯罪来着。”
天才都有这样的恶趣味吗?
菅野在内心深处暗暗地吐槽起来。
说起来,面前的这个小丫头也是一个天才,她可是制作出了能够实现返老还童的药物啊!不过她的恶趣味是什么呢?......好像是稍微有点毒舌,不过剩下的属性,还有待挖掘。
“结果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没告诉我森谷帝二为什么会想要毁掉他的前期作品,你所查证的一切,反而让我觉得他应该会珍惜这些作品才对啊?”
“——因为坂野死了。”
“死了!?”菅野皱起眉头。
“两个月以前,在青森县的一座岛上发生了一起火灾惨剧,坂野连同他的妻子,和家里的几位佣人一起被大火烧死。因为岛上没有消防队,等镇子里的消防车被轮船运进岛屿时,大火已经完全失控了,足足烧了两天两夜才得以平息。
尸体都变成了一堆焦炭,后来通过对比尸体的牙齿,才确定被火烧死的是坂野帝二和他的妻子,而家里的佣人也被卷进火灾,可以说是无人生还......”
灰原抽出另一份资料,上面记录着她在网上调查到的只言片语——有人在论坛上发了一些和案件有关的情报,但不知真伪。
“是意外,还是杀人事件?”
灰原的脸色一沉:“是杀人事件。”
她清冷的声音停顿了片刻,随后继续解释道:“坂野帝二的妻子,似乎在火灾发生以前就死了,最重要的是,尸体没有手,也没有脚。当地警方认为,凶手杀害了这位可怜的人妻后,为了湮灭罪证,才会放火,不过直到现在,也没有抓到凶手是谁。”
说完,灰原又表示具体情况她也了解的不太透彻,毕竟她不是警察,无权调阅档案库,只能从网络上寻找线索。至于坂野的妻子是否真的被人切去手脚,也无法得到证实。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森谷好像觉得坂野帝二还活着,他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表示坂野还活着,他并不相信自己的知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葬身火海。
听说青森县的警方对森谷很是头疼,因为森谷自事件发生后就隔三差五地给他们打电话,催促他们查明事件的真相......最重要的是,要求他们再三确认坂野的尸体到底是不是本人......”
灰原将她找到的新闻报道都交给菅野看,证明她所说的一切都有凭证,绝非空穴来风。
“所以我想,森谷帝二的动机,已经浮出水面了......”
“——哼,这也太荒谬了,我不信。”菅野一下子就理解了灰原的想法,但他并不愿相信。
“人的心理本身就是荒诞的,越是荒诞才越真实。”灰原从菅野手中夺走那堆打印纸,“信不信由你,反正我说完了。”
菅野本人其实也说过类似的话,那时他还在劝说泽口敦子不要刊登报道。
“好吧。”菅野点点头,“我就顺着这个思路调查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