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就直说吧。”
赵犨看向梁信,认真道:“前日许州城外探马急报,发现了一支兵马的踪迹,经过推测,应该是一支贼军。”
梁信当即眯起眼睛。
自己一直以来的担心终于成为现实了。
如今已经是四月中旬。
得益于自己,郓州没被劫掠,连带着本应在郓州之后被黄巢攻破的沂州也安然无恙。
在历史上,黄巢先是击溃了天平军,然后攻陷郓州、沂州,军威大振,然后就在心腹的建议下,选择攻打极其难啃的宋州城。
梁信眉头一皱,发现了一个严重问题。
黄巢被自己几番操作搞得几乎全军覆没,但毕竟没死,同时在河南一带,流民盗匪贼寇极多,他只需要一点时间,就能再度聚拢起大量的兵马。
他本就是一个流寇。
而这时候,王仙芝远道而来,以他的角度来看,自然还是会选择一個较好下手的目标。
会是谁呢?
前任天平军节度使战死,其继任者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同时这地儿已经被黄巢给趟了一遍,就算没趟开路子,但也是极大损耗了天平军的军力。
就像是窑子里的姐儿们,接待上一个客人的时候只是被略略“开发”,但终究是润滑了许多,后来的“同道中人”,自然也能更顺畅许多。
柿子捡软的捏,
相比于周围一众藩镇和极其坚固的宋州,王仙芝脑子坏了才会去攻打宋州,肯定是先攻天平军,再图后事。
“草!”
梁信立刻站起身,有些难以置信,愤怒道:“那忠武军呢?义成军那些呢?找到了叛军的踪迹,却就这么把人放过来了?!
崔安潜那个......”
他忍住恶气,想了想道:
“赵老哥除了这话,还有其他的要说么?”
赵犨耸耸肩,道:
“想必梁留守也看出来了,崔公只是好意让我过来报个信,至于说兵马,某来的时候带着数十个骑兵,您要的话,就留下来为守城尽一份力吧。
下官得告辞了。”
赵犨心里有些遗憾,其实一开始崔安潜不准备派他过来。
也就是个送信的事儿,随便差两名士卒就好,这事,还是赵犨主动向崔安潜请求的,这次过来,也是想最后看望一下梁信。
王仙芝兵马在某种程度上比黄巢的更为精锐,虽说都是流寇,但现在,贼军中领头人正是王仙芝。
“哦,某确实还有一件事要说。”
赵犨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梁信硬生生停住脚步,希望赵犨能说出崔安潜会率军支援的话。
“某临走的时候,崔公似乎有在城中大族内选婿的意思。”赵犨看向梁信的眼神有几分同情。
本来是谈妥了的事,但现在崔安潜这么搞,明摆着就是觉得梁信抗不过这一劫了。
出乎赵犨的意料,梁信却忽然笑了起来,还呢喃着悔婚二字。
“梁留守才貌双全,年纪轻轻已得高位,何必为其而劳心费神。
此次或许也有逢凶化吉之处,
某话已带到,现在事不宜迟,梁留守快快去整饬兵马,
某,就告辞了。”
赵犨不用看都知道梁信此刻心中的暴怒。
之前的婚约,不过是梁信和崔安潜口头定下,甚至接近于后者默认,现在更改了心意,也不能明面上说他毁约。
这个事,崔安潜之前隐隐露出了意思,他几个身边亲信和高层,大都提前知道了一点。
悔婚的恶心人程度,大家应该都有所了解,此处就不过多赘述了。
问题在于,崔安潜如此明显坚决的放弃了他,也代表着除非是朝廷有旨意,忠武军肯定不会再自己动了。
甚至于周围那些藩镇的态度也可以猜到。
如果说梁信之前主动向朝廷靠拢,顶多让他们心里有点不舒服。
现在,这点不舒服则成为他们幸灾乐祸的根源。
就算没有朝廷下旨,宋威先前除了平卢军节度使一职外,还有个招讨草贼使的官职,可以调动各镇兵马。
然而宋威也死了。
梁信很快也想到了这些,所以此刻心里反倒是有些哭笑不得。
自己先前所以为的几个最优解,现在竟然成了捆在自己脖颈上的绳子所打的死结。
哪怕其中任何一个关节出问题,
这根绳子都没法吊死梁信。
梁信转过身,脸色渐渐平静下来:“赵老哥,是想走?”
赵犨有些犹豫,但还是点点头。
“呵,我很早就听说陈州人赵犨声名,家父在世时,也曾以你的名字教育我和兄长二人,没想到......终究是多想了。”
梁信拱拱手。
“今日幸有赵虞侯报信,本官已经感激不尽,既然虞侯要走,那我也不留了。”
他抬手指向门口,淡淡道:
“请吧。”
“......”赵犨对他无声施了一礼,随即告辞离去。
唉...
梁信揉了揉眉头,片刻后对着外面喊道:“立刻让敬参军等人见我,让他们放下手里的事,全都过来!”
......
大军过境,地方不可能一点察觉不到,只要这些贼军不来攻打自己,又有谁会傻乎乎地挡在他们面前?
藩镇只要开始考虑为自己保存实力,但就一定会想到更多的东西。
梁信则是已经想不到更多东西了,过去一段时间内他还采用怀柔政策,现在则是毫不犹豫地开始征发全城军民修缮城池。
濮州曹州那边已经派人去送信了,只不过鲁泽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回来,说是要守住濮州城。
懒得管他了。
探马和哨探被全部撒了出去,城外的树林则是开始不停地减少——守城需要很多物资,城外的春耕则是再度荒废,皮日休虽说心疼,但知道了王仙芝大军即将到来的消息后,也顾不上怜惜那些种粮了。
也就在这时候,平卢军那边受梁信重赏诱惑而来的第一批人已经到了。
数千拖家带口的百姓,还有四百余士卒,后者居然有不少都是年轻力壮的样子,被梁信立刻分批打散到军中。
城内,很快就搭起了一个台子。
梁信在兄长梁德的帮助下穿好甲胄,正要走上去,那边不远处有人通报,说是赵犨求见。
“你不是要走么?”
赵犨苦笑了一声,道:“若真是此刻走了,倒也太过无耻,罢了,下官愿意留在城中,暂时为留守效命。”
“好。”
梁信深吸一口气,也没空和赵犨闲谈了,转过身登上高台。
在他面前,是挤满了整条城墙和空地的士卒,以及百姓。
梁信放眼望去,从这些人脸上看到了疑惑、惶恐、和一丝信任。
旁边,则是有一整排嗓门大的士卒,负责在关键时候“传话”。
他开口道:
“哨探来报,贼人又要到了。”
声音很大,前排人听到了立刻一片哗然,紧接着,就听到梁信再度提高声音。
“但诸位不要忘了,我们在之前,已经合力击溃过一次贼军,
为什么贼人会一次次要攻打劫掠咱们?”
为什么,都要来打郓州?
人们心里都浮现出同样的念头。
先前黄巢败的还不够惨吗?
听说被梁留守一路追杀到平陆县,直接杀的他们全军覆没。
为什么,还是会有贼人过来?
“因为,咱们太弱了。”梁信怒道:“王仙芝、黄巢,都是咱们的乡人,但是在他们眼中,自己的故土不过是一块可以轻易劫掠的土地!”
“郓州,乃是我等桑梓故土之地,”
梁信霍然拔剑指向天空,高声吼道:
“我梁子诚,先前在黄巢攻城的时候就曾与诸位立誓,当与此城共生死。
以前,我做到了承诺,带着你们守住了郓州。
今日,
亦是如此!”
人群缓缓分开,从中传出沉重的脚步声。
几名士卒合力抬着一口棺椁,百姓们眼眶微红,想起了当日城头的一幕。
梁信虽然靠着手段先后得到了郓州刺史和天平军留守的位置,但这几个月来,他对百姓的好,毫无瑕疵。
家贫者,赏给土地和安家钱粮,给他们安排差事,虽说大多是重活,但竟然还有工钱。
老弱妇孺,则是无偿给予钱粮。
士卒中,但凡有战功者立刻酌情升赏,其余的人平日里更是少不了种种赏赐,更不用说,现在那些中低层军官都是梁信提拔起来的,也极其清晰地感觉到了梁信对他们的栽培之意。
所以,此刻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许多人的心里都开始酝酿起一种情绪。
都是成年人,感情不可能被几句话就轻易撩拨起来。
都说小民愚昧,
但也有一句话,叫: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他们知道谁真心对他们好。
而在这个年代,他们表达感激的方式,是可以为你去死。
你想着我,
那我替你死又如何?
梁信缓步走到棺椁前,拍了拍棺椁,看到了周围人脸上的神情,深吸一口气。
“若死,梁氏当死万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