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书上总是提倡秋冬时节用兵,最好的,还是秋天。
才收过今年的粮食,不至于缺粮,同时天气也不至于太冷,不需要立刻为将士准备冬衣。
当王仙芝抬起头的时候,深吸一口气,随即露出不满的表情。
“这军营里臭死个人了。”
全都是糙汉子,再加上又是流民出身,谁喜欢洗澡?
王仙芝可以用军令约束他们,可军中条件又在那儿摆着,除非是让所有人掉头去南面的大野泽里洗澡,要不然就只能在军营里慢慢发酵臭味。
等到了晚上的时候,大家再就着这股酸臭味吃咸菜下饭,嘶,那味儿......
“黄巢还没来?”
“他的信使已经到了,说再过不久他就能带兵过来了。”回答他的人名叫尚君长,身形瘦削,面容冷峻,算是王仙芝军中的二号人物,也是后者的副手。
两人当初一同起兵,情谊自然格外深厚些。
“去岁在朝廷招降时,黄巢便心有降意,只不过朝廷看不上他,这厮居然便敢迁怒于我,更是在众将面前殴打我,何等羞辱!”
王仙芝一提起黄巢脸色就难看下来,冷冷道:“若非众人劝我顾全大体,我早就杀了这厮!”
“黄巢毕竟有武略,再加上也有不少人服他,”尚君长性子不坏,还劝道:“现在天平军尚未顺服,不如等攻下郓州后,大帅您再杀他不迟。
现在虽说有那封信为证,但就怕底下那些人还看不明白,平白让他们寒心。”
“天平军早就被碾的差不多了,现在也就差那最后一哆嗦,也不管是不是真的,只等腾出手,我就要他死。”
王仙芝哼了一声。
曹州是他到的当天就点了投降,濮州那边应该也快了,现在剩下的,无非就是郓州。
区区一座郓州城还能坚持多久?
以他王仙芝现在数万兵力,不吹不黑,现在还有谁能拦得住他?
而且,王仙芝也对上次黄巢惨败的经历嗤之以鼻。
居然能让三镇兵马直接包围住自个。
哼,他可是早就把哨探全都放了出去,让他们时刻注意周围藩镇的动向,一旦有异动,就立刻向自己汇报。
反贼军中,黄巢的威望不低,倘若王仙芝死了,他的那些部众走投无路后,至少也是愿意跟随他的。
但问题是,王仙芝自信只要自己在一天,你黄巢就永远得在我脚下做弟弟。
“大帅,人来了!”
一名部将小跑过来,禀告道:“黄巢带着人马到了!”
王仙芝精神一振,脸上挤出一丝笑意。
“好,带我去...见他。”
......
朝廷在三月的时候发了《讨草贼诏》,如今两月过去,不仅没能弄死黄巢王仙芝,他们如今还能堂而皇之在郓州城前摆明车马要攻城。
各地藩镇,几乎都不愿意碰这俩搅屎棍一般的存在。
但最先反应过来的,则是齐克让。
这老家伙可是在梁信那边投了一份钱,要说放弃吧,又舍不得。
他想了想,最终联想到周围几個藩镇似乎都借钱给梁信了。
那就太好办了。
时间一晃过去半个月,野地里花开如火,正是最生机盎然的时候,几个节度使都开始臭着脸如丧考妣一般调动起麾下的军队。
他们可以跟一个留守或节度使有钱粮上的往来,朝廷反正也难管,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要是那么多钱粮全都被叛军拿去,朝廷就真的可以拿这个来说事了。
有些人的任期已经不短,朝廷对他们也不再如开始一般放心。
北面的河朔藩镇是朝廷心腹大患,南面的这些藩镇最初被设置的目的就是为了防御和包围河朔,朝廷顺势再换一批更忠心的人上去也是常理。
这次可没人再有侥幸心理了,既然出兵,那最好还是要赢,再加上大家在长安都留有眼线,朝廷已经知道了天平军的事,这几日肯定有旨意下来,责令他们出兵解围。
现在朝廷还有几分威严,大家也只能听从,与其到那时候拖拖拉拉,不如赶早行动。
要知道,贼军人头可也算是功劳,去的晚了也只能出工出力却什么都捞不到。
朝廷的旨意果然到了。
宣武军节度使穆仁裕最终敲定出征兵力为五千,不多,但既然是联军,大家兵力加起来也能和贼军旗鼓相当。
再加上各自都清楚,王仙芝手下贼军更多还是用来充数的流民兵,跟他们各自麾下训练的战卒完全不能相比。
至于说当初薛崇麾下的天平军,那真的就是质量比不上数量。
穆仁裕揉了揉眉头,心想着今晚再歇一天,明日领兵出征也不迟。
他打了个哈欠,正要搂着小妾回房间,外面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片刻后,门被人啪啪敲响,没等穆仁裕发怒,外面的人就喊道:“朝廷使者有旨,说是...让您立刻出兵!”
“急什么?”
穆仁裕不耐烦道:“那么多兵马都要调动,老夫歇不得,难道他们也歇不得?”
“不是,”
外面的人急的要跺脚:
“朝廷使者说...说...魏博军动了!
魏博军南下了!”
......
沉默,是今晚的郓州城。
梁信站在城头,风声带来夏日独有的清凉之感,在远处模糊的黑夜里,能看到梁山的轮廓一角。
他身边没点燃火把,所以后面有人摸黑走过来的时候,看不清脚下,当即摔了个狠的。
梁信怕皮日休这身老骨头直接摔死在这,连忙转过身去搀扶。
“唉哟,您怎么也不弄点光亮啊?”
梁信深吸一口气,忍住讥讽的冲动,缓缓道:“我拿着火把站在这,城外的人岂不是能把我当成活靶子射?”
城头角落黑乎乎的谁也不会注意到,偏要点个火把在这,告诉外面的人,我是这城头最亮眼的崽儿?
“说的也对,扶我起来。”
皮日休手里还提着一包点心,站起身看了一眼还在疼痛的腿脚,叹气道:“我听朱三郎说你没吃东西,怕你饿着,特意来给你送点吃的。”
“多谢老先生了。”
皮日休看着梁信拈起一块点心,不紧不慢地吃着,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他才缓缓问道:“我听敬子振说你要诈降,是想诱使黄巢王仙芝两人自相残杀?”
“不错。”
梁信点点头。
“那,假如黄巢真的杀了王仙芝,或是王仙芝杀了黄巢,你接下来又准备怎么办?”
“您老放心,我自有办法。”
梁信勉强咽下点心,将剩下的收好。
这玩意未免也太腻了。
皮日休又谈了几句,便告辞离开,留梁信继续站在城头看着外面的景象。
现在天黑,城外的人看不见他,但他却可以看见城外贼军军营里篝火满地,灯火通明,隐隐有成队的士卒在军营里走动。
叛军多如潮水,郓州城眼下不过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而他梁信,虽说站在掌舵的位置上,可也是随风浮沉,身不由己。
他觉得有些孤独,却也有些好笑,自己以前不过是个病死在床上的人,应当早已习惯了孤独。
但这几个月来,整个郓州城的百姓军民,倒是真的越来越亲近爱戴他,让梁信原本冰冷的心,渐渐开始解冻。
正如那个自愿出城送信的士卒,梁信并没有强迫他出城,随之招募死士的时候,这个人主动站了出来,也没要梁信的重赏。
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但是几天前就已经去世,那时候可以说是了无牵挂,只希望能报答梁信。
这种信任和感情,是他从未体验过的。
“而你们这些人,却都想把我当成软柿子拿捏?”
他深深看了一眼城外的大营,转身离开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