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从晚间八点开始,故事缓缓展开,一个多钟后,黄智恒的心里防线就被全方位击溃,他已经在录像机面前亲自承认了自己杀害八仙饭店满门,板上钉钉的证据没办法再抵赖,满是挫败的心境也让他不想再负隅顽抗。
他的人生已经一败涂地,没有任何抗争的必要,唯一还值得惦念的,就是他五年都没见过的妻子和孩子,为了见他们一面,他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的犯罪过程都交代清楚。
动机和过程同故事中的差不多,将受害者杀害之后,他一个一个的把他们从二楼拖动到饭店后厨分尸,为了践行自己仍旧聘请他们的诺言,他将能够做叉烧馅的肉留下,头颅和内脏砍碎同厨余垃圾混在一起,套上两层黑色塑胶袋,趁着夜晚丢弃到附近的垃圾焚烧站。
至于四肢,他担心会留下指纹被人认出,特意用磨刀石磨去,统统装进行李箱,然后用假身份信息乘人数较少班次的轮渡船,等船驶到距陆地最远的地方,就找个没人的角落打开行李箱抛至大海。
另外还有此前在澳们犯下的那起凶案,杀害李和一家,他也供认不讳。
唐心柔唱了一个钟头的独角戏,喉咙都有些嘶哑了,针对细节的拷问,都换了何子明来问,眼镜仔来记录,走出审讯室,她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却听旁边的小黑屋旁听室的门也被打开,忠义哥的声音传出来。
“所以说,千万富翁也好,平民百姓也好,任何一个人,都千万不能染上赌啊,不然一辈子全都毁了...”
阿杰的声音也沾染上几分唏嘘。
“没错!虽然我一向不会给任何罪犯找借口,但是这个阿七犯罪就是被赌博害的!”
门被打开来,大家相对而视,唐心柔看到忠义哥脸上换上了新纱布,只是纱布不涉及伤口的地方被笔画上了一个爱心,还有两个整整齐齐的小字—“英雄”。
她心里跃出一股暖意,不过脸上却浮现出一股冷色,面色不善的看向他。
江忠义一向是会察言观色的,自然看出她是在责怪,为什么不在家休息,挠了挠头道。
“案子没结束,在家呆不住,思前想后还是来工作了,我这都是皮外伤,不要紧的!”
说罢又面带欣赏道。
“糖心你刚才可太厉害了!这个故事讲的,把黄智恒犯罪时候的动机、心理都表达的分毫不差,他听的时候,估计全身都是冷汗吧!”
阿杰的脑袋也从忠义哥的身后探出来。
“就是啊!没想到糖心你平时不声不响的,都以为你好冷淡,没想到心里感情这么充沛呢!厉害!太厉害了!简直就是十项全能!天生就是当警探的料!”
虽然是夸奖,但江忠义一点听不得别人说糖心不好,用力拍了拍阿杰脑袋道。
“糖心哪里冷淡了?你呀,整天就知吃吃吃,观察力是一点进步都没有!她只是情感不那么外放而已...不像你,今天吃没吃饱都写在脸上!”
阿杰一脸无辜的辩解道。
“我...我不是说糖心不好,我是在夸她嘛!谁要她那么优秀的!”
这样明晃晃又真心实意的夸奖唐心柔不知多久没经历过,只觉得脸庞被走道的白炽灯照的灼热,轻轻扇了扇,眨了眨灼热的眼,波澜不惊道。
“我们先整理笔录吧。”
她说的笔录是澳们和大陆警方传过来的那些,黄智恒妻子孩子,李和一案幸存的受害者,以及黎氏老仆在上一个案件时所做笔录。
阿七的故事,也是她看过这些笔录之后在脑中构思出来的。
她现在也是沙展了,除了要破案,还要学着整理资料,写案件报告,江忠义正好借着机会一点点的教她,阿杰也被拽着一起来学。
“这些有何Sir,忠义哥,现在还多了一个糖心来写,哪里用得到我了?我又当不上沙展...”
他看着整页整页的文字,挠了挠头,坚决不从,唐心柔蹙眉看他,语带不悦。
“努力。”
江忠义也附和道。
“就是,糖心说的对,你都没努力,怎么知自己不行?你才23岁就能进来刑侦组工作,潜质还是不错的,糖心的小目标是当总督察,你至少也要当个督察吧?”
“我,督察?”
方晋杰难以置信的指了指自己,唐心柔点头道。
“是的,方Sir。”
Madam的眼神波澜不惊的认真,眼眸灿若星辰大海,阿杰胸中忽然升起无限希冀,猛猛点了点头,活力无限的投入工作之中。
案宗和案件报告都是异常严肃的事,律政署会以此为蓝本来起诉嫌疑人,一点不容马虎,大家一直忙到月朗星稀,何子明他们的笔录也终于完成,提出先带大家出去吃宵夜。
“阿杰,你不是一直想去吃避风塘炒蟹,中环那边的铺子应该还开门,不如开车过去啊?”
本以为阿杰会欢欣雀跃,没想到他却还埋头在案卷里,摆了摆手道。
“不去了,那么远,浪费时间,待会儿不是还要带黄智恒去指认现场什么的...”
说着又抬头指了指办公室角落的柜子。
“我记得上次忠义哥买了不少鲜虾蟹板味泡面,不如就吃那个,一样是大海味道,没差多少...”
阿杰这家伙什么时候转了性,何子明正想劝说几句,却听办公室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一个有些陌生的女声传来。
“熬夜办案,怎么能吃泡面这种东西呢!多没营养啊!”
大家纷纷看过去,只见一位穿着黑色风衣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口。
阿杰和眼镜仔马上开口道。
“嫂子!”
唐心柔不曾见过,但也跟着礼貌喊了一声嫂子。
江忠义一脸讶异,嘴角却勾出笑容。
“阿慧,你怎么来了?”
说着就要去接她手中带着的几只保温桶。
林中慧却没看他,只朝着大家点了点头后,就热情洋溢的朝着唐心柔走过去,牵着她的手道。
“你就是小糖心吧?终于见到你本人了,好好好,真好!真人可比照片里看起来靓多了!”
说着就很自然的把手中的保温桶放在桌子上,伸出手捏了捏唐心柔因有些紧张而鼓起的脸颊。
“还有这个小脸蛋,真嫩!看着就让人喜欢!不过熬夜状态还是会差一点哦,不过不怕,嫂子专门熬了霸王花玉竹无花果大骨汤过来,好润肺的,你一定要多喝两碗!”
唐心柔本不太习惯于这样的热情,不过被阿美不经意的触碰间也逐渐脱了敏,知对方是好意,张了张嘴尝试说道。
“多谢嫂子。”
“乖~”
林中慧听老公说过小糖心性格,对她的面无表情倒不甚在意,拍了拍她肩膀又转过身对大家道。
“都有份哦!今天的夜宵管饱!”
保温桶盖子被打开来,浓郁的肉香顷刻飘满整间办公室,除了靓汤,还有一道豉汁蒸鱼腩,一道白灼菜心,以及香喷喷的米饭。
“哇,好香啊!”
刚才还沉迷于卷宗的阿杰闻到食物的香味,即刻毫不留恋的将卷宗合上,自然的迈步过去,帮着嫂子一起盛饭。
林中慧带了一次性的碗筷,将靓汤一一舀至碗里,其余人都是平等,江忠义因是伤员,肉多的排骨多了几块,madam唐的就更不用说了,冒尖的都要装不下了。
搏斗过程她都听过了,深知没有madam唐,就没有她家老公的功劳。
有了这一波功劳,她们这个月可以领到一大笔伤病补偿,最重要的是,这一笔记在履历上,将来晋升个警署警长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里,她拿出公筷,将江忠义碗里的排骨又拨了两块到madam唐的碗里。
亲眼目睹这一幕后,又伸手去端汤的江忠义:...
传承数千年的广府老火靓汤,火候足,时间长,既取药补之效,又取入口之甘甜,一碗下肚,只觉身心都被疗愈。
再去吃其他菜蔬时,都不免多吃几碗。
“先喝汤,再吃菜,宁可食无菜,不可食无汤。”
唐心柔记得阿妈曾这样说过,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边喝汤边闲聊,几乎是香江每家每户的日常。
可这普通的日常,也只有在失去时,才知弥足珍贵。
眼镜仔也想到家人,将起满雾气的眼镜推到头顶开口道。
“嫂子,这道汤好好喝,能不能给菜谱我,我回家也让我阿妈煲来喝?”
“当然没问题!不过呢,这里面好多食材都需要分别处理的,尤其是一些药材,都不能搞混的,错掉一步可能补药变毒药哟,不然你把你家里电话给我,我同你阿妈沟通啊!”
“好!多谢嫂子!”
眼镜仔将电话写在纸上,阿杰也去凑热闹,对靓汤大夸特夸,顺便凄苦的吐槽自己同眼镜仔都住在警察宿舍的四人间,不常能吃到家常便饭,引得林中慧答应以后多煲汤送来,顺便又问了问唐心柔爱喝什么样的汤。
得知她不挑食,又是一通夸奖,江忠义看老婆大说特说,给她倒了一杯温水过去,轻轻附在她耳边补充道。
“糖心爱食甜...”
虽然她对食物不挑剔,也明确拒绝过好几次他递过去的糖果,但江忠义仍然观察到,小糖心每次吃到甜味的点心,都吃的很认真,小脸颊一鼓一鼓,像小松鼠。
得知这一点,林中慧看向小糖心的眼神更加柔和。
“爱食甜啊,那不是和我们家杏妹好像!”
她说话并未特意小声,以唐心柔的好听力,自然听得一清二楚,耳根悄悄爬上一抹红晕。
忠义哥家里的情况她还是了解的,女儿杏妹,才五岁而已,哪里和她像啦?
她可是成熟稳重的大人。
心中小小抗议不影响她卖力吃饭,米饭蒸的松软,配上少盐的菜心,咀嚼起来格外香甜。
幸福的餐食用完,又要继续工作。
已是接近凌晨,何子明把江忠义赶着去送老婆回家,顺便别再回来,唐心柔他们则是带着黄智恒去八仙饭店指认现场,还原案发经过。
除了这些,还要去垃圾焚烧站寻找他丢弃的头颅和内脏。
可惜那件事发生在六天前,焚烧站经过一轮焚烧,所有东西都化作焦炭和空气,再难回还。
他们还联络了龙鼓滩码头的轮渡公司。
那边不愿意他们白天带着犯罪嫌疑人来搭船指认,怕引起媒体猜忌影响到轮渡生意,于是也是漏夜出海。
茫茫夜色笼罩海空,离岸边稍近些时,岸边灯光还能照应出海的影子,船入海后,大海就完全隐在夜色当中,今夜无风,海浪也静谧温柔,一轮近乎圆满的月亮倒影在水中,像是一团化不开的迷雾。
一路上除了必须,黄智恒几乎一字未说,只在船上指认过后,望着水中月影发了好一会儿呆,忽然开口问道。
“月枝和孩子们,是否愿意见我?”
黎月枝,是他妻子的名字。
今天一早,阿杰他们联络过澳们警署后,就拜托他们找寻这一家人,到了下午,那边传来一封简短传真,说黎月枝夫人做过笔录后就表态,说她已有了新生活,孩子们也随她改姓黎,不会再见黄智恒,同时表示若需要收尸,往来香江和澳们的大儿子会抽空过去一趟。
江忠义委婉将黎夫人的回答讲出,黄智恒怔怔问道。
“她在澳们待了五年,是不是早知我做过的事,所以再不愿理会我?”
这一点他们没问,自然也不知答案,但是大家讨论过,澳们那么小,知道的可能性终究比不知道要大,为此阿杰还愤慨表示。
“黎夫人这样做太过分了,她丈夫可是杀了一个人,应该早早去警方投案才对!”
江忠义叹口气道。
“那些是两人结婚前的事,后面做了十几年夫妻,还一起生了两个孩子,多少有感情在,可能是心里不忍吧...”
外人都觉唏嘘,黄智恒更加难以承受,哀嚎一声就往栏杆外冲去,试图跳海自杀。
可惜唐心柔时刻都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铁一般的臂弯死死钳制住他,几乎寸步难进。
尝试了两次之后他就放弃了,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海面上的月影波澜骤起,唐心柔侧过脸去看向被云遮住的圆月。
起风了啊。
哗~哗~
近海尚且如此,深海中的波浪自然起起伏伏,蜿蜒延绵。
公海之中的一艘巨大的轮船上,一个宽厚身影用望远镜看着海面上不停晃动的月影,声音沉稳。
“今次的案子我会替你摆平。”
说着他便看向跪在他脚边的男人。
“以后做事当心一点,不要一点小事不高兴就杀人,我早讲过,正道的人都要用利益来收服,只有帮会和卧底才能用毒控制...”
他语重心长,眼神也宽厚温和,像是一位谆谆善诱的老师,跪在地上的男人连连点头。
“是,大佬,我错了!是我太心急!想到那位女警惹到您,我一时气愤所以才...”
“谁说她惹到我了?!”
不等他说完,话语就被猛的打断,附在地上的手被皮鞋无情踩住,痛感令男人无所适从,颤颤巍巍道。
“您不是曾经专门把她的入职警署从油麻地改到八乡吗?后来还在她的转职手续上卡了一下...这种小事您跟我说一声就好,我可以帮您悄无声息的解...”
决字还未出口,踩踏他手指的脚用力摩擦下去,他万箭钻心,痛的舌尖都要咬破,却不敢抬头,只看到甲板上狰狞的影决绝开口。
“自作聪明!不许任何人再动她!”
“是是是...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男人感受到他语气中的认真,连连点头,俯的更低了。
“废物!”
大佬踹了一脚他心窝,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男人捂着胸口跌坐在地上,长舒了一口气,凝出血色的指关节也缓缓垂落,身上月影缓缓被云层吞噬。
他怔怔看了看天,却怎么也看不到温柔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