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素蓉，今年三十五六岁，父母都是老早就坐船来港讨生活的客家人，和龙骨滩之前的大部分村民一样，以打渔为生，夫妻两个踏实肯干，后来攒了点钱又在村头开了一家杂货铺，算是村里第一批富裕的人，家业安定下来，姜嫂也生下了素蓉这个可爱的女儿。

可惜天有不公，素蓉五岁时，得了小儿麻痹，夫妻两个整日忙碌，一开始还以为女儿只是感冒发烧，喝了点草药看退烧了就没怎么管，没想到几天后再次发烧，这一次烧的浑身僵直，不能动弹，夫妻两个这才漏夜带着孩子去医院看病，可惜这个时候孩子已经四肢瘫痪了...

这骤然的打击让夫妻两个都无法接受，开始互相指责起来，家里时常传来吵架声。

后来素蓉慢慢恢复，可当时医疗条件有限，尽管花光了家里的钱，最多也只能恢复成现在这副样子。

好在除了肢体异常，智力发育没有任何问题。

姜父姜母一直处在争吵之中，也于十几年前双双去世，村里人看素蓉一个人无法为生，就帮着她把杂货铺又开起来，帮着联系好了供货商，随便卖些日杂、鸡蛋和蔬菜什么的，过日子不成问题。

想到素蓉这个好孩子，秦阿嬷就笑的和蔼。

“素蓉勤劳又爱干净，又在院子里养鸡种菜，从不抱怨，整天乐呵呵的，大家都帮衬着...”

原来那位女店主的那些症状都是小儿麻痹后遗症，唐心柔咬了咬唇，心中有些唏嘘，不过转念一想，又开口道。

“那小阿秋...？”

那个小姑娘看起来被照顾的很好，可她们家里的照片都是母女俩合照，没有爸爸...

是跑了还是...

她脸上有几分希冀，又有几分沉重，同是女人，秦阿嬷一眼就看出她的担忧，一双温暖又充满褶皱的手轻轻安抚了一下她紧绷的手。

“不是你想的那样，小阿秋是素蓉在海边捡到的弃婴...”

还好。

唐心柔松了一口气，可心里又有些无端的空，再次紧迫问道。

“那位‘小春叔’又是怎么回事？”

秦阿嬷一怔，不过很快拍了拍秦阿伯的肩膀。

“你们这些警察都一样，凡事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来，老头子，你来说吧，我先去灶房忙活...”

“千万留下唐警官吃顿便饭！”

看来说来话长，反正今日放假，唐心柔也不着急，伴随着院子里响起的滋啦啦油声又听秦阿伯讲起来。

原来先前秦阿伯说小春，也就是男人，就是姜素蓉和小阿秋赶海的时候在海里捞到的。

给他找了医生看病，又吃饱了饭，呆了两天人养回来了，不过天一亮又不见了，素蓉担心他又出了什么事，满村的找都没找到。

结果过了大半个月，这个男人又回来了，在他们龙骨村找了个破房子住下，像个流浪汉一样过活，大家这才知道原来他是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

素蓉心肠好，见不得人吃苦，时不时就会送些吃的过去，这个男人呢，也不吃白饭，经常也去杂货铺帮忙搬货整理什么的，村里人看他没什么恶意也都渐渐接纳了他。

现在村里年轻人都去繁华的地方做工，村里老人就会喊他过来帮忙翻地，换灯泡等等，顺便给他一点小钱或者留他吃顿便饭。

他虽然不知自己的名字，也没有记忆，不过居然精通外语、数学这些科目，也就时常帮着小阿秋和村里那些孩子们辅导功课。

“小春叔这个名字，是小阿秋给取的，他们母女俩没别的亲人了，能有这么个叔叔也不错...三个人都是苦命人，可以组成一个温暖家庭...”

秦阿伯做最后总结，心里嘴里都是痛惜，秦阿嬷却端着两个盘子走了过来，伸出手肘撞了他一下。

“什么叔叔！这种事情你们大男人果然不懂！”

阿伯连忙接过她手里的盘子放在桌子上。

阿嬷双手得了空，左右两只食指凑到眼前怼了怼，像是在亲亲。

“人家将来可能是这个这个...”

两个盘子都被放在唐心柔面前，一盘是新鲜出炉的炸大黄鱼，还有一盘是黑色的糯米小团子。

唐心柔瞬间就被焦香酥脆的大黄鱼所吸引，深吸了一大口诱人香气，阿伯却被阿嬷所说的话惊的忘了呼吸。

“你是说，素蓉和小春？不会吧？可是素蓉她不是......”

阿嬷不知怎得就有些生气，下巴怼了怼灶房的位置。

“她什么她？她怎么了要你说？！去端白粥和小菜过来...”

“哦...”

秦阿伯早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二话不说就迈步过去，阿嬷将干净的筷子递到唐心柔面前，一边嘱咐她吃一边开口道。

“那些大男人才不懂，素蓉毕竟也是女人啊，虽然得了那样的病，为了躲避旁人目光，基本从来不出村，可是，心里也是想要过普通女人的生活，也想有人疼，有人爱，想结婚生孩子...”

《孟子·告子上》：“食色，性也。”

吃饭与情欲，都是人的本性。

情欲，情欲，情字排在前面，爱人与渴望被爱，都是人的本性。

唐心柔刚才只想到姜素蓉被诱骗或被强，完全没想到这一层。

是啊，她也是一个普通女人，在传统的环境下长大，也想要一个家...

脑中回想起始终挂着笑脸的素蓉，唐心柔心里有些微微酸涩，端着托盘过来的秦阿伯也叹了口气。

“这点是我没想到...这么一说，除了素蓉，小阿秋她，也想要一个爸爸吧？”

阿嬷看老头子想到这一点，也欣慰点头。

“谁说不是呢？我一开始也没想到，上个月不是杂货铺那边换了一批新的货架吗，还添了好多新货物，我去买酱油的时候找小阿秋一问，说都是小春叔的主意，小孩子眼睛里亮晶晶的，素蓉也有点脸红，我就感觉到不对劲了...”

说的都是普通的家长里短，阿嬷喝了一口热乎乎的白粥，给唐心柔碗里夹了一只最大的黄鱼。

“你吃啊，唐警官！明天就是中秋了，每年老婆子我都会炸大黄鱼送给村里人的，大家都说好吃，今早第一锅，唐警官也尝尝！”

“好。”

新鲜的黄花鱼掏去内脏，用葱姜料酒腌制一整晚，裹上鸡蛋、面粉和油配比好的面糊，热锅凉油，炸一遍定形再又复炸半分钟。

这是从前阿妈的拿手菜，炸好的黄花鱼外表金黄酥脆，内里鲜嫩，一点儿腥味都没有，她一次能吃十条，吃到肚皮都可以养鱼。

秦阿嬷的手艺也和阿妈一样好，唐心柔认真的吃大小口吃着，继续听阿伯和阿嬷聊村里的事。

“这倒是件好事，素蓉虽然有点后遗症，但是只看起来和平常女人不一样，人又好又勤快，小春是个闷葫芦不怎么爱说话，也踏实干活，两人挺配的...不过...”

老爷子咬了一口炸黄花鱼，拿起椒盐给盘子里撒了撒，又给唐心柔夹了一只黑色团子，语带担忧道。

“你只看了素蓉和小阿秋，有没有看人家小春愿意吗？有没有这几个意思？对素蓉母女俩好，可能只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呢？这种事情肯定还是要双方都有意才好...”

阿嬷也边吃边说。

“我和翠娥她们正寻思这事呢，想着明天中秋的时候，把素蓉他们一起带到家里来吃饭，顺便分开问一下两个人的意思，他们都没长辈，我们这些阿婶就帮着多操心，促成他们两个人的感情...”

“好事，好事...到时候咱们村里一起给他们办婚礼，现在年轻人不是都流行什么西式自助餐婚礼吗，咱们也在龙鼓滩搞个海鲜自助，让阿阳他们出海的时候搞点新鲜海货！你给现场烧！”

“什么龙鼓滩，人家那都是草坪婚礼，要草地鲜花什么的，咱们龙鼓滩黄黄黑黑的，哪里比得上啊...吃的也都是西洋点心，我可不会做，你会啊？”

老两口一唱一和的聊天，秦阿伯笑着感叹，眼角褶子都舒展开来，不过随即又想起什么，叹口气道。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小春没有身份信息，看他说话谈吐都是香江人，不像其他地方偷渡来的，如果到时候他的家人找来了，又或者是他恢复记忆了...”

“也是...”

这年头偷渡到香江的人很多，甚至大家的祖辈都是这么过来的，大家见怪不怪。

可小春字写的好，又有文化，甚至英文都那么好，一点口音都没有，看起来可不像是普通人，万一到时候恢复记忆不认账，又或者是他家里人找过来...

对素蓉和小阿秋肯定是不小的伤害。

想到这里，阿嬷顿时没了胃口，咬开的黑色团子也不想再吃，顺手放在阿伯的盘子里。

团子是黑不溜秋的颜色，看起来怪怪的，但内里却是颗粒柔软的豆沙馅，而且一看就没少放糖，绵密的起沙，外皮更是糯糯软软，放在盘子里软趴趴没骨头似的。

唐心柔眨了眨眼睛，这团子黑乎乎的她刚才没敢吃，原来是糯叽叽的点心。

她当即将盘子里的果子塞入嘴巴。

糯叽叽的外皮Q弹可口，一入口，就有若有似无的青草香流窜舌尖，这时，绵绵的豆沙也绽放开来，软软甜甜的充实感塞满口腔，最后，是淡淡的药草味滑过喉咙，美味又盈实。

她忍不住又夹了一只，与上一只不同的是，这一只是黑芝麻花生馅，比起红豆沙馅更香，细碎的花生芝麻颗粒裹着软甜，让人欲罢不能。

秦阿伯喝完了粥，将盘子里的半个果子吃完，缓缓开口道。

“不然你先等等，先不要问，我这里有之前同小春拍的合照，让Madam唐拿回去到警署，帮忙查一查有没有符合的失踪人口...”

秦阿嬷有些讶异。

“干嘛要要先等等，先前小春不是自己去查过吗，没找到的呀！”

阿伯耐心的握了握她手掌。

“madam是内部人，说不定有更方便的渠道呢，还可以送去澳们警署那边帮忙查...”

阿嬷这才点了点头。

“嗯嗯，警署这方面的事我不懂，听你的好了...”

“那唐警官，就麻烦你了！”

阿伯也开口道，“Madam唐，那就...”

“啊？什么？”

忽然听到有人喊她，唐心柔迷茫的抬起头。

madam的声音软软糊糊，夫妻把视线都转移到她身上，只见她左手捏着一只啃了一半的炸鱼，右手筷子上夹着半只刚咬开的糯米果子，小手和小嘴巴上都油光满满，上唇边缘还有一块嫩生生的鱼肉。

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下意识伸出小舌头，做贼一样将那块顽皮的鱼肉卷进嘴巴，和嘴里的糯米果子一起咀嚼起来。

圆润饱满的脸颊一鼓一鼓，像是小松鼠一样。

分明还是个刚刚成年的少女嘛！

阿嬷心中的母爱顿时泛滥起来，脸上笑容无限放大，将两只盘子都往她身前推了推，开口道。

“先不说别的了，多吃点，多吃点，不够还有！”

说着就把自己的筷子放下来，张罗起来。

“鱼都是裹好脆皮糊的，我现在就去炸，待会儿给你带一点回去！”

“唔...”

唐心柔有心拒绝，可嘴里满满当当的被糯叽叽糊住，刚咽下去准备说话，刚张嘴又听阿伯道。

“别别别，让你阿嬷去吧，不然她会生气的...她一生气，你阿伯我就要遭殃咯！”

阿伯年纪大了，前几天熬夜的黑眼圈还没完全下去，看起来可怜兮兮，唐心柔抿了抿唇，只好懵懂的点了点头。

她乖乖的样子和远在日不落国的孙女很像，秦阿伯笑着指了指糯米果介绍道。

“这个你也爱吃啊！真难得！”

“这个呢叫做鸡屎果，是用鸡屎藤做的，你阿嬷和我祖上都是江门人，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是中药材来着，可以祛风利湿，活血消肿，待会儿也让你阿嬷给你装一点，拿回去蒸一蒸就可以吃！”

“谢谢阿伯。”

唐心柔一向喜欢糯叽叽又甜滋滋的食物，更加没有理由拒绝阿伯的好意。

不过半个钟头后，她手里拎着满满当当的两个沉甸甸大包裹，才知阿伯阿嬷嘴里的“一点点”其实是亿点点......

阿伯好心帮他张罗了一辆正要出村去上工的计程车，倒也不需要她怎么费力。

计程车缓缓驶离秦阿伯的家，又来到村口的龙骨村杂货铺，这个时间学生也要去上学，小阿秋已经换好了干净整洁的校服，姜素蓉耐心的帮她把书包背好。

小阿秋蹦蹦跳跳的坐上黑色自行车后座，车子前座是她笑容满面的小春叔。

三人都在挥手，晨风暖洋洋，送走车轮上的两个人，小阿秋银铃般的笑声随风荡漾，唐心柔隐约看到一直歪着头不受控制扭动的素蓉似乎眼中有泪。

唐心柔别过头去不忍再看，脑中浮现方才送别时秦阿伯语重心长的交代。

“madam唐，刚才我在老婆子面前没说，请你帮忙，其实是想麻烦你帮忙看一下小春有没有什么犯罪记录，虽然他不像坏人，可是终究来路不明，万一......”

“素蓉和小阿秋这两个孩子太苦了，我不想她们再次受到伤害...”

她握着照片的手轻轻握紧，不自觉想起小春见到她时戒备的神色，咬了咬唇不忍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