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贾环又在通州盘桓了数天,期间与北直隶诸府的书生或游览名胜古迹,或泛舟于运河之上,或吟诵于山水之间,倒是着实结交了不少朋友,譬如顺德府的卢象升,大名府的顾冰等人。
另外,贾环跟叠翠书院的一众书生也更加熟稔了,柳守正和张如归再次邀请贾环到叠翠书院读书,而贾环这次则一口答应下来了。
之前叠翠书院的山长亲自到贾氏族学发出邀请,贾环之所以没有答应,一来是想报答贾代儒的“知遇”之恩,二来则是顾及贾代儒的感受。
现在呢,自己已经连中三元,取得秀才功名,不仅为贾家,为贾氏族学,也为贾代儒挣足的面子,完成了贾代儒毕生的心愿,此时转到叠翠书院进修自然也问心无愧了。
另外,贾代儒毕竟只是个童生,一生事业仅止步于院试,学识是很有限的,他没参加过院试以上的考试,已经没什么可教授贾环的,所以相信他自己也会支持贾环转学到叠翠书院的。
乾盛四年八月二十日,时隔一个多月,贾环终于又回到了京城,从东直门而入,发现京城还是那般热闹,似乎并未受到不久前那场短暂战争的影响。
“嘿嘿,俺刑威又回来了。”石头这小子雀跃地高举双手大声吆喝,铁牛闭着眼睛,感受这份秋日阳光下的恍如隔世。
如今王家虽未倒,但王家大房已经被抄家了,王仁父子也被流放海疆,前事自然没有人再追究,铁虎和刑威二人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回到京城生活了,此刻自然十分开心。
贾环微笑道:“如今进了城,你们俩也不用再跟着我了,该干嘛便干嘛去吧,我有事再找你们。”
铁虎点头道:“那日送完薛姑娘到城门口,俺和石头又赶回通州了,还没来得及回家看老娘呢,俺得赶紧回去一趟。”
“等等!”贾环急忙叫住归心似箭的铁虎道:“你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家?”
铁虎愕了一下,一拍额头道:“亏三爷您提醒了,俺这就去买点老娘爱吃的。”
“穿的和用的也买点,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贾环说着扬手扔了一锭银子过去。
铁虎接住银子又扔了回去,道:“不用了,三爷上次给俺的银子还没花完呢。”
“少废话,让你拿着便拿着,多买点好吃的回去,就当是我孝敬你娘的。”贾环又把银子扔了过去,铁虎只好接住笑道:“那俺替老娘谢过三爷了。”
“三爷可不能厚此薄彼,也赏我点吧。”石头搓着手道。
贾环睨了这货一眼道:“你又没老子娘要孝敬,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要银子作甚?”
石头大言不愧地道:“三爷太小看我了,我也是有五個姘头要哄的。”
铁虎无情地戳穿道:“五个姘头没有,五根手指头你是有的。”
石头白眼一翻道:“虎子,你是妒忌我吧?要是不信,下次带你见识一下。”
铁虎一阵恶汗,飞起一脚便踹过去:“见识你大爷,别恶心老子。”
石头风骚地一拧腰避过,一边跑一边笑道:“不跟你扯了,老子找姘头风流快活去。”
“接住!”贾环扬手扔了一锭银子过去,石头这小子仿佛后脑长了眼睛似的,潇洒地转身接住,笑逐颜开道:“谢过三爷了。”
铁虎大声警告道:“敢去赌坊,老子剁了你那五个姘头。”
石头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跑远了。贾环皱眉道:“石头这小子喜欢赌钱?”
铁虎摇头道:“倒也说不上喜欢,偶尔也耍两回吧,不过有一次跟别的赌徒起了冲突,差点让人家给砍了,事后俺修理了他一顿,就没见他赌过了。”
贾环闻言点头道:“那倒无妨,去吧,我也该回府了。”
且说贾环和铁虎分别后回到了宁荣街,发现东府大门上的牌匾已经拆掉了,门前的石狮子也用布曼掩盖,没有一点人气,一副衰败的样子。
贾环来到荣国府的西角门外,负责看门的奴卜一见贾环,立即把门打开,陪笑道:“三爷回来了。”
贾环点了点头,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因为这名门房的眼神古怪,笑容也十分牵强,自己这次摘得院试案首,秀才功名加身,这些势利的家伙不应该是这种反应才对啊,莫非发生了什么事?
贾环从角门进了荣国府,一路上遇到的下人虽然都纷纷见礼,但眼神均十分古怪,贾环甚至从她们的目光中看到了同情和怜悯。
贾环的心顿时更加不安了,加快脚步回到自己的小院,结果一进院,那些婆子非但没有兴高采烈,还有点惊慌失措,眼神闪躲。
贾环皱眉问道:“发生何事?”
这时小雀儿从屋里快步走了出来,一见贾环,同样吃了一惊,吃吃地道:“三爷……回来了!”
贾环顿时疑心更重,往屋里看了一眼,不见平儿出来,便沉声道:“平儿不在家?”
“平儿姐姐……她……她!”
贾环面色一沉,厉声喝道:“何事吞吞吐吐?”
贾环平时脾气很好,跟大家都是有讲有笑的,此时突然发怒,小雀儿登时吓得肩头一耸,小脸都白了,吃吃地道:“平儿姐姐去了姨奶奶屋里,姨奶奶她受了点伤……”
贾环的心咯噔一下,急忙转身离开院子,往赵姨娘的住处飞快地跑去。
“三爷等等,三爷……!”小雀儿追了出来,但贾环脚步不停,一下子就没了影,小雀儿只能急得直跺脚。
贾环很快便奔至赵姨娘的住处,还没进门便听到一阵阵哭声,听声音应该是贾探春、平儿,还有赵姨娘身边的婢女小吉祥在哭。
贾环的心瞬间沉到谷底,眉头也在突突地乱跳,一个箭步冲了进屋,眼前的情景登时让他僵在当场,如同石化一般。
只见赵姨娘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头上包扎着一圈带血的纱布,嘴唇苍白,面无血色,一只手软绵绵地垂到床沿外,贾探春正扑倒在赵姨娘怀中放声痛哭,平儿、吉祥、还有乳母张嬷嬷则跪倒在床前哭泣。
贾环脑袋一片空白,喃喃地道:“发……生何事?”
这时,众人猛然发觉了贾环,平儿娇躯一颤,赶忙站起来,走到贾环身边道:“三爷……你回来了。”
贾环绕过平儿,动作机械地行到床前,问道:“三姐姐,姨娘她怎么了?”
贾探春此时已经哭得两眼红肿,肝肠寸断,泪流满脸地抬头看着贾环,泣不成声。
张嬷嬷是贾环的乳母,这时上前搂住贾环泣声道:“环哥儿你总算回来了,你姨娘……已经不中用了,节哀顺变吧!”
贾环瞬时如遭五雷轰顶,扑通地软倒在地上,握住赵姨娘的手,发现还有些温热,再一探鼻息,鼻息脉博却早已全无了,倾刻间,一股遏止不住的悲痛从心间涌起,眼泪随即汹涌而出,嘴巴大张,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发不出任何声音来,捂住胸口,仿佛溺水者一般,那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红发紫。
平儿见状大惊失色,急忙跪下来搂住贾环大哭道:“三爷,小祖宗,别吓我!”
张嬷嬷到底老成有经验些,急忙往贾环的后背大力猛拍了几下,贾环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不怕,不怕,哭出来就好了!”张嬷嬷一边轻拍着贾环的后背,一边擦着眼泪道。
平儿眼见贾环脸上的紫色渐渐退去,不由松了口气,又看到他哭得肝肠寸断的,禁不住悲上心头,紧紧地搂住贾环一起痛哭。
贾环是个鸠占鹊巢的穿越者,说实话,他对贾府没多少归属感,对贾母、贾政、王夫人更无半点亲情可言,如果非要谈亲情,那他对赵姨娘这个生母倒是有点亲情,但也说不上多么深厚,也许是身体原主人的原因吧,此刻眼泪却是止不住地往下流,内心一阵阵的揪痛。
想当初出发到通州参加院试时,赵姨娘还活蹦乱跳地叮嘱自己,没想到自己再回来时已经天人永隔,连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此时此刻,贾环的脑海都被原主人原有的记忆占据了,小时候的点点滴滴都特别清晰,无尽的悲痛就像潮水一般在体内涌动,转化为泼天盖地的眼泪,那撕心裂肺般的哭声简直让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闻讯赶来的林黛玉站在房门外,片刻已经泪沾衣裳,她本是多愁善感之人,加上同样有着深彻的丧母之痛,此刻听着贾环撕心裂肺般的哭声,又念及母亲生前的音容笑颜,眼泪更是大滴大滴流出来,要不是扶着门眶,已经软倒在地上了。
王夫人、王熙凤、邢夫人、还有三春、薛宝钗和薛姨妈等也先后赶来了,沉默地站在院子外,表情不一而足。
贾政脚步踉跄地迈进了院子,进屋看了一眼,又脚步踉跄地离开了,期间没有跟王夫人有过任何交流,后者始终面无表情,最后吩咐了王熙凤一句便也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