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伸出二指轻轻搭在林如海的脉门上,微歪着首,双眼往门口方向望去,目光放空,一副凝神细辨脉息的模样。
林黛玉将信将疑地看着贾环,心中却禁不住生出一线希望来,环儿总是出人意表,莫非这几年隐居守制,真的学了医术,不过医术博大精深,哪个名医不是经过十几数十年的浸润才磨砺出来的本事,环儿即便这几年的时间都花在学医上,只怕水平也是有限的。
念及此,林黛玉眼中的那一丝希冀便慢慢地消失了,父亲这病,请了多少上了年纪的名医都不曾见效,更何况是环儿这种初出茅庐的少年。
事实上,贾环懂个屁医术啊,此刻只是装模作样,装腔作势罢了,不过,贾环虽然不懂医术,但是他懂察言观色,也懂得揣摸人心。
刚才在大门口遇上管家刁胜时,贾环便觉得奇怪了,自己明明写了信给林如海,后者不应该还继续留着刁胜这种人在身边当管家才是,而当贾环看到林如海病得奄奄一息的样子时,倒是隐隐明白过来,林如海病得都快死了,哪里腾得出手来调查处理刁胜?甚至自己那封信他可能根本就没机会看到。
再加上刁胜在屋外探头探脑窥视的样子,显然是心里有鬼,这更加加重了贾环的怀疑,然后郑姨娘送药进来后的动作表情也十分异常,看不出任何悲伤和担忧,倒是巴不得林如海赶快把药喝下去一般。
本来呢,林如海一直很康健,去年上半年还好好的,突然病成这副模样,贾环已经吃惊了,再结合刁胜和郑姨娘的表现,难免产生了怀疑。
人心叵测啊。
刁胜的老子刁一德穿金戴银,在老家阔气得很,还打算买地建大宅子,这钱财来路不明,最有可能就是在林府当管家的刁胜从主家挖墙脚挖来的。
这世上的事,一旦跟财色挂上钩,背后大抵是离不开龌龊肮脏,蝇营狗苟,偏生林如海又突然病成这样子,贾环怀疑就再正常不过了。
没错,贾环怀疑林如海这病并不是病,而是中毒,这世上能致死的慢性毒药很多,如果是身边的人下毒,更是能够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
且说贾环把脉足足把了近分钟,这期间,大家都屏息静气,所以房间内十分安静,在屋外一直竖着耳朵倾听的刁胜莫名的感到不安,所以接连探头窥视,而这一幕都落在了贾环的眼中。
“姑父这病是几时开始的?”贾环终于开口问道。
林如海咳了一声道:“记不得太清了,怕是有三四個月了,大抵是去年腊月吧,鼻塞流涕,请了大夫,说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服几剂药便好,岂料服完药后非但没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了,先是恶心呕吐,腹痛腹泻,只以为是吃坏了肚子,又或者庸医开错了方子,便另请了大夫开药,依旧没多大作用,病情每况愈下,咳嗽、胸闷、心悸,难以入眠。”
贾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道:“这几个月来,姑父每日都吃药?”
林如海苦涩地道:“大夫看了不少,药也几乎没断过,方子怕是换了有几十副了,这大抵就是所谓的病急乱投医吧。”
林黛玉忍不住问道:“环儿,你既给我爹把了脉,可知这是什么病?”
贾环歉然地低声道:“贾环才疏学浅,暂时瞧不出是什么毛病。”
林黛玉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大失所望,黯然低头。贾环见状欲言犹止,最后还是把话吞了回去,压低声音问林如海道:“姑父可曾收到我给你寄的信?”
林如海茫然摇了摇头,贾环见状心里便有了主意,一个奴才私自截留主子的信件,这已经能用“无法无天”来形容了,做出一些更骇人的事来也是极有可能的。
林如海虽然此刻状态不好,但到底是官场老鸟了,显然察觉到不对,再加上贾环刻意压低声音,于是若有所思地往门外瞥了一眼。
这时,那郑姨娘去而复返了,将一张药方交给了林如海,后者接过递给贾环道:“就是这个方子,环哥儿你且看看。”
贾环接过药方扫了一眼,发现果然是一些益气补血,止咳化痰的中药,便折起来收入怀中,信誓旦旦地道:“姑父这病,环儿大抵有了些眉目,待我再斟酌一二,然后开一道方子,保管药到病除。”
林如海和林黛玉闻言均错愕了一下,刚才不是说才疏学浅,瞧不出是什么毛病吗,怎么现在又如此胸有成竹了?
不过林如海反应倒快,摇头苦笑道:“若果真如此,环哥儿可当真是华佗再世,扁鹊复生了,我知你一片孝心,但也不用变着法子宽慰姑父了。”
贾环微笑道:“环儿并非是宽慰姑父,且给我两天时间拟出药方来。”
林如海点了点头道:“也罢,反正姑父也吃了不少药,亦不差这一方。”说完疲惫地合上眼睛,昏昏欲睡。
贾环便道:“姑父也乏了,环儿明天再来看你和林姐姐。”
林如海嗯了一声道:“雪雁,带环哥儿到往日下榻的房间住着,也省到到外面住客栈了。”
雪雁答应了一声便领着贾环离开了房间,此时刁胜还在房门外候着,见到贾环出来,连忙谄笑着行礼道:“环三爷。”
贾环略点了点头,径直走了过去。
刁胜眼中异光一闪,追上前几步,扑通的跪倒在贾环面前。
贾环皱眉道:“刁管家这是何意?”
刁胜诚惶诚恐地道:“家父有眼无珠,日前得罪了环三爷,奴才已经狠狠骂了这老东西一顿,恨不得从此断绝了父子交系,奴才本来打算赶回小河庄向三爷赔罪的,奈何老爷病重,实在分不得身,这才拖到了现在,如今碰巧环三爷来了,奴才趁此向三爷赔个不是,还望三爷大人有大量,原谅则过。”
刁胜说完便嘭嘭嘭地叩了三个响头,显得诚意十足。
贾环故作讶然地道:“原来那刁一德真是令尊,我还以为是别人冒充的呢,也罢,看在刁管家的面子上,这件事就算了吧,不必再提起,也不必闹到姑父那儿,让他老人家病着都不得安生。”
刁胜连忙喜道:“多谢三爷,三爷果真是肚子里能撑船的人物,回头奴才摆上一桌,让老头子亲自向您赔罪。”
“那倒不必了,反正你老子已经得到应有的教训,让他以后收敛些,不要打着姑父的旗号在外面作威作福,败坏姑父的名声,再有下次,那别怪我贾环不给你面子。”贾环冷冷地道,说完径直行了开去。
刁胜从地上爬起来,眼中闪过一丝凶狠,恰在这时,贾环却猛地转过身来,刁胜暗吃了一惊,连忙装出一副低眉谄笑的样子。
贾环看在眼内,不动声色地问道:“对了,我上个月给姑父写了一封信,不知姑父收到了没?”
刁胜心里咯噔一下,摇头道:“环三爷给老爷写信了?倒是未曾收到过,回头奴才仔细问一问门房,这混账总是丢三落四的。”
贾环淡然道:“既没收到,也许是邮差在半路丢失了,罢,丢了便丢了,反正也没什么紧要事。”说完再次转身离去。
刁胜站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刚才他在门外留神偷听,倒未听到贾环向林如海提及书信的事,如今却当着自己的面问起,也不知是何意。
“入他娘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刁胜悻悻地一拂衣袖,心中忐忑不安,贾环的年纪虽轻,但在他看来,比贾琏难对付多了。
是夜,虫声唧唧。林黛玉抱膝坐在窗前,烛光把她的影子投射到绿色的窗纱上,几只飞蛾扑腾着,试图穿过窗纱,追逐光明。
林黛玉此刻还在想着白天的事,琢磨贾环暗使的眼色,琢磨贾环奇怪的行为,他为什么要故意撞翻那碗药,为什么说话前后矛盾?这其中有什么玄机?
噢,三年不见,环儿长高了很多,个头比我都要高了,似乎……也更加好看了。
林黛玉的思绪起伏,情不自禁竟想到这个方面上来,又想起贾环撞翻药碗时,哪一脸无辜,慌忙掏出手帕给自己擦拭的样子,她的脸上竟不由有点发热了。
雪雁是从小跟着林黛玉的婢女,当初就是她陪着林黛玉上京进贾府的,这次自然也是她陪着林黛玉回扬州,大丫环紫鹃是贾府的人,倒是不便跟来。
“姑娘,该睡了。”雪雁掀起珠帘从外间走了进来,轻声道。
林黛玉摇了摇头道:“我还不困,老爷那里,今晚谁上夜?”
“是董姨娘。”雪雁一边回答,一边把蜡烛的烛芯挑了挑,让光线更亮一些。
雪雁挑完烛芯,又取来一件纱衣披在林黛玉身上,低声道:“刚才婢子从环三爷那儿回来,路过琏二爷的住处,撞见张姨娘身边的丫头锦儿。”
林黛玉皱眉不语,她虽然不理经济事务,但并非什么都不懂,相反,她聪明得很,只是性格使然,懒得去理罢了。父亲如今全权委托琏二哥处理身后事,阖府上下自然都想巴结他,包括几名姨娘,无非是想多分点的遗产吧,而父亲又生命垂危,她伤心都伤心不过来呢,哪里还有心情理这个。
雪雁叹了口气道:“姑娘,有些话婢子原本是不该说的,但不吐不快。琏二爷自打来了家里,老爷的病他不关心,倒是处置咱们林家的家资时积极得很,整天和刁管家外出应酬,吃喝玩乐,让人瞧着就不太靠谱,倒是环三爷对老爷真心,又是嘘寒问暖,又是把脉的,倒不知他说能治好老爷的话真不真,若是真的就好了。
倘若老爷也没了,姑娘以后该怎么办?贾老夫人对姑娘自是极好的,但贾家终究不是姑娘的家,这样没名没份地住着,何时才得终了呢?而且寄人篱下,住久了难免惹人生厌,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外人乎,依婢子看,钱银的事姑娘还是要留神些,自己多存些梯己钱,日后也能多条后路,不用处处看别人的脸色。”
林黛玉闻言不由有所触动,同时又暗暗奇怪,雪雁向来话不多,今晚何故说出这样一番有见地的话来?疑惑地问:“这些话是环儿教你讲的?”
雪雁连忙道:“没有的事,婢子只是有感而发而已,环三爷怎么可能教婢子说这些呢,那都成什么样了。”
林黛玉闻言松了口气,雪雁这番话虽然有理,但若是贾环教的,未免有挑拨离间之嫌,也太过失礼了,以后自己怕得离着他远些。
“对了,你刚才去环儿那作甚?”林黛玉问道。
“环三爷让婢子把煎药剩下的药渣子拿去给他,还要了一包没有煎过的药,而且让婢子不要声张。”雪雁本来就长得有点呆萌,此时一头雾水的样子,更是显得呆呆的。
林黛玉不由皱了皱黛眉,环儿要药渣子作甚,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一时间,林黛玉不由再次陷入了沉思。
……
夜深了,郑姨娘的房间还亮着灯,只穿着睡衣的郑姨娘侧歪在床上,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那身材也是如狼似虎的。
这时,内间的门帘掀起,一名男子蹑手蹑脚地摸了进来,赫然正是管家刁胜。
“不用左顾右盼,丫环婆子都被我打发出去了。”床上的郑姨娘睁开眼淡道。
刁胜嘿嘿一笑,上前便动起手脚来,郑姨娘打掉他的手恼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这心思。”
刁胜皱眉道:“怎么了?”
郑姨娘悻道:“下午那碗汤药被贾环那小子打翻了,而且这小子还说有办法治好老爷,信誓旦旦的,若真被他治好了,那咱们这半年来岂不是白忙了?”
刁胜冷笑道:“吹牛罢了,多少名医都瞧不出毛病来,他贾环毛都没长齐,即便从娘胎里就学医,能有几分本事?”
郑姨娘噗的失笑道:“你咋知道人家毛都没长齐,个头也不比你低,模样儿也俊,唇红齿白的,连我都忍不住想搂住疼一疼。”
刁胜在郑姨的臀上狠捏了一把,骂道:“骚蹄子,是不是又痒了,昨天还没把你喂饱的?”
郑姨娘吃疼之下打了刁胜一下,嗔道:“没良心的,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人家真不想过了,赶紧带我远走高飞吧,反正钱银你赚了不少了,何必非要置他于死地呢。”
刁胜面色一沉道:“妇人之见,林如海如果不死,咱们即便远走高飞,还不是每日担惊受怕的,能有好日子过?再忍一忍,等林如海病死了,我就能名正言顺地娶你了,而且你还能分到一笔可观的遗产,何乐而不为呢?”
郑姨娘闻言沉默了,刁胜搂住前者的肩头循循善诱地道:“林如海没几天可活了,再喝几剂必死,等他一死,咱们就不用再偷偷摸摸了,要钱有钱,还能继续在扬州吃香喝辣的,岂不快活?”
郑姨娘点了点头道:“好吧,但是你给我那东西已经用完了,可恨让贾环那小子碰翻了一碗。”
刁胜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只纸包塞到郑姨娘手中道:“记住,不要放太多,一小片就行了,否则容易露馅。”
郑姨娘将纸包贴身藏好,然后两人又胡混了一阵,刁胜便离开了。
刁胜刚离开郑姨娘的小院,一条瘦小的黑影便从附近一棵庭树上灵活地滑了下来,并且驾轻路熟地穿廊过墙,来到一处房间前。
此时房间还亮着灯,黑影闪身上前,无声无声地推门闪身而入。
房间内,一名少年正在烛光下仔细地翻找一堆药渣,赫然正是贾环。
那瘦小的黑影脱掉面巾和头罩,来到贾环面前笑道:“果然不出三爷所料,那管家刁胜偷偷摸摸去了郑姨娘的住处,差不多一炷香才离开,绝对有奸情。”
这条瘦小的黑影不是别个,正是石头,这小子身手敏捷,再加上身材瘦小,倒是正好适合干这种活计。
贾环闻言点了头,那就没错了,今日他故意在郑姨娘面前说有办法治好林如海,又在刁胜面前问起书信的事,无非是敲山震虎,引蛇出洞罢了,如果这二人真的有奸情,并且合谋暗害林如海,今晚大概率会碰头,所以入黑后,贾环便派石头暗中监视郑姨视的住处,果然逮了个正着。
“石头你辛苦了,且下去休息吧,让虎子留神,我怕刁胜会狗急跳墙。”贾环醒起刁胜今日无意中露出的凶狠之色,于是便吩咐道。
石头笑道:“省得了,有我和虎子在,姓刁的翻不起风浪来。”
打发走石头后,贾环继续仔细翻找那堆药渣,并跟那包没煎过的药作对比,忽然眼前一亮,从药渣中捡起一片东西闻了闻,又伸出舌头舔了舔,苦得他打了个哆嗦,而且舌头还有点发麻。
贾环也不认识这是什么玩意,不过经过他反复对比和品尝,这片中药似乎是多出来的,因为没煎过的那包中药好像没有这玩意。
贾沉思一片刻,将这片中药用手帕另外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