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那何文升与吴昌时就要打起来,众人连忙上前拉开规劝,这才缓和下来,但吴昌时还是坚持要换人出题,而何文升则坚决不肯换人,因为换人便等于承认自己与贾环串通。
这两位仁兄隔着桌子你来我往地争论起来,甚至彼此问候对方先人,就连“敦伦汝母”这种粗言俗语也脱口而出,让人啼笑皆非,真真有辱斯文。
最后孙承宗实在看不过眼了,让江南贡院的一名学官出面阻止,并且负责出题,这才平息了争端。
这名学官三十许岁,众目睽睽之下显然也有些紧张,思索了一会才道:“诸位荣登桂榜,齐聚一堂,共享鹿鸣之宴,不若就以鹿鸣宴为题赋诗一首吧。”
这题目出得实在没水平,因为鹿鸣宴上作诗自来便有,几乎是传统,试问哪个前来参加鹿鸣宴的举子不会提前准备一两首赞美歌颂鹿鸣宴的诗?
果然,学官话音刚下,吴昌时便急忙道:“我有了!”
“学生也有了!”吴伟业和扬廷枢几乎异口同声地道。
“咳,学生也有了!”张溥轻咳一声,有点不自然地地看了一眼笑而不语的贾环。
那学官此时显然也意识到自己昏了头,这题出得很没水准,只能硬着头皮道:“都有了,那便请一一吟来,优者为胜,其余皆罚酒。”
吴昌时立即吟道:“鹿鸣讼风雅,开科取进士。国朝传千载,文章盛于期。”
这名学官也是举人出身,欣赏水平还是有的,听完波澜不惊,只是略点了点头:“尚可,下一位!”
吴昌时略显尴尬,学官虽然说得委婉,但意意也很明显,他这首诗很一般(确实也很一般,平平无奇)。
这时白白胖胖的杨廷枢开口吟道:“人杰地灵倍多珍,江南学子更逸群。墨沼不忧经覆瓿,琴台重有赋凌云。文章小技聊干禄,道学初心拟致君。富贵功名今发轫。愿看稽古策高勋。”
贾环不由暗暗点点头,杨廷枢这一首无论是遣词造句,还是格局都超了吴昌时好几个档次。
接下来张溥和吴伟业都各吟了一首,但水平都不及杨廷枢,可见后者能拿下乡试第二名并非偶然。
那学官目光最后望向贾环,笑问道:“贾子明定然也有了,何不吟来一并品评?”
贾环淡然一笑道:“在下才疏学浅,惭愧,先干为敬!”说完端起面前的酒碗一饮而尽。
四周顿时响起了一阵喝彩声,贾环虽然主动认罚,但大家并不认为他作不出来,恐怕只是不屑而已,毕竟在座一众新科举子今日是来参加鹿鸣宴的,又岂会不提前准备一两首关于鹿鸣宴的诗词呢?而贾环刚才瞬息间便作了一首关于诗酒花月的上佳之作,已经展示了他的实力。
张溥等人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并不认为贾环作不出来,就连杨廷枢这位本轮的优胜者也瞬间没了获胜的喜悦,倒是贾环淡然喝酒认罚的样子让生出了一丝羞愧来,因为他那首鹿鸣宴诗确是提前宿构好的,胜之不武啊。
那学官此时也有点尴尬,毕竟是他一时疏忽,出了一道没水准的诗题,人家贾子明都不屑做了,于是第三轮他打醒了精神道:“这一轮本官便出一道相对难的,诸位可要听好了。诗仙李白的诗作百世流传,万人敬仰,其中有一首脍炙人口的《把酒问月》,诸位如今也以《把酒问月》为题作诗一首如何?”
此言一出,张溥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作出来不难,但有李太白珠玉在前,谁敢与诗仙比肩?即使不如诗仙,至少也不能差得太远吧,否则便是东施效颦,徒增笑料耳!
盏茶功夫过后,学官笑眯眯地问道:“可有人作好了?”
张溥有点犹豫不决,他倒是初步有了头绪,但不怎么好,跟李白的放在一比,实在相形见绌,恐招人笑话。
正在此时,贾环却微笑道:“学生倒是得了,厚颜诵来让大人品评品评。”
张溥闻言一惊,急忙也豁出去了,道:“可巧,学生也有了。”
贾环笑道:“既然如此,请张同学先来。”
张溥微笑道:“达者为先,还是贾同学先来。”
学官捋须微笑道:“既然是贾子明先开口,那便由你开始吧。”
“学生却之不恭!”贾环拱手一礼,站起来吟道:“
李白前时原有月,惟有李白诗能说。
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青天几圆缺?
今人犹歌李白诗,明月还如李白时。
我学李白对明月,月与李白安能知?
李白能诗复能酒,我今百杯复千首。
我愧虽无李白才,料应月不嫌我丑。
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
金陵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
贾环吟完拱手团团作揖,笑道:“游戏之作,让大家见笑了。”
张溥不由暗暗叫苦,你这还叫游戏之作,那我的岂不是连烂泥不如?
吴昌时和杨廷枢等人望向贾环的目光仿佛都带上了一丝幽怨,你小子还说不不擅长诗词,分明是扮猪吃老虎啊,太阴损了!
此时孙承宗等一桌官员均神色各异,显然还在品味着贾环这首仿李白的《把酒问月》,自古以来,仿写超越原作的不是没有,但少之又少,贾环的这首自然也不及李白,但无疑也是不可多得的佳作,看似直白,但读起来却极有味道,与李白的原诗相呼应问答,越读越有意思,而且自有一股狂放不羁,真是绝了。
那负责出题的学官此时才反应过来,神色激动地捋着胡子吟道:“李白能诗能复酒,我今百杯复千首。我愧虽无李白才,料应月不嫌我丑。
哈哈,贾子明贾子明,你这是自谦还是自负?有趣有趣,只是天子呼来你真不上船?年轻人,未免过于狂放了!”
贾环笑道:“故称游戏之作也,东施效颦,贻笑大方之家,失礼失礼!”
学官闻言捋须微笑道:“那倒不至于,你这首也算是不可多得的佳作,最后一句,金陵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所指定是你三年来结庐守制的那间茅屋了,难得难得,不愧是皇上亲自下旨褒奖的人子之楷模,孝道之典范也。”
贾环不由暗汗,你还真会联想,不过话双说回来,挺巧的,唐伯虎的原诗是“姑苏城外一茅屋”,自己只是稍微改成了“金陵城外一茅屋”,竟然歪打正着,嗯记得那河边正好也有一株野桃树,春天的时候落缨缤纷,又暗合了最后一句的“万树桃花月满天”。
再说那学官点评完贾环的诗,转而向张溥道:“张天如,轮到你了,且吟来大家品评。”
张溥苦笑道:“有贾同学珠玉在前,学生便不献丑了。”说完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吴昌时、杨廷枢和吴伟业三人也只能认输受罚,乖乖喝下一大海碗。
此时除了贾环,其他人都喝了两大海碗的酒,已经有几分酒意,尤其是不胜酒力的小胖子杨廷枢,那张脸红通通的,说话舌头都有点大,连连摆手道:“不比了不比了,再喝下去,我得趴桌底下了,我给你们倒酒吧,执箸布菜也行,反正别让我斗诗就行。”
众人不由哄堂大笑,经此一役,自然没人再敢怀疑贾环的才学了,贾环也彻底正了名,他的乡试解元实至名归。
接下来大家继续宴饮,吃鹿脯喝美酒,其间虽然还有其他才艺的较量,但彼此都真诚多了,互相敬酒,其乐融融。
一场鹿鸣宴,直至下午才结束,众举子互道珍重,约定明年春天京城再会,然后便各自散去。
贾环和卢象升都喝了六七分醉意,相扶着从应天府大门走出来,石头刑威却神色焦灼地迎上前,凑到贾环耳边低语了几句。
贾环顿时面色大变,倾刻酒意无全,失声道:“当真?”
石头点了点头道:“是虎子派来的快马,岂会有假!”
贾环不由面露悲色,唉,该来还是来了!
卢象升急忙问:“子明,发生何事了?”
贾环沉声道:“林师病危,召我速回扬州!”
“啊!”卢象升顿时呆若木鸡,眼泪夺眶而出,沉声道:“若没林师指点教导,学生今科未必能中,林师之恩,如同再造!”
贾环拍了拍卢象升的肩头道:“建斗,如今不是悲伤的时候,时不宜迟,我们立即启程赶往扬州,但愿能见上林师一面。”
卢象升急忙一抹眼泪道:“对,我真是昏了头了,快上马!”
当下二人便各自上马,向着城门方向飞驰而去。
“贾同学,卢同学……”
张溥等人刚走出府衙大门,本来想跟贾环和卢象升打招呼的,结果贾卢二人却置若罔闻,直接绝尘而去了。
吴伟业皱眉道:“天如兄,贾子明和卢建斗似有急事,算了吧,待下次遇上再邀他们入社也不迟。”
原来张溥本打算邀请贾环和卢象升加入应社的,可惜还没来得及说,人家便绝尘而去了。
话说大晋的政治环境还是相对宽松的,特别乾盛帝即位以来,为了削弱康平帝的影响力,大力提高文人的地位,允许民间议政,所以大晋的结社风气很盛,文人们尤其热衷于此,大家聚在一起纵论天下时事。
张溥便与杨廷枢等好友创立了应社,直白了点说就是“应试小组”,平时大家一起读书切磋学问,应对科举考试,相当于现在的各种考试群。
当然,除了读书切磋,社员们平时也会讨论时政,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跟大多社团一样,而大晋目前影响力最大的社团自然要数东林书院下属的东林诗社了。
像应社这种只是小打小闹,不过张溥这人组织能力强,头脑也灵活,在他的张罗下,如今应社也算有了点名气,而且就在今日,他已经拉了十名新科举子入社了,而作为本次南直隶地区乡试头名的贾环,无疑是张溥要争取的头号目标。
若能把贾环拉入社,应社的名气和影响力自然更进一步,可惜,贾环和卢象升突然有急事离开了,所以张溥此刻自然颇有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