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金鸣之声响起之时,方元科便清楚自己这路人马大抵是要被叔父放弃了。
他非常清楚叔父一直在将自己当做接班人培养,也知道自己在叔父心中到底有多少分量。
可这并不妨碍他认为自己会被叔父放弃。
此事无关亲情是否浓厚,也无关于他在方国安心中的分量,唯一与其相关的便只有杭州的安危。
对方国安的最终选择,方元科并不曾责怪半分。
因为他不止一次从叔父口中听过杭州于整个江南战局而言是多么重要,也知若易地而处,叔父也定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放弃。
可这并不代表他会坐以待毙。
“你们断后,我去开路!”
方元科大喊一声,随后便撇开身后清军直接扑向横在他们和杭州之间的那些骑兵。
此时队伍后方不断有兵卒被清军缠住后陷入重围之中,但他非常清楚当面的这些下马骑军才是退往杭州的最大阻碍。
只这一阵,方元科便已凭借老辣的眼光看出这股骑军并非刘良佐麾下那些降军,所以他便打算亲自为麾下将士杀开一条通路。
“嗖!”
一支锐利箭矢直奔方元科而来,由于这箭速度太快,他又刚刚刺出一枪根本不及格挡,所以也只能借着拔枪的力量将自己的身体拽离箭矢的攻击范围。
“噗!”
箭矢入体的声音从其身后传来,紧接着噗通一声便有一明军应声倒地。
方元科不知那兵卒是被射中要害,又或是清军趁其受伤之际寻到了机会。
他现在只知道自己必须要在被彻底围死之前在骑军防线上杀出一个缺口,否则叔父苦心训练多年的精锐便要彻底没于阵中。
只是先前他便作为锋刃撕开了对阵清军的阵型,其后又在队伍末尾挡了好一阵子清军冲杀。
待到此时,他的体力似乎有些不足以他再冲破这支鞑子骑军的防线。
“多杀几個鞑子也算为国尽忠了!”
心念及此,方元科从身体中榨出仅存的一丝气力,随后步伐快慢交替,没用几个呼吸便冲到了骑军阵前。
寻常冲阵必得有人在锋刃左右护持,可现在这般情形,方元科麾下早已没了阵型的样子,如何还会有人为他格挡来自军阵各处的攻击?
嗡的一声。
方元科的长矛带着破空之声刺向当面敌军,而那人不敢用甲胄硬抗便只能侧身闪避。
只是这少将军能得勇冠三军的名号又岂是浪得虚名?
在枪尖与那骑军胸口并排之时,他趁其重心不稳,左手紧握枪杆,右手猛然一推,随即枪尖便由此力如重兵一般往其胸口砸去。
嘭的一声闷响。
那骑军被这一枪砸的连退数步,防线上顿时露出一个缺口。
可是能被作为骑军派出的兵卒又岂止这点实力?
就在那骑军连连后退之时,已有数把兵刃来到方元科身前。
到了这时,他也清楚,自己定然无法挡下所有攻击,用枪杆拨开砍向脖颈的那一刀后,无力再做其他应对的方元科便只能由着那几刀砍在了自己身上。
“少将军!”
“少将军!”
“少将军!”
数声嘶吼自战团中发出,可此时敌军大阵已几乎要将方元科所部彻底包住。
每个士卒都要面对数名敌人,如何还有人能够前来救援?
“吾儿!!!!”
一直关注整个战场的方国安从那转瞬即逝的空隙间看到了方元科被砍中的情形。
随即一声痛彻心扉的哭喊声顿时响彻云霄。
为了给守卫杭州,他可以放弃麾下精锐士卒,也能放弃视若己出的嫡亲侄儿。
可当这一幕发生在眼前之时,他却只觉心中绞痛,眼前除了一团模糊之外再不见其他。
“陈洪范!!”
这一阵,方国安已基本想明了来龙去脉,整个杭州城里除了他陈洪范还有何人与鞑子有所勾连?
若非战事还在进行,那数营兵马还未退至安全地带,他现在便要入城取陈洪范人头来祭奠死难将士。
心念及此,方国安再次抬头看向战场左侧。
待见那几营兵马将要汇于一处,而试图冲入当间将其分割的鞑子骑军却被箭雨阻隔于数十步之外时,他心中念头越发迫切,甚至不等两军汇合便朝身旁兵卒吼道。
“鞑子若敢再追便让城上发炮!快去!”
到了这会,方国安已不再疑惑清军为何敢将这一战打大,他现在只想让鞑子追入城上炮火的射程之内,好用火炮对其迎头痛击。
鞑子距炮火射程还有五十步。
接应人马严阵以待,而正在撤退的兵卒已分成两批往阵势左右两侧退去。
三十步。
眼见己方已快要与接应人马汇合,有那胆大的兵卒竟然又掉头去救被缠住的袍泽。
十步。
撤退的兵卒大多都已退至阵后,而接应人马已开始和清军交战。
到了!
接应人马且战且退,不但追击的清军进了城上炮火的射程之内,竟连清军大阵都保持向前的态势。
见此情形,已被报仇二字占据了心中绝大部分的方国安心中一阵激动。
他知道清军胆敢如此必定有所依仗。
可在他概念里,又有什么事物能够挡住火炮的轰击。
既然鞑子敢追,便让他们尝尝火炮的厉害吧。
再近一些,再近一些。
方国安于心中不断祈祷,待到鞑子大阵都已进入射程之后他甚至还想将其放近一些再让火炮替他倾泻满腔怒火。
“大帅!下令吧!”
方国安死死盯着清军大阵,却对身旁军将的话语声恍若未觉。
“大帅!不足百五了,再近就打不到了!”
“放!”
在军将的提醒下,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突然下令开炮。
可当他满怀期待地等了一阵之后城上却连半点动静都无。
“为何还不开炮?!”
方国安朝着城上怒气冲冲地喊了一声便又看向鞑子大阵,可他才将头转回却听身后传来重物撞击地面之声。
待他再次扭头看去,只见先前派去的那名军将已直挺挺地躺在城下,而他们拥立的大明监国朱常淓竟与陈洪范、张秉贞正在城上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陈洪范你!殿下!”
“方将军,莫再做无畏挣扎,降了吧!”
看着那穿着明黄蟒袍的身影方国安终于将所有事情都串联到了一起。
刘良佐为何想将仗打大。
清军又为何敢追如城上炮火的射程之内。
原来并非什么陈洪范泄露情报,一切的根源竟是在监国殿下身上。
这一刻方国安只觉自己的坚持和牺牲竟是那么可笑,原来自己的忠诚竟是一文不值。
“大帅!我们护着你杀出去吧。”
“杀出去?杀出去还有何用?”
看着越来越近的清军大阵,心如死灰的方国安却连动都不想再动一下。
嫡亲侄儿与麾下精锐全数陷入敌阵之中,连带着本部所有人马也将被鞑子合围在杭州城下。
对他来说,这也不算什么。
毕竟身为武人,马革裹尸本就是预料中的事。
若真惧怕死亡,那他方国安又怎会一次次领兵出战?
可朱常淓的出现却是真真将这铁打的汉子击成了行尸走肉一般。
“大帅!带我们回去吧!这大明不保也罢!”
“回去?”
听到这两个字,方国安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朝远处看了一阵随后他便缓缓说道:“你带兄弟们杀出去吧。”
“大帅!那你呢?”
“科儿这些年跟着我吃了不少苦,我想带他回去。”
闻得此言,那军将扭头看了看茫茫多的清军,立时便明白了大帅的想法。
此时清军大阵已如罩子一般将他们盖在城墙之下,若想在这般情形下抵达方元科最后的位置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如此情形,大帅还要带少将军回去,不就是心生死志吗?
“大帅待兄弟们不薄,既然您想带少将军回去,那我们便随您走上一遭!”
说完,这军将扭头便对兵卒们喊了一声随即便率先冲了出去。
“兄弟们!杀!”
“杀!”
“杀!”
“杀!”
兵卒们的怒吼如震天惊雷一般,不但让心如死灰的方国安又成了那久经沙场的战将,更是将朱常淓吓得面色煞白,连退数步。
“陈洪范!快想办法!”
“殿下莫慌,方国安身侧只有两营人马,旁的都已被王师分割包围,他们翻不了天的。”
“围三缺一!鞑子怎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此时的朱常淓显然已经慌了。
在他想来留出一个缺口,让方安国所部离开,然后清军入城,此事也便安稳了结了。
可现在清军明显是想将这些人马尽数歼在城下,这般情形之下若是有什么意外发生,那自己还哪来的活路?
“殿下慎言,方国安翻不出天去,您别看王师今日只有万余人马出阵,可其战力却是极强的。”
“要是黄道周他们来了呢?”
“殿下,我们有数百兵卒,他们便是来了又能如何?”
在陈洪范的劝解之下,大明监国朱常淓终于冷静了下来,可他在寻思半晌之后却又对着身旁兵卒说道:“去寻些酒肉来。”
话音入耳,陈洪范心中顿生疑惑。
这般场合能想到吃肉喝酒却也算是难得。
可话说回来,只是些酒肉而已,左右大局已定,想吃便由着他去吃好了。
想到这里,他在心中冷笑一声,随后便不再理会这货,将注意力投到了战场之上。
此时被分割在战场各处的那几营明军虽还未被歼灭,但从那越来越小的战团也能看出他们当是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至于城下,方国安所部自然已被清军彻底包围,哪怕他们还在持续不断地向前冲杀,可最多也就是将阵势拉出一个箭头,却也很难有扭转战局的可能。
见此情形,陈洪范自是轻松自得,可当他还在心中盘算还需多长时间才能结束战斗之时却见几个黑影从他身后飞出,直奔城下战团而去。
“清军将士们!先用些肉食吧!”
朱常淓的喊声将陈洪范惊得愣在了原地,他这辈子见过诸多无耻之人,可这般丧心病狂的漫说见过,便听都不曾听过。
“殿下,您这是........?”
“削弱士气!”
......................
闻言,陈洪范一阵无语,同为武将,他心里多少也为方国安觉得不值。
算了,反正也就这一阵,待他身死,自然万事皆消了。
一块块熟肉随着朱常淓抛洒落入战团之中,再配上不断传来的喊声,明清两军都已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
朱常淓的这种行径自是旷古未闻,但此时方安国的体力已被耗了大半,除了尽力拼杀之外却是再也无力顾忌其他了。
“莫管我了,能杀出去多少便杀出去多少吧。”
俗话说拳怕少壮。
似方国安这等年岁,哪怕经验老道,但只这一阵却已气喘吁吁,似是快无再战之力。
“大帅!还说这些做什么?今日便当我们瞎了眼,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吧。”
听到这话,方国安自嘲一笑。
都是随他拼杀多年的,谁还不知这杭州城下便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心念及此,方国安也不再矫情,一枪刺出便直往敌军阵中扑去。
他想得清楚,若真到力竭之时便难免被俘,倒不如趁着还有些力气用自己的身体缚住几个鞑子,好为别人创造将其击杀的机会,也算是同归于尽了。
“轰!”
“轰!”
“轰!”
“轰!”
就当他作势欲扑之际,震天炮火响彻云霄。
紧接着便听阵阵惨嚎自远处传来。
“大帅!是炮!”
闻言,方国安扭头往城上看了一眼,待见朱常淓等人的身影却不由于心中自嘲。
“年岁大了,也变得怕死了吗?
否则又怎会指望他们回心转意?”
心念及此,方国安便准备再搏杀几个鞑子,可当他转头之时,却似有些不知是什么的影子从视线中划过。
待他凝神望去便见一艘艘挂着大明旗帜的战船正沿着钱塘江逆流而上,而其船舷上正不住闪过火光。
是.......战船?!
是大明的战船?!
可他们是.........
“镇江已破!鞑子无粮!太子谕令!救援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