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等无能!竟使殿下屡陷危急!”
看清来人之后,在场诸臣表情各异,如那黄道周更是气得两腿发抖,只抬手指着来人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马.....!奸贼!你......!”
马士英挂印而逃,让杭州城陷入混乱之中,若非应天兵来得及时,恐怕现在清军都已入城了。
可就是在将杭州搞得险些失守之后,他居然敢出现在此地,这如何不让黄道周惊怒不已?
“先帝殉国,老臣空守凤阳而不能救,其罪一;
殿下南渡,老臣因大局而不能救,其罪二;
弘光弃城,老臣媚上盲从,其罪三;
有此三罪,当处极刑,
烦请国公遣船押老臣回应天向殿下请罪。”
........................
高手!
朱国弼与马士英在应天共事近年,自然知道这一路逃到杭州的阁老并非等闲之辈。
可当这三条罪状从其嘴里坦然说出之时,保国公还是发现自己小瞧了这位阁老。
这罪一,凤阳与北京相距何止千里,他若有罪那大明臣子有一个算一个,谁能说自己无罪?
这罪二,当时认定朱慈烺之罪时除了纪清源、左良玉和几位地方督抚“仗义执言”外,满应天又有哪個站出来了?
这罪三,有弘光顶在前面就更算不到他身上了。
马士英这段话句句请罪,可句句都在说自己无罪,更关键的是他要向殿下请罪,岂不是说在场之人皆无权对他做出处置?
朱国弼看出了马士英的心思,但他作为监国太子的使者当保持超然事外,又如何能亲自下场与其辩驳?
不过在场之人也没几个傻的,哪怕黄道周于这鬼蜮心思上欠缺一些,但片刻之后他也便反应了过来。
“马士英!你莫要东拉西扯,只临阵脱逃一罪便足以将你军法从事!”
“老夫何时临阵脱逃了?”
“你于大敌当前之际挂印而去还不是临阵脱逃吗?”
“老夫去寻援军,何来挂印?”
“奸贼!你!”
“在殿下未定老夫之罪前,老夫还是大明首辅,你这般污言秽语难道是圣人教的吗?!”
马士英的话直激得黄道周破口大骂,可还未等他骂上几个字便又被马士英怼得说不出话来。
“阁老,现在杭州城里都说你挂印而逃,此事你还是需要说说清楚的。”
见黄道周败下阵来,朱国弼也只能赤膊,不过黄道周已替他摸清了马士英的路数,所以他的问话也就直击要害了。
“哦,对了,还有援兵的事也一并说说清楚吧。”
话音落下,马士英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缓缓起身,又朝着朱国弼手中书信行了三跪九叩之礼后高呼一声“回禀殿下”才答了起来。
在马士英的描述里,他原本是寄希望于能和清军达成协议,以争取喘息之机的,可在陈洪范来回几次之后,他便从蛛丝马迹之中察觉到了不少诡异之处。
譬如陈洪范向他的报告和说与别人听的有极大不同。
又比如当初从北京返回时,陈洪范就绕路去拜访几位镇帅,其后江北便发生剧变,而现在他又与方国安来往甚密........
这般情形之下,马士英自然会派人调查一番,得到的结果自然也让他大惊失色。
原来这陈洪范不光与武将有来往,更与本地文官有些瓜葛。
待到最后一次见面之时那陈洪范甚至已在言语之中含有威胁之意。
恰在此时从应天随他而来的三万兵卒突然有些不稳。
他在将诸般情况综合考量之后便得出结论:杭州城里应有不少人已被清军策反。
“如此老臣便偷偷出城联络各地援军。”
“你血口喷人!老夫何时与那陈洪范有瓜葛了?”
听完这些,黄道周立刻又跳了出来,可他才问了一句便听马士英淡淡地说道:“六日前,你曾邀他入府。”
“我那只是询问谈判进展如何!”
“当时别无旁人,你自可自说自话。”
“你!”
“黄先生稍安勿躁,”见他又要破口大骂,朱国弼有些不耐烦地说了一声才又对马士英问道:“阁老为何非要亲自跑这一趟?”
“那几日老臣看谁都像清军奸细,实在没有可信之人了。”
“那援军找到了吗?”
“找到了,戎政尚书张国维、江西巡抚李永茂领兵、右庶子杨廷麟,他们三人共领兵五万正驻于城外。”
说到这里,马士英见朱国弼似乎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打算便自顾自地说道:“原本老臣打算带兵入城清理宵小,但行至城外才明白事情来龙去脉,如此方知错怪了诸位大人。”
........................
有漏洞吗?
似乎有,又似乎没有。
但这段叙述之后在场所有人都不由想到了朱慈烺心中的那句话:“于诸公别无他求,唯愿摒弃前嫌,同心戮力,勿使杭州落于敌手。”
假定马士英所言为真,那么这一切的发生便都源于各势力之间的防备,陈洪范所作所为充其量也就是个引子而已。
对这一点,身处杭州的诸公非但没能察觉,更因各人心思而在事实上成了陈洪范的帮凶。
与之相比,远在千里之外的太子殿下竟能对杭州情势做出如此精准的判断,并能提前发出警告,这是怎样敏锐的洞察力,又对局势有何等深刻的认识。
“太子殿下真是慧眼如炬啊。”
半个晚上都没太说话的郑鸿逵发出了一声感慨,似是让在场所有人都生出了些羞愧。
事情发展到这里,想治马士英临阵脱逃似乎已是不太可能的了。
眼见原本顺利的无比的事情因马士英的到来而又变得复杂起来,朱国弼不由细细思量了起来。
在没有马士英的情况下,杭州的局面便是本地势力与应天军共抗鞑子。
可他一来,先不说本地势力会不会放下和马士英的仇怨,便是原本毫无存在感的郑家也突然活了过来。
这可不是朱国弼多疑,先前郑鸿逵那一句看似只是感慨,可若细想便能发现,就这一句便让黄道周没法装傻,逼得他不得不“想起”太子殿下的殷殷期望,也无法再对马士英穷追猛打。
这么重要的一句话又岂会只是寻常感叹。
心念及此,朱国弼不由想到了应天城里的灵璧侯汤国祚。
既然你们想玩,那老夫就帮你找个合适的对手吧。
“殿下于千里之外都能想到杭州的局势,可见诸位的内斗激烈到了何种地步。”
话音落下,朱国弼往众人脸上扫了一眼,待看清他们的表情之后才又痛心疾首地说道:“值此危难之际,还望诸位以大局为重。”
“国公言重了。”
“国公言重了。”
场中气氛再次缓和下来,连黄道周都未再纠缠马士英。
见此情形,朱国弼才又问起:“阁老,你说的那三位大人呢?”
“国公莫再称阁老,社稷至此老夫难辞罪责,待禀报监国殿下之后老夫便回乡了。”
以退为进?
朱国弼眉头一挑却未接他的话茬,问清三人位置后便遣人去请。
细说起来,面对这种情况他也矛盾的很。
若说他已在这段时间里改弦更张成了太子殿下的忠臣,那肯定是骗人顺道连自己都骗了。
可形势所迫,他哪怕不想做忠臣也已将先前那般心思死死按在了心中。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不愿意再合情合理的范围内给某人添些麻烦。
就比如,在怎样对待马士英这一点上,他可以硬一些,也可以软一些,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变数最大的一种。
当然,明目张胆朱国弼肯定是不敢的,漫说此次带来的兵卒都不在他掌控之下,便是真由他带兵,满门老小都在应天,他在没有足够利益的前提下却也不会多做什么的。
“三位大人到了。”
过了一阵,自堂外传来一声禀报,随后便见几人入了堂中。
当先三人中一老一少均着大红官袍,而另一老者却只穿粗布长衫。
“这位是戎政尚书张国维张大人,这位是江西巡抚李永茂李大人”马士英指着红袍老者说了一句,随后又将稍稍年轻些的介绍予众人。
待到最后一人时却听那长衫老者主动说道:“我杨廷麟乃一乡野村夫,并无什么官职。”
“伯祥,你怎又是这般样子,弘光皇帝又不是没有赐你官职。”
杨廷麟这一句立刻引来了黄道周的驳斥。
他们两人交从甚密,杨廷麟还曾因黄道周而被牵连入狱,所以在说话之时便稍显随意一些。
“你不提这个还好,提了这个我便要问问,当初殿下被福王关押,你为何不尽力营救?”
“此事复杂,非一言能说明。”
“哼!复杂?无非是忘了旧主之恩罢了。”
杨廷麟并未因满堂公卿而给这些人留半点面子,场中气氛也因此而变得极其尴尬。
见此情形,朱国弼自当出言缓和,可杨廷麟那执拗的性子早已朝野皆知,他一个在弘光朝受了大好处的人又怎敢去触这霉头?
“杨大人,来时说好了的。”
正当诸位大人有些不知所措时,从那三人身后传来一个女声,待到这时大家才发现,杨廷麟身后还跟着两个娃娃。
“徐家老三?”
“徐文爵见过保国公。”
“这是.......?”
“这是我大哥独女徐绍月。”
“你二人怎会在这里?”
方才朱国弼的注意力都在手握大军的杨廷麟等人身上,待到那一声出来他才认出这男娃似是徐胤爵三弟。
其后两人将出了应天之后的遭遇挑重要的说了一遍,竟惹得一众官场老手惊讶不已。
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两人竟参与了如此多的大事,却也让人不知该说他们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
“公爷,我父还好吧?”
“好,怎能不好,魏国公现正专心给殿下编练新军,怕是不需多少时间便能出些成果了。”
“那夜他没受伤吧?”
众人从徐绍月和朱国弼两人的对话中获得了不少重要信息,但“受伤”二字一出便从本性上将他们的好奇心都提了起来。
“你说那夜啊,倒是也悬得很。”
朱国弼到底是懂讲故事的,先用这一句将众人兴致勾引起来才缓缓讲了起来。
“我们才到大营就又有几处烽火接连燃了起来,
那时大家都觉得外城已破,殿下也已殉国,所以便打算在内城死守,若实在不行也就准备随殿下而去了。”
说到这里,他稍稍顿了一下,似在回忆当时的情形有多么危急,但片刻之后他又像是想到了好玩的事情,微微笑了一下才又说了下去。
“那徐瑜连白绫都备好了,只待城破便要殉国,可谁知他才入城楼捷报便来了,你父高兴至极过了好一阵才想起他来,若是再晚上一些怕是徐瑜便要白死了。”
那夜一战规模并不大,也未有半个鞑子突破外城,所以朱国弼也就说不出什么战斗场面,但在杨廷麟、黄道周听来却以为他是怕让在场众人心生恐惧,这才刻意隐去了战斗的惨烈。
“应天诸臣乃我辈榜样,公爷请受老臣一拜。”
“公爷请受我一拜。”
“请受我一拜。”
“请受我一拜。”
杨黄二人同时拜向朱国弼,随即主战势力便也跟着拜了下去。
如此情形旁人又能如何?
在社稷倾覆之际应天还在孤军奋战,这般强烈的反差之下他们除了跟着拜下去之外便也没别的选择。
“诸位请起,诸位请起,我又没做什么,那夜全赖殿下在城上亲自御敌,如真要拜便等见了殿下再拜吧。”
朱国弼身为超等国公,如何会没被人拜过?
可此时拜他的人全是朝中重臣,又都是发自真心,这般感觉他可是从来都未体验过的。
片刻之后,众臣起身,戎政尚书张国维这才又瞅准空子问了一句。
“殿下如何会亲自御敌?”
“哎!你们是不知道啊,
咱们这位殿下每战都恨不得亲自冲阵,
就拿袭破镇江来说,要不是我等全力阻拦,他说不得都要亲自率军。”
闻言,在场众人表情各异,但在心里却差不多是一个想法。
“天!才打发了一个贪生怕死的,怎又来了个不要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