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日
淀山湖位处华亭、昆山交接,主要受纳太湖流域来水,出水经黄浦流入长江口至东海,沿湖进出河流众多,端可算得是太湖水系重要节点,从这一点亦能看出此湖当为古太湖之残余部分。
先前定计之时朱慈烺便因此湖能沟通东西而将大军隐于其中,但此时斥候已侦知清军动向,淀山湖能否向西沟通却也不甚重要了。
“诸位大人,清军还有一日便要进抵黄埔,到底该如何行事还请早下决断啊。”
眼见几位大人迟迟拿不出决断,官阶最低的侯承祖不由焦急地催了一句。
原本按朱慈烺想来,若是隐于淀山湖的明军得知清军人数远超预计,其军心战意定会受到不小的打击。
可实际情况却与他所想有些偏差,清军兵力远超预计的消息虽为部分普通士卒所知,但因其所传范围不大,所以其军心战意暂时还未受到太大影响。
但可以想见,这是迟早的事。
只是在这种情况发生之前,陆营的四位将帅之间却先产生了分歧。
“二位大人,水师火炮之犀利远超常人想象,哪怕鞑子多了些,我军也定能将其困死。”
常冠林心知侯承祖所言不差,将自己的理由再次说了一遍就盯着杨廷麟一言不发。
他是朱慈烺的嫡系,又是边军出身,在听过殿下对万炮齐放的描述之后自然能凭借早年的经验想象出大体画面。
可张国维和杨廷麟却不同,他们虽不似黄道周那般根本没临过战阵,但张国维早年专注于治水,后期又只是征募新军,杨廷麟在卢象升帐下多也是负责后勤供给,临阵的机会少之又少。
所以在他们心里仗还是得靠兵卒肉搏,所谓火炮却只是辅助的玩意罢了。
由此,杨廷麟便觉得军情有变,计划也当做出相应的调整,而张国维那里显然没有自己的主意,在其他两人出现分歧时却也不知到底该听谁的。
“常将军,老夫并非贪生怕死之徒,否则也不会领义军增援杭州。”
“我不是........”
听到杨廷麟的话,常冠林自想辩解两句,可他只说了几个字便被杨廷麟打断。
“这六万兵卒乃杭州仅存,若真损了,不但杭州不保,应天也将成为真正的孤城,殿下苦心经营的局面便又是天倾之势,我等便是万死也难赎罪过之万一啊。”
“杨大人,火炮之威远胜其他,先前在杭州城外我军便是凭着火炮相助才取得大胜啊。”
常冠林深知只凭言语很难说服这位老大人,所以他便拿出杭州城外那一战作为例子。
可谁知话音落下之后,杨廷麟非但没有被说服,反而皱起眉头用略带责怪的口吻说道:
“莫要太过夸大,我去战场看过,多数炮弹根本没有落入战场范围,
此战乃方国安所部拼死抵抗,常将军所部冲杀得当所致,却非火炮之功。”
...................................
杨廷麟的话说的有理有据,让常冠林着实不知该怎么回应。
作为那一战的亲历者,他怎不知道火炮只在最初起到了扰乱清军军心,振奋己方士气的作用。
可他哪能想到这位杨大人竟然去战场看过,更从弹痕之中判断出了这么老多。
如此一来,他本打算用那一战忽悠这老头的盘算便彻底落空了。
只是与此同时他心里也很清楚,以现在的力量绝对能将鞑子歼灭,若真按杨廷麟所言改了计划,那便真真白费了殿下这么长时间布置。
所以在无言以对的情况下,他也并不打算就此妥协。
至此,场面便因杨常二人的分歧僵住了。
若在其他时节,其实僵住也就僵住了,可现在清军距黄埔之余几十里路,明军这里要是还不行动的话却也有些来不及布置。
“部堂大人,您下个决断吧。”
正当二人还在寻思怎么说服对方时,侯承祖又壮着胆子朝张国维说了一句。
此次他虽与其他三人一般都是独领一军,但这里面一個是尚书,一个是清贵,哪怕品级与他一般的常冠林也是殿下从应天带来的。
所以他这个犄角旮旯里的小小指挥使便根本没有发表太多意见的余地。
只是这么拖下去终也不是个办法,所以他便将希望放在了迟迟没有表态的张国维身上。
可这般情形张国维又能给什么决断?
他的官阶的确是四人之中最高的,临行前殿下也的确让他为主。
可他所长在治河而非打仗,先前鞑子入寇时他便有些被赶鸭子上架,到了现下他听杨廷麟之言有理,听常冠林之言亦非胡言。
待到侯承祖问出这一句,直让他犹犹豫豫不知该如何应付。
朱慈烺不知张国维不擅兵事吗?
他早先的功课并非白做,虽谈不上深知,但对四人领兵之能却也有些知晓,所以他才在将张国维安顿成主事之人的同时,又如高粱河车神一般事无巨细,尽量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可他不能安顿擅长兵事之人主理这一战吗?
答案显而易见,就是两个字:不能。
杭州城里打过仗的,且擅于打仗的只有方国安、常冠林、侯承祖这三个武将外加朱大典这个文官。
方国安自不必说,其部受到重创并非短时间内能够再次投入战场的。
常冠林、侯承祖二人更只是小小指挥使的勾当,若让他们主事,恐怕两个文官还未出兵便要先撞死在朱慈烺面前。
剩下的就是朱大典了。
若不考虑他与马士英的瓜葛,让朱大典主持这一战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可他与东林这些人近乎水火,而杨廷麟又和黄道周是为莫逆,朱慈烺敢冒险将这二人放到一处吗?
如此一来,适合担任此战主事的就只有不擅军事的张国维和杨廷麟了。
这般情形显而易见,自然得让戎政尚书张国维主持此战。
由此,在被黄道周一番搅合惊醒之后,他才会在这些缘由的作用下,急寥寥地离开杭州北上与大军汇合。
不得不说,想要在一个矛盾重重的组织里做些事真的太难了。
朱慈烺明明知道朱大典才是真正适合主持此战的人,可种种与战事本身无关缘由却逼得他不得不将张国维放在这个位置上。
亏他当年还曾嗤笑某些历史人物是不是傻,竟然做出那么多不合常理的事。
可当他真正身处其中才发现,那些身居高位的哪个不是人中龙凤,之所以做出连常人都觉不合理的事,归根到底也只“不得已”罢了。
就在毫无主意的张国维还在纠结该从太子近臣的想法还是该听盟友的意见时,清军人数远超预计的消息也随着兵卒们下船而逐渐在军中传了开来。
按说这种消息在将帅们没有做出决定之前是应该严密封锁的,可一听这个消息,张国维四人便先落入了分歧之中,一时间竟无人注意那斥候默默退下。
其后在没有收到上官决定的情况下,军将们按着原定计划指挥兵卒登岸。
如此一来,消息便.......
“头儿,听说鞑子比预计多了好些啊。”
“噤声!这种事都敢乱传?”
周显才听到麾下兵卒所言,立刻警惕地朝周遭看了几眼,待见周遭全是自家小旗队的人便压着声音斥了一句。
朱慈烺到达杭州的第二日便下令整编随马士英来杭的那三万人,随后常冠林将麾下那两千人马散了进去,周显才也因此而成了一名小旗。
其实按他的身量力气是完全可以选入宿卫营的,只是他因那一夜和大部队走散的事而顶上了不听号令的帽子,所以才在落选宿卫营之后成了常冠林麾下。
不过他对此倒也没什么不满意的,毕竟成为小旗后军饷会多上不少,若他真的入了宿卫营却不知几时才能出头。
“你从哪听来的?”
又过了一阵,周遭几支小旗队都似在悄悄说着什么,周显才在意识到情况不对后便又朝那兵卒问了一声。
“先前您去找百户报备的时候有斥候从我们这里路过,他和隔壁小旗说话时好像提了一嘴。”
虽说周显才与这些兵卒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但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之间的关系却是极为融洽,说话时相互之间也甚少提防。
这里面大约有兵卒们遇到家乡来人后产生的亲近感起作用。
但不可能否认的是,若这支军队的建制没有因哗变破散,“老乡们”没有在杭州城外那一战中表现出惊人战力。
那么对这几万人马的整编绝不会如现在这般容易,周显才他们的融入也绝不会像现在这般顺畅。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随着清军兵力远超预计的消息在兵卒间传播,淀山湖岸边的军阵中逐渐发出阵阵嗡嗡声,可四位将帅之间却还未形成统一的意见。
“诸位大人,到底该如何行事还当早定啊!”
此时侯承祖心中已焦急到了临界点,催促之声中便不由带了些怒气。
他知道这几位大人都没有私心,各自所持的立场也都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可现在鞑子将至,他们却还定不下如何施为。
如此下去,最终的结果定然会背离各人初衷。
只是杨廷麟与常冠林之间会形成这般局面,最大的因由便是两人都觉得自己的想法才是对江山社稷最好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他们都知道应该早早做出决定,可出于公心却都不愿做出妥协。
这的确是个非常棘手的情况。
事件的每一个参与者都秉持着一颗公心,而且在原本的历史上他们也的确为挽救大明而竭尽全力,直至最终兵败身死。
但现在的情况又的确是因为他们之间不能形成统一意见而使宝贵的时间白白流逝,甚至最终还会因此而使两种方案都彻底落空。
当事人对此心知肚明,可也因为他们身在局中却无法做出半点妥协退让。
若无拥有一锤定音能力的外力介入,不管最终形成何种决议,恐怕此战之结果都不会有利于明军。
“杨大人,此战事关重大,万望您信末将一次。”
“常将军,老夫如何不知此战事关重大?可如何能将希望寄托于火炮身上?”
眼见两人还是无法形成统一,而张国维又是一副没有主意的样子,侯承祖心知自己已无能为力便只能背对他们望向远方。
他散尽家财、秣兵历马,为的就是在最后时刻拼死一搏好为社稷存续尽绵薄之力。
那时的侯承祖虽整日忙碌不停,可在心中却已彻底绝望。
待到后来在崇明岛见到太子殿下之后,他又于心中生出一丝希望,直觉江山社稷也非没有半点指望。
再之后,杭州城外取得大捷,鞑子于战略上落入被动,太子殿下定下伏击之策,似乎一切都在往有利于大明的方向发展。
可谁知临了临了军情有变,几位大人竟因此而不知该如何施为。
也许大明真的气数已尽,哪怕太子殿下却也无力回天了。
心念及此,侯承祖心中一阵无力。
可当此时,他却发现本在岸边列队待命的军阵却自当间缓缓分开,待他再仔细看去之时便见一支数百人的队伍正在向这边行来,期间甚至零零星星还有些兵卒下跪行礼。
这般情形确让他心中疑惑,只是他们几个还在船上一时间倒也无法确定来者是为何人。
“去看看是什么人。”
侯承祖朝身侧兵卒吩咐了一声,随后便又望向军阵之中。
只是不等那兵卒下船登岸,他却见下跪的士卒越来越多,甚至似还有阵阵山呼隐隐传来。
“快去!”
又催了一声,那兵卒的步伐果然比之前快了许多,可他登岸之后才跑了一段便如被什么定住了一般。
随后在侯承祖惊讶的目光之中,那兵卒竟如其他人一般直接跪在了地上。
到了这时那阵阵山呼已然变得清晰起来,而本已心觉无力的侯承祖也快步往岸上而去。
“拜见太子殿下!”
“拜见太子殿下!”
“拜见太子殿下!”
“拜见太子殿下!”
他,终于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