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善县以北三十里处有一古镇,相传此镇自春秋时便有先民居住,端能算得是千年古镇。
此镇往东北行四五十里便为青浦,再往北四五十里便是尼堪此行目的地之一,鄂尔都被围之处。
单从距离来看,此镇距离青浦已然不远,但其间还有两条大河需要横渡,所以今日清军在天还未亮之时就已整备待发,只等天色稍明便要全军开拔,赶在入夜之前抵达青浦。
老实讲,这两条河并不算好渡。
靠南边一些的大黄埔,在永乐年间为夏元吉疏导,其后该水道不论是从宽度还是水量上都远超其他,从而成为太湖东流入海的主要渠道。
由此便生出一句“黄浦夺淞”。
靠北边一些的抢开河,倒不算什么,其水浅之处约莫也就将将过腰而已,哪怕不做太多准备也当能够直接渡过。
只是它与大黄埔之间相距也就十里左右,这渡完一条又得渡一条,实在让尼堪有些烦躁。
不过烦躁归烦躁,不走此路又能如何?
难道真冒着被明军水师袭扰危险去走南浔那条路?
“刘良佐到哪里了?”
眼见自家中军离大黄埔只余数里,尼堪便朝身边戈什哈问了句前锋的动向。
此次他将刘良佐带出来,虽然也有些让其将功赎罪的意思,但若细细考量便能发现这只占其中小半而已。
这次他拢共带了近四万人,其中有三万五千人都是刘良佐带来的降军,真正的八旗兵马实际上只有两千余人罢了。
所以,为了让这些降军全力以赴,他与多铎商量之后才决定给刘良佐这次机会。
“禀贝勒爷,先锋已过大黄埔,现在正向抢开河进发。”
“嗯,命斥候好好探查,但有发现便急速来报。”
“喳。”
交代了一句,那戈什哈领命而去。
这条路虽然要比南浔那条安全许多,但也非全无遇敌可能,只是与南浔那条路遍布河流湖泊比起来,这边仅是河流较多却要显得好接受许多。
毕竟这边的河流除了有限几条之外,大多都只宽约数丈而已,有些流速较缓、河水较浅的甚至都能不做太多准备便直接泅渡。
在这江南水网密布之地,能找到这么一条路,尼堪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不过话说回来,该防备的还是得防备。
这大黄埔足有二三十丈宽,若是明军来个半渡而击,将大军截成两段却也有些麻烦。
当然,这麻烦也只是理论上的,说到底尼堪所率人马接近四万,只要不是小股人马被隔开,难道明军还有法将一两万人马吃掉不成?
所以,当刘良佐先锋已然到达对岸,中军正在渡江的消息传来时,尼堪吊着心便放了大半,那句“好好探查”大抵也只是习惯性说出而已。
又行了三两刻,宽阔的大黄埔终于出现在了尼堪视野之中。
此时的河面上早已架起数座浮桥,而一队队兵卒也正井然有序地往对岸而去。
看到这般景象,尼堪不但没有彻底放下心来,征战多年所养成的警觉反倒让他有些心神不宁。
按着常理来说,明军绝对没有能力只用这么几日就将鄂尔都所部灭掉。
以此为基,他们便该想方设法迟滞大军行进,好为前方战场争取足够时间。
可这一路行来,尼堪非但没有遇到明军阻击,甚至连其斥候都没有见到几个。
这说明什么?
于尼堪想来,要么是明军有足够把握能在自己到达前歼灭鄂尔都所部,要么就是明军并没有在此地阻击的打算。
只是现在大军距战场也就两日路程,其间适合以弱阻强的地方也只有大黄埔这一地,他们若是不打算在这里动手,难道还有其他盘算?
未知才是最可怕的。
若是明军摆明车马于大黄埔阻击清军,那么尼堪绝对不会有半点心神不宁,可现在他有些摸不清明军的谋算,心中忐忑自然就是难免的了。
“报~~~~~贝勒爷,江边滩涂发现大军痕迹。”
就当尼堪左思右量之际,又一兵卒从对岸赶了回来。
见此情形,他自是一番询问,待那兵卒将探查到的情况细细说了一遍之后,他心中的忐忑这才减了一些。
中军前营渡江之后便对大黄埔周遭地形地貌进行了详细探查,在此过程之中他们不但发现了大片被人踩踏过的痕迹,更发现了许多只修了一半的防御工事。
将这两点综合在一起之后便能轻易得出,此地再不久之前定然驻扎过有一定规模的军队,只是由于某些原因,他们并未按照原定计划完成任务便匆忙离开了。
那么问题来了,会是哪支人马在河岸北侧修筑防御工事?他们又会因为什么而匆忙离开呢?
“贝勒爷,给我五千人马,我去追这帮鬼祟之辈。”
听完兵卒的汇报之后,尼堪并没有立刻下定论,但身侧军将们却已得出了各自的答案,就当他还在细细思量之时,便有一人出言请战。
此人名为和讬,乃是镶红旗梅勒额真。
这次救援苏州,多铎命他率所部一個半甲喇与尼堪一道前往,说起来也算得上此战之主力,由他率兵去追逃走的明军当也没什么问题。
只是尼堪还是有些拿不准该不该让镶红旗的人立下太多功劳。
这镶红旗的旗主乃是努尔哈赤嫡次子代善,去年多尔衮与豪格争位之时,老代善阴恻恻地在一旁看热闹。
待到两方争斗已近白热化之时他才出面提出由现在的小皇帝继位。
随后实力最强的豪格什么都没捞到,而势弱一些的多尔衮成了摄政王,两强均势重新达成,一场火并也因他的提议而消弭。
从正面来看,尼堪的这个二叔维护了大清的团结,也给之后的南下入关创造了基础。
可要是想得稍稍阴暗一些,由于最强的两方势均力敌,手握正红、镶红两旗的老代善便成了各方争相拉拢的重要势力。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这一系人马自然能够左右逢源,趁机壮大自己的势力。
此事自非尼堪胡乱揣测,就拿这和讬来说,黄台吉在时他还只是众多武将中的普通一员,可小皇帝继位后他的官职便提了又提,待到入关之后甚至还得了世职。
当然,这世职并非什么要紧的,获得的人也并非少数,可他打了半辈子仗,一直都未曾建国什么功业,显然是资质平庸之辈,难道在皇位之争后就突然开窍了?
如他这般情形在两红旗中还能寻出不少,再加上代善那茫茫多,且都身居重要位置的子孙。
尼堪甚至都在暗中想着,说不得现在大清实力最强的并非多尔衮,也并非豪格,而是那个表面上什么闲事都不管,暗地里却使劲发展两红旗势力的老头了。
心念及此,他最终还是决定不给两红旗任何立功的机会。
在用此地河道颇多,八旗重兵不可轻动为由否了和讬之后。
尼堪一面让斥候扩大搜索范围,一面命大军抓紧渡河。
总之就是摆出一副抓紧赶路不理其他的样子,以配合自己的理由。
说实在的,其实代善这一系是否做大,那应该是多尔衮、豪格和小皇帝操心的事,和他尼堪并无太大关系。
说到底,无论何人当政都不会亏待如他这般只知干活却没有太多野心的人。
只是从这段时间来看明国有死而不僵之势,若本已趋近消散的争位余波因两红旗的强势而再次引燃的话,说不得又会给明国喘息之机。
到那时一统华夏,指不定就成了划江而治,于满人整体而言岂不是亏得太大?
所以,向来不曾与人为难的尼堪才会冒着得罪人的风险如此施为。
又过了一阵,尼堪和中军顺利抵达对岸,预想中的阻击也并没出现。
到了这会他已确定明军是看自己军力强盛,所以才放弃修了一半的工事落荒而逃。
这般情形他一方面钦佩于十五叔的料事如神,可另一方面却也多少有些遗憾。
毕竟明军若想在阻止自己救援苏州,那就得将散落在各处的人马集中起来,这样他便有可能一战定下苏松,乃至整个江南的安定。
十五叔越来越求稳了。
尼堪于心中念叨了一句,随后留下一支人马看守浮桥,自己则再次北向而去。
多铎是比月余之前稳了许多,可这“稳”却也是由于局势的变化而生。
江北之时各城望风而降,敢于螳臂当车的明军更是一路都没有,所以他敢猛打猛冲,不等把江北彻底扫平便直接渡江作战。
待到刚刚抵达江南之时,战事的顺利程度虽不及江北,但终归还是没有遇到太大阻力,所以他也敢派遣尼堪追击弘光。
可现在情势已经发生巨大的变化,江南的抵抗在朱慈烺的诸般施为之下变得越来越激烈。
作为一军统帅,作为懂朝局的一军统帅,多铎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冒险。
这些事情尼堪自然是明白的,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于现在的他而言,更多的心思还是放在了怎样平定江南之上。
日头逐渐从当空向西滑落,清军主力渡过大黄埔后业已接近抢开河,而作为大军先锋的刘良佐却在抢开河北岸停下了进军脚步。
那日杭州城外一战,他输得实在有些憋屈。
虽说在某些应对上他的确有问题,明军援兵切入战场的时机也的确极其刁钻,可作战方略是满人定下的,情报错漏也是满人自己的问题,但最后未能拿下杭州的责任却只落到了他一人身上。
这着实让见惯了相互诿责的刘良佐都有些难以接受。
但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责任既已避无可避,他除了尽力在后面的战事中表现出自己的价值外,也便没了其他选择。
难道还能如未降之前那般用各种手段消极抵抗不成?
要知道满人之所以对他们这些降兵委以重任,说白了只是不想让八旗兵卒受到损失而已,可不是人家打不了仗。
心中有这样的认识,刘良佐便在受罚之后越发积极。
就如现在,按理来说先锋渡过抢开河后,只需留下些人马看守浮桥便可以继续进发,可他为了稳妥非要看到中军前营之后才会离开。
如此一来便得在赶路时加快行军速度,以弥补耽搁的时间,而兵卒们的身体负担自然也会因此而大大增加。
“大帅,反正他们也快到了,不然我们还是先走吧。”
“莫急,不在于这一时,等中军前营到了再说。”
听到麾下部将的劝说,刘良佐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却对其中因由未做半句解释。
他的亲弟弟刘良臣早在十多年前便已随祖大寿降清,所以他对满人的行事作风早已有了清晰的认知。
外宽内嫉、睚眦必报。
有这两点他怎能不表现得老实一些?
“大帅,您.............”
“莫要再说!”过了片刻,那军将似乎还是有些不太死心,可当他才一张口便被刘良佐直接打断。
“我等先前使王爷计谋功败垂成,王爷不但未加责怪,更以先锋众人交托,尔不但不知感恩,还如此抱怨,到底是何道理?”
“大帅,不是..........”
刘良佐话音落下,那军将似还准备反驳,这一下他心里积攒多时的怨气顿时便爆发了出来。
“什么不是?那日你虽未曾参战,但袍泽败于敌手你便与你毫无关系吗?”
一声呵斥,那军将果然闭嘴不再言语。
刘良佐听闻身后没了动静,心中怒气虽未平复多少,但却也未再说什么。
这军将自降清之后便开始四处钻营,待到此时却已和某个贝子勾搭到了一起,所以刘良佐心中再是不满却也只能训斥几句。
只是...........
“大帅!水!”
正当刘良佐努力平复心中怨怒之时,那不长眼的军将却又说了一句,可还不等他再开口训斥,胯下坐骑却似察觉到主人的情绪也有些烦躁的在地上踏了几下。
“哗啦,哗啦。”
水花溅散之声传入耳中,刘良佐本能的往声音来处看了一眼。
“嗯?涨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