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军的混乱因和讬之死而平息,随后尼堪便果断命全军往西退了一些。
朱慈烺虽不知尼堪到底用何种手段将军心稳了下来,但他却知自己错过了一举冲垮敌军的机会。
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那仅有三两丈宽的小河于清军而言犹如天堑一般,可谁又会说,明军便能视其如坦途呢?
叫停了正在登船的兵卒,朱慈烺不禁连呼可惜。
眼见他似是打了大败仗一般,常冠林便思前想后,终还是觉得该劝上两句。
“殿下,这路鞑子已是死子,只要我军稳稳守下去,用不了几日他们定会不战而溃,您万不可急躁啊。”
常冠林曾听卢太师说过。
当年孙承宗辽东经略时,以练兵、修城为己任,步步为营,渐渐推进,遣将分据锦州、松山、杏山、石屯及大小凌河各城,并与登莱巡抚袁可立所支持的毛文龙两相配合,锁得女真几不得食,险些从强盗集团退化成茹毛饮血的野人。
若大明能将这样的战略持续下去,胜败之事暂且不提,女真势力出现严重退步却是一定的。
可之后一场死伤仅三四百人,于全局并无太大影响的柳河之败却让孙承宗失了蓟辽总督之位。
其后锁困后金的策略被抛弃,毛文龙所部的处境也因失去文臣支持而日益艰难,待到袁崇焕将其斩杀,后金便如龙入大海、虎归山林,直至借着诸般机遇从白山黑水间的部落成为席卷天下的大清。
此事虽已过去多年,但若细细想来却会发现当年的后金的处境和现在的尼堪何其相似。
只要朱慈烺不似当年的大明那般放弃困锁之策,那么尼堪所部被灭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所以当常冠林察觉到朱慈烺的急躁后,才因担心太子殿下重蹈当年覆辙而忍不住劝了几句。
对其心中所思朱慈烺大抵是不太清楚的,但他却知自己的急躁并不会因几句劝解而消散。
就在他去别处巡视的这一阵子,数封军情相继传入手中。
其中最无关紧要的便是刘良佐领着几千人马北逃,而最让他心焦的却是有一大批带着火炮的清军正在南下,距杭州只余几百里路程。
他不清楚这路人马到底有多少人,也不知道这路人马源于何处,更不明白他们为何不去与应天清军汇合,反而舍近求远直直南下。
但他却知道这路人马的目标定是杭州,只有万余新募之兵和数千残军防守的杭州。
若是他无法在这路清军到达之前回防的话,一旦失去杭州这个关键节点,那么江南之地就会成为明军的囚笼。
届时他要么放弃应天退守湖广,要么留在江南做困兽之斗,直至败亡。
如此情势,他又如何能不因错失立刻结束战役的机会而急躁?
说来也是缘分,此时尼堪的处境便如当年的后金,而朱慈烺所面对的困难却也和他天启、崇祯异曲同工。
依着当年的局面,锁困后金似乎是上上之策,可若将思考问题的角度放在整个大明却会有另一番发现。
每至王朝末期,财政必定会彻底崩溃,朝廷也会面对处处要钱,却手中无银的局面。
天启之时还稍稍好些,与海外的贸易虽已因某些势力的干涉而受到不小影响,但朝廷终归还是能从世家大族的手指缝间舔到一点油水。
再加上魏忠贤到处搜刮,那耗费巨大的宁锦防线才得以修造完毕。
可也正是因此,庞大的维持费用却让本就惨淡的大明财政背上了巨大的包袱。
待到崇祯被文官们忽悠得丢掉了最后一点与世家大族、文官集团争食的能力后,庞大的军费开支让大明这条破船开启了下沉的加速模式。
在这样的情况下,换谁坐到那位子上当也不会选择看起来最为稳妥的锁困之法。
就如现在的朱慈烺,明知再等上十天半月便能不费吹灰之力灭掉这四万清军,可他仍然还是免不了生出快速结束此战的心思。
“你说有没有可能策反那些降军?”
他深知能将清军逼到这般境地全是取巧,若论及真正战力,凭他手下这些货色,漫说硬刚八旗兵,怕是连那些降军都不见得能堂堂对阵。
但现实情况又逼得他不得不想法子早些结束战斗。
如此一来,他便只能再次违背初心将主意打到那些降军身上。
在来到这里之前,朱慈烺给自己定下的策略是团结下层,拉拢中层,架空上层。
可随着局势的发展,他不得不在应天启用部分上层,又不得不在杭州与旧体系合作。
到了现在,他甚至还不得不动起招降纳叛的心思。
如此一来不就等于将旧时的体系、矛盾、弊病全盘收纳到了自己的小朝廷里?
那他还凭什么认为自己做的会比其他几個同行要好?
心念及此,朱慈烺心中不由生出一阵烦躁,连常冠林都在回他的问题时加上了几分小心。
“殿下,尼堪军中多为江北降军,之前他们不战而降,恐怕被逼到绝路上也不敢反正啊。”
闻言,朱慈烺不由于心中思量。
这的确是个问题,虽说按着华夏的传统,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投敌都是不可原谅的,但要是力战至最后时刻却要远比江北那种情况要容易获得谅解。
最后时刻!
想到紧要之处,朱慈烺的思绪顿时活跃了起来。
下围棋也不是一定要被吃光才算最后时刻啊。
半晌之后,常冠林返回阵中,与此同时又有数名兵卒分别前往各路将帅传令。
到了这会当了好长一阵子透明人的向仁生才犹犹豫豫地问了一句。
“殿下,这么做会不会引人非议?”
“非议?”
“毕竟.......毕竟他们是投敌了啊。”
“这........先把这一关过了再说吧。”
所谓非议,大抵是会有的,不管有千般理由却逃不过投敌这一条。
可朱慈烺的谋算若是真能引得兵卒来降,难道还真能因为他们叛过一次而全都杀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
心里念了一句,朱慈烺便将目光投向了清军离去的方向。
而在此时,他的军令也经层层转达,传到了每个兵卒耳中,一声声整齐的呐喊猛然响起,紧接着便回荡于清军上方久久无法消散。
“江北各镇,心怀大明,杀敌反正,既往不咎。”
分化。
红果果的分化。
无论尼堪还是降将都非常清楚这话的真正目的。
可明白又能怎样?
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哪怕双方都不曾动过旁的心思,可当这声音传来之时便意味着双方之间的信任已被彻底打破,剩下的也就是静静发酵了。
“大帅,不能坐以待毙啊。”
正当清军被这一阵阵喊声弄得各怀心思之时,胡茂祯身边的一名军将朝他悄悄说了一句。
这胡茂祯乃是高杰麾下总兵,在多铎南下之后便与李成栋等人一道投了清军。
其后的经历降军们都是类似,也没什么可说,但若仔细分辨却能从他身上发现这一系降军与刘良佐那一路的差别。
他早先为陕西榆林波罗堡营卒,李自成起兵后便在高杰部下南征北战。
其后高杰因与李自成老婆私通而反身降明,他也便一路跟随并无什么怨言。
再后来高杰被害,其子在左良玉的操作下认一内监为义父,待到清军南下之后这一镇兵马便保着高杰之子降了。
说破大天,这一路人马本身就没受过明廷的好处,高杰死后明廷更是薄待其子,虽说这并不能抹杀他们投了外敌的事实,但站在明廷的立场上却也不太好指责他们什么。
也正因此,这些农民军出身的人降清降得是毫无压力,在为清廷作战时表现的还极其卖力。
而明廷这边却也并没有对他们表现出太多的敌视,至少要比对待刘良佐、吴三桂这些将门出身的降将要友善许多。
若是掰开揉碎来看,明廷并未将这些造反出身的将官当成真正的“自己人”,而他们也从未对某家朝廷产生过真正的忠诚。
所以在听到“既往不咎”时,他们会做何选择也就不难猜测了。
只是............
总不能明军就这么轻飘飘喊上几句就让他胡茂祯领着手下大军归降吧?
看到胡茂祯的表情,那军将立刻便明白了上官心中所想,随即便主动请缨要去明军那里探探情况。
“你不行。”
犹豫了一阵,胡茂祯满脸纠结地说了一句,随后也未多做解释,只是稍稍安抚了几句便带着那军将往满人营中走了一遭。
是夜,一人轻身渡河,在被明军巡逻士卒察觉之后他便直接五体投地,任由自己被五花大邦。
也是朱慈烺军中并无江北四镇所属,否则定会有人认出这是高杰麾下鼎鼎有名的胡茂祯胡总兵。
他为何会孤身入险境?
这般行为于旁人看来似是极不理智,可若设身处地去想却也能寻见一二理由。
此时他与麾下已陷入绝境之中,如何求存便是摆在其面前的第一要务。
该如何求存?
难道就傻乎乎按明军所言再投回去?
在明军旗下混了这么些年,他如何肯轻易相信这般鬼话?
只是摆在面前的活路就那么两条,若不愿担着巨大伤亡冲击明军防线,却也只能将希望落在明军之言可信上了。
所以,他亲自来了,来看看那位传说中的太子殿下到底是什么路数。
若是察觉到半点不可信,他宁愿领着手下兄弟拼死一搏,哪怕真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至少大清的抚恤银子却不会少上半分。
半晌之后,胡茂祯被带入了一处简陋的军帐之外。
这般情形他自然以为是要对自己进行一番盘查,可谁知才一入帐却见其中已坐了个半大小子,而他身边还立着两个军将。
“你在清军那边任何官职啊?”
“禀大人,末将为胡总兵麾下千总。”
胡茂祯对那少年的身份已有了猜测,但在答话时他却还是假装不知,只以大人称呼。
“哦?传个话的事,怎派这么大官过来。”
“大人说笑了。”
一段毫无营养的对话之后,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胡茂祯是觉得自己都已主动上门了,若再率先提出此事也着实有些上赶着的意思。
而朱慈烺这里..............
他确实是没有实操过啊。
时间一点点过去,帐中却还保持着安静。
此时的胡茂祯已经有些后悔,自己为何会指望大明这帮货色?
按着常理来说,战局上有利自然应当在谈判中也占着主动,那太子稍稍拿乔也是情理之中的。
可胡茂祯此行乃是想从细节里探查那太子是否可信,所以对方的沉默不语在他眼中便成了以势强逼。
这般行为在他看来与史可法让高杰之子认内监为义父别无二致。
“大人,我家大帅愿意反正。”
心绪有了变化,他也不再纠结于谁先开口。
此时他已认定这太子与那些文官都是一路货色,所以目的也就成了快些从此处脱身。
“你认识越其杰越大人吧。”
嗯?为何会说起这个?
闻言胡茂祯心中顿生疑惑。
当初越其杰同高杰处得不错,所以他也是胡茂祯这帮子总兵官少数看得上的几个文官之一。
“越中丞常在军中行走,我自然是见过的,只是..........。”
说着,胡茂祯适时表现出了些羞赧,再配上他的措辞,任谁见了也当知晓那未尽之言到底是什么。
“当初高太保遭难,越大人是极为自责的,早先在应天时他还常将未能阻止太保赴宴引为终生遗憾。”
朱慈烺话音落下,胡茂祯的情绪瞬间变得低落。
他不认明国的皇帝,也不认满清的皇帝,但对于带着他们搏出一份前程的高杰却是极为忠诚的。
否则高杰死后他与李成栋等人怎会奉其幼子为主,而不去另寻大腿,又怎会在投降之时将那幼子的待遇当做首要条件?
只是胡茂祯毕竟也是在乱世中摸爬滚打多少年的厉害角色,这份心绪盘桓片刻便被他强行按下。
“我等对越大人也是极为感念的。”
应了一声,胡茂祯便不再言语,虽说当初他们与越其杰相处融洽,但别说他现在并不在场,便是真的在了,说话又能有多少分量?
所以在其眼中,太子所言都只是废话,还不如早些了事,早些归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