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攥着吕不韦寄来的投诚信犹豫了半天之后,老朱决定暂时还是先不理他。
对于吕不韦这样掌握过极致权力的人来说,放弃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用猜他也知道,他离开的这两天里,朝中一定是暗流涌动。
既然如此,那就让这暗流来的更猛烈一点儿吧。
正好可以用这一段时间来观察一下,这吕不韦是不是真的投诚。
如果是真的,自己倒也不介意再给他一个机会。
毕竟,想要在政治体制上作动作,必须要慎之又慎,反正自己的时间多的是,不妨走的慢一点儿。
但是,如果这只是他的权宜之计,那就对不住了。
废不废相的,可以再商量。
可吕不韦这个丞相,是不要想再当了。
打定了主意之后,他便打算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造自己的宣纸。
很快,吕不韦与大臣们约定的五日之期就到了。
没有收到大王的回信,本就让他的心里忐忑不安。
今日他收拾好了心情之后,再次递进去一封长信,述说了目前大臣们的不安,以及积压了哪些政务急需要处理。
总之就是一個意思,想要进去跟他见一下,请示一下目前的工作该怎么办。
但是,他跟其他人一样,连甘泉宫的门都没有进去。
对于积压的政务,大王也是一个字儿没回,就好像这些事情都跟他无关一样。
这一下子,让吕不韦的心彻底的沉了下去。
不论大王对于他的认怂是接受还是拒绝,他都有应对的办法。
但是,大王这个不见面也不回应,到底是什么意思?
心里迟疑不定之下,他第一反应就是想叫来李斯听听他的意思。
他虽然有门客三千,但若论才能,还无人能出李斯之右。
可无奈的是,李斯自从担任了大王的客卿之后,就开始有意无意的和自己保持距离。
李斯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不可信了。
心中将三千门客巴拉了一番之后,他最终命人请来了甘罗。
“下官甘罗拜见丞相!”
看着面前认真行礼的甘罗,想到自己竟然要向一个孩童问计,吕不韦还是觉得一阵的不真实。
按年龄算,甘罗今年不过才九岁而已,站在他的面前,身高不过刚刚到他的腰部。
但不可思议的是,三千门客之中,除了李斯这个荀子的弟子之外,其他人无论是谈吐还是见识,或者是计谋,都比这个仅仅九岁的孩童要差的远。
这也是为什么他小小年纪,却能在三千门客之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原因。
此时的吕不韦收起了心里的胡思乱想,上前一步将甘罗给扶了起来。
“甘罗免礼,快坐!”
亲自将甘罗送到座位上之后,他才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甘罗见吕不韦坐好了之后,也不寒暄,而是直接问道:
“丞相传甘罗来此,不知是有何事?”
听到甘罗这么直接,吕不韦也没了打哑迷的意思。
“本相门下门客三千,虽然各有所能,但要论见识之广博,计谋之深远,以本相来看,唯你与李斯二人。
但那李斯自成了大王的客卿之后,便与本相疏远了些。
如今本相遇到了难以决断之事,唯一能依靠的,也就只有甘罗你了!”
听到吕不韦这么说,甘罗笑了一声之后,才说道:
“如果甘罗猜的不错的话,丞相今日传在下过来,乃是为了大王之事吧?”
看到甘罗已经猜到了他的用意,想到甘罗平日的聪慧,吕不韦倒也不觉得意外。
“哎,本相果然是没有看错你啊。
你说的没氏,确实是为了大王之事。
你是知道的,那嫪毐曾经毕竟是本相的门客,当年他犯下错事,本相也是怜惜他的才情,才让他受完腐刑之后入宫,也算是给他一份前程。
可是谁知道,他竟然胆大包天到那种地步,如今更是作下谋反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真是枉费了本相的一番苦心啊。
更可恨的是,嫪毐事发了之后,竟然有大臣向大王进谗言,说嫪毐所做的一切,都是本相在背后指使。
更可恨的是,竟然有人为了讨好大王,竟然污蔑本相与太后她老人家有染。
天可怜见,本相原本不过是一介商贾,就算为先王做了一些事情,也不过是感动于先王的仁德。
但先王不以臣卑鄙,继任秦王之后,竟然以相位厚待于我。
临终之前,更是国家重任相托。
本相自受先王托孤以来,可谓是夙夜不敢懈怠,唯恐有负先王之托。
这些年来,本相自认为了大秦也算是兢兢业业,大秦的国力更是与日俱增,一日强过一日。
当然了,本相也承认,这些年来,为了大秦的发展,本相有时候是霸道了点儿,也得罪了一些人。
但是,那都是因为时不我待啊,本相把全部的时间用在我大秦上面尚觉得时间不够。
又哪有那么多的时间,去与那些为了小利斤斤计较的人纠缠?
可是没想到的是,这些人竟然因此而对本相怀恨在心,利用嫪毐的事情诽谤于我,更是拿太后的清白来污蔑于我。
这让本相,如何不感觉心凉啊!
而且,如果只是大臣们污蔑于我,也就罢了。
可是大王他.......
他竟然也怀疑于本相。
五日之前,大王突然封闭了甘泉宫,自己也住进了里面不出来,更是不让任何大臣们进去拜见。
几日以来,积累了大量的政务无法处理,本相今天一大早就去求见大王,想请示一下这些政务该怎么处理。
可是,大王竟然连本相也不见。
这.......这让本相该如何自处啊!”
说到这里,他没再说下去,而是爬在桌案之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而他这一哭,直把自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甚至中间咳出了一口鲜血,还是停不下来。
而在他嚎啕大哭的过程中,甘罗只是冷眼旁观着一切。
虽然他今年只有九岁,但天生的聪慧,让他早就洞明了世间一切学问。
做为吕不韦的问客,对于丞相所说的一切,他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但是,他更明白,丞相所说的一切,真假并不重要。
因为丞相这些话,虽然是在他面前说的,但其实不是说给他听的。
他的真正目的,是为了通过自己的口,把这些话传到大王的耳朵里。
正是因为看清了这一点,所以,任凭吕不韦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甚至眼看就要哭的晕死过去,他也没说一句话,就这么安静的等着吕不韦把这一场戏演完。
终于,哭了快小半个时辰,嗓子都已经哭哑了,嚎啕大哭也变成了小声的抽泣,甘罗才起身从袖子里取出一声比帕递给吕不韦。
“丞相切莫过于悲伤,甘罗以为,事情并没有丞相想的那么严重。”
听到甘罗这么说,吕不韦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然后,用甘罗递来的丝帕擦了擦眼睛,才强撑着坐起声来。
“甘罗此言何意?
还请教我!”
听到吕不韦这么说,甘罗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向着他认真施了一礼之后,才说道:
“丞相,甘罗自入了您门下之后,您不以臣年幼而轻视,而是多次将臣举荐于大王,臣这才能一展胸中抱负。
对于丞相的知遇之恩,甘罗感激不及。
既然今日丞相以前程之事问计于甘罗,甘罗便斗胆问一句,丞相您的志向若何?”
听到甘罗这么问,吕不韦也知道重头戏来了。
他先是伸出一根手指向上指了指,然后问道:
“如果是这个呢?”
看到吕不韦这个动作,甘罗并不意外。
他面色不变的说道:
“如果丞相的志向是这个的话,甘罗只能说,嫪毐的今日,就是丞相的明日!”
听到甘罗如此肯定的话,吕不韦顿时大怒,他一拍桌案,怒声说道:
“放肆!不要以为本相问计于你,你就能胡言乱语。
本相本以为你甘罗与他人有所有不同,没想到你也是如此趋炎附势之辈。
本相承认,能秦王确实是有些能耐,但以本相所见,也就仅此而已。
你可知道,本相乃是大秦的相国,朝中大权尽在本相掌握之中。
而且,本相门下有门客三千,且各有所长,其中更是不乏像大量的经天纬地之才。
本相所掌握的力量,任何君王都不敢小视。
您竟然说本相毫无胜算,真当本相不敢杀你吗?”
看到吕不韦暴怒的样子,甘罗却是面不改色的说道:
“丞相说的没错!
以丞相所掌握的力量,放在其他任何一国,都足以左右朝政,想要登顶也未尝不可。
但是,在大秦,丞相您没有任何机会。
如果丞相您认识不到这一点的话,那迎接丞相的,只有死路一条。
甚至,真到了那一天,丞相您可能会发现,能痛痛快快的死,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
看到甘罗的淡然的样子,吕不韦一下子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甘罗你......
你就这么不看好本相?“
听到吕不韦这么问,甘罗再次施了一礼之后,语重心长的说道:
“丞相,您的知遇之恩甘罗一直铭记于心,但凡有任何的胜算,甘罗岂能不为您谋划?
但是,大王的雄才大略是您亲自看在眼中的。
咱们远的不说,就说最近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大王不声不响的就完全掌握了禁宫。
毫不夸张的说,以前整个王宫之中,就跟丞相您的后花园一样。
很多时候,甚至大王都还没有批红,但大王将要下什么政令,丞相您已经了然于胸。
可是现在呢?
这几个月以来,您可曾收到过禁宫之中的任何消息?“
“这......”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挣扎了一会儿之后,吕不韦还是无奈的承认了这个事实。
如果说之前他对于大王的感觉,像是一匹烈马的话,那这几个月以来,他已经越来越明显的感觉到,这匹烈马已经完全不再受他掌握,他已经完全驾驭不了对方。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写下那封认怂的书信的原因。
这种失控的感觉,实在是让他难受的抓狂。
但他还是不愿意这么轻易的放弃。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大王他也只不过是掌握了禁宫的守卫而已,整个咸阳的守卫,还是掌握在本相的手里。
如果真要鱼死网破的话,本相未必没有胜算。”
看吕不韦还不愿意承认事实,甘罗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问道:
“丞相,就算您掌握了咸阳的守卫力量,您觉得以现在禁宫之中的守卫力量,一时半会儿之间,您真的能够突破的了吗?
再说了,您真的以为现在咸阳的守卫力量,您还能完全指挥的了吗?
咱们先不说蒙恬,就说王翦将军,丞相您有把握能拿下他吗?
没有王翦这些绝对重臣的支持,就算有一些下层的武将向丞相你投诚,那也不过是境花水月而已。
丞相,您不会连这个都看不清吧?”
听到甘罗这么说,吕不韦的身形明显的垮了下去。
“甘罗,难道本相真的没有任何希望吗?”
看到明明已经认清的局面却还不愿意承认事实的吕不韦,甘罗无奈的说道:
“丞相,认清现实吧!
以您现在手里掌握的力量,如果真您要走出那一步的话。
不,甚至您都不需要走到那一步,您只要有了实质性的动作,估计就会马上遭遇到灭顶之灾。
您刚刚也说过,能从商贾之家走到如今的位置,丞相您已经是万中无一的人物的。
但是,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末强求。
丞相,秦国奋六世之余烈才有了如今强盛的局面。
如今的秦国,就像是一辆高速行驶的马车一样,任何人想要挡在他的前面,或者是想要利用一些小计量把那赶车之人换下,最终得到的结果,都必然是粉身碎骨而已。
更何况,如今驾驶着秦国这辆马车的,还是一个虽然命途多舛却有着坚定意志,而且已经从艰难的生活之中磨练出了独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的少年。
更重要的是,无数人已经为了秦国这辆马车能够调整行驶而压上了一切。
在这个马上就要收获的时候,他们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来抢走属于他们的胜利果实。
丞相,一定要三思啊,丞相!”
听到甘罗这几乎是吼出来的话,吕不韦一下子变的心如死灰。
他突然之间意识到了,他的对手,其实并不仅仅是秦王一个人。
甘罗说的对,秦国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发展,不仅仅是历代秦王为了秦国付出了一切。
那些跟随着秦国的大臣们,同样付出了一切。
就像自己当年奇货可居,孤注一掷的把希望压在了公子楚的身上一样。
无数人同样把希望压在了秦国这辆马车之上。
别说现在的秦王英明神武,就算现在的秦王是个傻子,他们也只会允许他换另一个秦王。
如果他想取代秦王,亲自坐在那个位置上的话,都不用秦王自己出手,那些已经在秦国梭哈的大臣们,就会拼了命的把他给拉下来。
想通了这一切之后,吕不韦的心情反而是平静了下来。
“甘罗一言,真是让本相醍醐灌顶!
那以甘罗以为,本相该怎么做?”
听到吕不韦这句话,甘罗并未直接表态,而是又把最开始那句话还了回去。
“甘罗还是那句话,丞相的志向若何?”
“如果本相打算到封地做个富家瓮呢?”
听到吕不韦这句话,甘罗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说道:
“那实在是太简单了,丞相只需要遣散门客,然后向大王辞官即可!”
看到甘罗脸上那略带揶揄的笑容,吕不韦也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
“如果本相想要长居于这相位呢?”
看吕不韦终于问出了这句话,甘罗再次对着他施了一礼之后,才郑重的说道:
“如果丞相想要长长久久、安安稳稳的居于相位之上,甘罗建议,丞相应该立刻上书大王,将丞相之位一分为三,分置左、中、右三相,三相分工不同、各不统属,以成犄角之势。”
听到甘罗这个建议,吕不韦是彻底的惊呆了,他一下子就直直的坐了起来。
“你说什么?
分置左中右三相?
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