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范无病来到梅瑾秋面前,行过礼后,直入正题,“我想告假一月。”
“何事啊?”梅瑾秋关切地问。
“许久未归家,思乡心切,正直岁夕新年,想回家看望亲人。”
“你家是在玄一灵泽东南部对吧,临靠着沧浪国?”
“是的。”
梅瑾秋想了想说,“那今日便启程吧。同蔓蔓一起回去。”
“蔓蔓?”
梅瑾秋叹气,脸上露出遗憾,“我本不愿同你说起的。她也一样。但你们毕竟青梅竹马……”
“言重了。”范无病心想,只小时候见过一面,哪里说得上青梅竹马。怎么一个罗清尧,一个梅瑾秋,都说是青梅竹马啊。
“你应该知道,她与你是同年拜入永仙宗的。”
“嗯,我知道。”
“一般来讲,至少九岁才能进入永仙宗,毕竟没有哪個宗门愿意照顾年龄太小的孩子。你是特殊情况,她亦是如此。”
范无病问,“特殊情况,跟她突然闭关有关系吗?”
“有关系,而且关系密切。”梅瑾秋背着手,脸上满是忧虑,“蔓蔓出生后,便染上了未知的火毒,一发作,大小经脉内便如同烈火炙烤,疼痛难忍。沧浪国的君主,她的父亲,想尽各种办法,都无法根治,便送来了永仙宗。拜入我门下后,学了一门运造寒冰之息的功法,才控制住。”
他稍稍顿了顿,问,
“你是否疑惑过,她以前应该很开朗活泼,现在却内向怕生?”
“是有。”
“便是因为,她一情绪激动,火毒便会逆犯。所以一直刻意减少与人的接触,避免引起情绪过激。但,她毕竟是个小孩子,性格未成,长久不与人接触,久而久之便难以跟人沟通了。所以,能看到她跟你说很多话,我很是欣慰。”
“原来是这个原因啊。”
梅瑾秋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桃源福地里经历了什么,原本沉寂许久的火毒,变得十分活跃,威势更是强大了许多。回宗当天便犯了一次,险些烧毁经脉,所以不得不紧急闭关。我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也不肯说,只让我别告诉你们,免得你们担心。”
范无病一下子顿住了……
伏蔓蔓在桃源福地里经历了什么?如果说是情绪过激的话,那她有很多次都情绪过激。可那时候为何没发觉到呢?非要在情绪过激的众多事里挑一个最特殊的话,可能就是……
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想到,最不寻常的莫过于,吸了她不少血。
会跟这个有关系吗?
梅瑾秋说,“虽然答应了她不跟你讲这回事,但到这般境地,瞒着你,反而是对你的不公了。”
“所以,她要回去了吗?”
“嗯。永仙宗没有压制她体内火毒的手段,沧浪国有一个秘境,名为水灵之谷,或许是唯一的希望。”
“她现在在哪里?”范无病问。
梅瑾秋看着眼前的少年。还未完全成熟,稍带一些稚气的脸庞,却显出格外令人动容的坚韧感,好似他已经经历过了各种人生大事,炼就了一颗稳固不动摇的心。
“在永仙峰后山的金水潭,下午便要启程了。”
范无病当即作别,朝金水潭赶去。
永仙峰位处十二仙峰的中间位,辖地范围不大,后山便直至傍着主峰的一座矮山,那里一般弟子无法涉足,通常是伏蔓蔓修行的地方。
绕着永仙宗山腰的一条小径,范无病很快抵达金水潭。
时值凛冽之冬,外面到处都银装素裹,唯独金水潭附近,却好似四季如春,此刻正一片花开之景。远远地便能望见一座波色潋滟的静顿湖泊,不算大。湖面倒映斑驳树影,同岸边的绿意交织在一起,好似没了分隔。
这边小动物很多,鸟,狸猫,兔子,猴儿,麋鹿……种种。
便是不忍打搅的祥和之景。
到了此地,范无病的脚步都不由得轻了一些,心情随着缓缓摇曳的树影,宁静下来。他沿着小径走到尽头,拨开一层爬山虎叶,便听到少女的声音。
“我得走了。你们可要想我才行。问我什么时候回来吗?嗯……也许半年,一年,三年,五年……不知道,可能不会回来了。难过?嗯……真是,我也很难过。但这便是最好的办法,不是吗?我是该回去了。”
“你要回哪里去?”
伏蔓蔓犹如受到惊吓的小鹿,便下意识地要逃走。她哪里想过,在这如同自己的秘密后花园一般的地方,居然会出现别的人。但立马,她又觉得这声音熟悉,熟悉得让她心头一颤,赶紧转身看去。
“你?”
“嗯,我。”范无病踩着掉落在地上的树叶与枝丫,趁着少女发愣的时间,几步便到她面前。一只白净的兔子正吃着她手中的嫩草。
他问,
“那天在觉悟峰出现的,就是这只兔子吗?”
伏蔓蔓低下头,声音不似刚开与小动物说话时的灵动,又变得沉郁内敛了,“不是。”
“就是。我记得它的味道。它当时蹭了蹭我的脸。”
“没有。”
“有,我记得。”
“我记不得有那样过。”
“那你就是承认了,是同一只兔子咯。”
伏蔓蔓起身走到别处,才想起问,“你怎么来了?”
“我跟掌门请假了,想回老家一趟。来问你,想不想回去,要不要跟我一起。我记得,我家是挨着沧浪国的。”
伏蔓蔓扭头看着他,见他真挚的目光,稍稍蹙眉问,“真是这么想的?”
“嗯。”
“没有别的原因?”
“还能有什么呢?”
“掌门师尊没跟你说过其他事?”
“嗯。”
伏蔓蔓紧绷的肩膀稍微松了一些,但眉头立马又添一些哀伤。她是矛盾的。少女都是矛盾的。
“你好像很失望。”
“没有。”
范无病便笑了,“你一面不让掌门告诉我真相,又一面因为莪不知道真相而失望。有时候,真的很难猜你们姑娘到底在想什么。”
伏蔓蔓顿住,呆呆地看着他,“你骗我。”
“立马就说了事实,所以不算骗。”
沧浪国的七公主低下头,纠结难明地说,“我怕你为我担心,也怕你不担心我。这好奇怪,不是吗?”
“嗯。”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了,大概真的要回到沧浪国,好好冷静一段时间。”
“我与你同行。”
这话说出来,七公主顿时抖了一下。她无法分清楚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一边像是“顺路搭个伴”般不值一提的羽毛之事,一边又像是某种沉入心扉的许诺。她不太敢问到底是哪种,也许是怕得到前一个答案。
她习惯性地把事情往坏的一方想,这跟罗清尧完全是相反的性格,便说:“捎你一程,可以的。”
“多谢七公主。”
“你笑什么?”
“开心啊。”
“可我怎么办?”
“你怎么办?什么怎么办?”
“没……没什么。”
范无病叹道,“为什么你偏偏就失去了在桃源福地里的勇气。”
桃源福地里的勇气?伏蔓蔓想了想,这好像是在说自己突然嘴瓢把心里话说出来的事。她莫名地怕了起来,指尖发着抖,“那不是勇气。”
“你想要怎样,得说出来才行,不会有人总是能猜到你的心思。”
“说出来,便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吗?如果得不到的话,为什么要说出来?”
“不说出来,就永远没有得到答案的可能。”
伏蔓蔓咬牙看着范无病。她此时有些不服气,总觉得范无病是在批评自己,“我说我不想再面对什么火毒了,火毒便会离开我的身体吗!”
“那你介意让我看看吗?万一我能帮到你呢?”
伏蔓蔓僵住了,“还有这种办法?”
“合着你根本就没考虑过我啊。”范无病哭笑不得。
“但是,火毒真的很厉害。”小公主急于为自己解释。
“起码让我试试吧。”
伏蔓蔓没什么信心,“掌门师尊都没办法的……”
“嗯嗯。”
“会反噬的。”
“嗯嗯。”
“真的要试试吗?”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纠结什么。”
“因为!因为……”小公主难为情地说,“你,是男的。”
“掌门也是男的啊。”
“不一样。”
“未必掌门不是男的?我就说他的名字像个女人。”
“不,不是这个意思!哎!那就试试吧,反正都这样了。”伏蔓蔓丢掉纠结,闭着眼,就那般直直但站着,微微伸开手臂。
范无病心里发怵,这怎么搞得像是在偷吃禁果似的。
“可以碰你的手吧。”
“可以。只是手!不能碰其他地方!”
范无病上前,牵起她的左手。她明显抖了一下,手背绷住,双眼紧闭。
范无病看着她的脸,心想,这孩子睫毛好长。
无妄造气术,牵动一缕气机,从小公主手背钻进去她的经脉。刚一进去,便感受到了排斥,随着深入,排斥越发强烈,逐步形成一种压迫感。
从压迫感的传导看,源头在……心脏!
范无病尽量以柔和的姿态,朝着心脏前进,不去正面碰撞排斥之意,面得对她的经脉造成伤害。但即便如此,离心脏越近,压迫越强。
他听到伏蔓蔓轻哼了一声,似忍着痛意。便停了下来,稍稍想了想后,将自己那缕气机用无妄造气术转化了一番,使得与伏蔓蔓的血气相当。
这样成功骗过了那股压迫,伏蔓蔓便明显轻松了一些。
终于抵达了心脏的位置。
然后范无病顿住了……因为,他没看到心脏。
找错位置了?一番感受后……没错啊,这里就应该是心脏的位置啊。但,为什么不见心脏?
难不成,伏蔓蔓是天生的无心体?
小时候,师姐还爱给范无病讲故事,便听她说起过无心体这种体质。大致是说,有一种人生来便没有心脏,无法形成生命力,靠着先天的生命力,很快就会衰竭,如果没有源源不断的生命力维持,一般活不过一天。
无心体有一个强大的优势,那就是,因为缺乏属于自己的生命力,会被所谓的“天地法则”所无视,修行上,基本不会受到来自天道的限制。甚至传闻,大乘后,连天劫都不会有。
可怎么活下来,是个问题。
范无病不敢下定论,一连在她体内探索了很久,搞得小公主又紧张又难为情,
“好……好了吗?”
“别急。”
“哦。”
在范无病的感受里,伏蔓蔓的确是“活着”的,又的确没有心脏,是师姐讲的无心体的特征。但,她靠什么而活呢?
不信邪的他,稍稍露出一些自己的气机,露出的瞬间,猛烈的压迫便席卷而来。
“好痛!”灼热的刺痛顿时让伏蔓蔓惊叫一声。
范无病又赶紧敛去自己的气机。不过,他已经找到位置了!伪装的血气,逆势而上,越过一层阻碍,直达那股压迫的源头。
然后,他便看到,一只生有三足,通体灿金色的怪鸟,在黑暗中,默默地凝视着他。
那睥睨天下的目光,不可置疑的气场,暴戾翻腾的恶意……
这是,
三足金乌?
此刻,大小经脉里流淌的仙气,一部分汇入它的身体,而它则释放出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反哺给伏蔓蔓。但它所反哺的生命力当中,显而易见地蕴含了一种属于它本身,至高无上的独特气机。正是这股独特气机,对伏蔓蔓的身体造成极大的负荷。
范无病顿时明了。
原来这便是所谓的火毒啊。
所以,事实是,这不知从何而来的三足金乌,寄生在伏蔓蔓的体内,为无心体的她充当生命源泉。同时,她修为的一部分,将会被三足金乌所吞噬。
难怪伏蔓蔓明明是活下来的无心体,修为却不算高。
如此看来,这所谓的火毒,反而是伏蔓蔓赖以为生的东西,是绝对不可以祛除的。
他将气机收回,稍稍蹙起了眉头。
看到他的表情,伏蔓蔓心里一紧,“不行吗?”
“很特殊。蔓蔓,你的情况很特殊!”
“有多特殊?”
范无病现在不知道应不应该告知真相,目前看来,似乎连她本人都不知道三足金乌的存在。他不确定说了后,那三足金乌会不会因为不想被打扰而离开她的身体。
“特殊到……火毒其实不是毒,而是你体内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不是毒?可它只会让我难受,在我激动的时候,还总是干扰我的判断。”
“是你不会控制。”
“那该怎么控制呢?”
范无病仔细想了想,集合了自己毕生所学,以及师姐的奇思妙想,“嗯……这个比较复杂,我得好生研究一下。尽量,我尽量在跟你分开前想到办法。”
伏蔓蔓眼中升起希望。
……
下午,
范无病搭上沧浪国的飞舟,从永仙宗启程,朝着小南洲玄一灵泽东南部飞去。
飞舟不算大,长约四丈,宽约两丈。远不及永仙宗的飞舟,更不用说大离王朝的了。
沧浪国毕竟只是永仙宗辖地内的属国,与大离那般自成一派的顶级王朝差距很大。能养得得起这种大小的级别的飞舟,在普通属国里,也算是相当有底气的了。
飞舟上除了伏蔓蔓和范无病外,便只有十来个侍卫,以及沧浪国的相国左俊良。
这些个侍卫,虽不是修仙者,但个个内功深厚,称得上是武道高手。
而沧浪国的这位相国,范无病竟无法直接感受到他的气机强度……要么他是普通人,要么会收敛气机的门路,要么便是修为深厚的修仙者。如果是修仙者的话,其修为恐怕不比永仙宗的那些高层长老差。
左俊良对范无病态度很好,不以高位者自居,同他聊了很多。
多事询问,在永仙宗内与伏蔓蔓的来往。
这般关切的问询,让范无病颇有一种是在相亲的感觉。他多少品得出来一些特殊的意味……虽然是想说对伏蔓蔓没有太多逾越的想法,也不好直接表态,毕竟现在还搭着人家的顺风车,便靠着擅于交谈的口舌,各种绕开了需要表态的话题。
后者到底是一国之相,老人精了,察觉得出来范无病有回避之意。与此同时,心里也颇为惊奇,没想到范无病不过十五之龄,居然能把话说得那般滴水不漏的同时,又不给人以恶感。
实乃人才。
越是坚定这个看法,左俊良的心思便越多。他是看着伏蔓蔓长大的,当然会颇为关心这方面的事。
心里合计着,蔓蔓也快十五了,就要出落成大姑娘了,是得多想一些。
范无病没忘记伏蔓蔓当下所面临的境地。
但三足金乌……这般存在,实在是有些太过遥远了。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到应对的办法。目前看来,没有替代品,只能主张伏蔓蔓跟三足金乌并存,相互依赖。
可三足金乌无意间释放出的特殊气机,确实给伏蔓蔓造成了极大的负担,而且,这份负担是越来越强的。总会有撑不住的那一天。
他尝试了一下,自己的“舌欲”是能吸收掉三足金乌那股“火毒”的。这也是为何,吸伏蔓蔓的血加的生命值特别多,以及被吸血后,她恢复得也非常快的原因。
让范无病颇有些尴尬的是。
吸伏蔓蔓的血,对她而言,好像不仅无害,反而是一件很“舒服”的事,可以缓解“火毒”滞留体内带来的痛苦。
这天夜里,吸了一些血,缓解了伏蔓蔓的痛苦后,范无病心中的惭愧更甚了。
当初是他斩钉截铁地说,“以后不要做这种事了。”
结果现在,不仅做了,还做了很多次,甚至有点食髓知味。
伏蔓蔓眉间洋溢着轻快,毕竟火毒之苦得到了缓解,另外……吸血的过程让她的“心”跳得很快,有一种难以表达的开心在里面。这好像是什么不能告诉别人,独属于他们二人的“亲密关系”。
理性来讲。
这大概是一件双赢的事。
被吸血的伏蔓蔓,不会损失什么,反正她的生命力也来自三足金乌,很快就能恢复,还能缓解火毒之苦。
吸血的范无病,可以帮上忙的同时,还能给自己加血。
但,
范无病有些纠结,
“蔓蔓,我总感觉这不太对。”
“哪里不对?”
“你想想。我们两人都从吸血这件事里受益了,对吧。”
“嗯,这不很好吗?”
“你不觉得,这很像是……双修吗?”
伏蔓蔓愣住了。双修?这个词吓到了她。她曾以为这种事离她很远很远,几乎一辈子都不可能接触到,却没想到,就这么突兀地出现了,甚至还发生了,而且还是在这种花儿含苞待放的年纪。
好像,忽然之间,“大人们的世界”便铺天盖地压了过来。
她害怕道,“这……这……天啊,我居然做了这种事!明明还没成年。要是让母后知道了,会打断我的腿的!怎么办啊,怎么办!”
范无病呆呆地看着她……不是,你这么纯情吗?
他安抚道,“蔓蔓,别怕。这不是真的,我们还没到那种地步。”话说到一半,觉得不对,就好像终会到那种地步一样,改口道,“不会发生那种事的。”
“不会吗?”伏蔓蔓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情,愣愣地看着范无病问。
范无病脸有些发烫,心想,我这是在做什么,怎么跟诱拐无知少女一样!就不应该说出那个词。
他叹道,“蔓蔓,别想太多。”
“那还能吸血吗?”伏蔓蔓期待地问。
“你别上瘾啊!这是当下的无奈之举,可不兴上瘾啊!”
伏蔓蔓低下头,“但,真的很舒服。”
“好吧,我会尽快找到其他办法的!”
伏蔓蔓心想,也不用那么快。她莫名地有些不像让这份特殊时期的特殊亲密关系,那么早结束。但这种话是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来的。
五日后,飞舟抵达了范家所在的魁雨城。
范无病原意是在这边放下自己即刻,但左俊良各般心思运作起来,非要在范家歇息一日。
便时隔多年,沧浪国的飞舟,再次停靠在了范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