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雨城在地区类型上划分,同永仙宗山下的蔚日城差不多,乃仙凡交融的独立城池,不隶属于任何国家。但不如蔚日城那般强盛。毕竟后者是傍着永仙宗而存在的。
魁雨城紧挨着沧浪国,与其来往频繁,周遭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国家,算是一座四通八达的枢纽型城池,控制着不亚于一些小国的人口、矿产、交通、贸易资源。
现如今是以城主府为核心,各大家族合作竞争的基本权益构架。
作为曾经城主府之下的第一大家族,范家这些年来并不好过。十五年前,城中便开始传闻,范家家主范启得了个祸根伴身的儿子,给范家带来了霉运。
因为这些传闻,范家直接间接地丢失了不少生意。主要的说法是,范启为了料理自家儿子的事,疲于经营家族上下,导致内外矛盾不断积累,久而久之便成了难以纾解的病症。
其子五岁那年,被永仙宗一位仙师收作关门弟子,这些矛盾才暂时被压制下来。但,关于其子在永仙宗的各种事,到底是会传出来的。传到这魁雨城后,众人便知,原来去的是觉悟峰,还没有根骨,无法修炼,过着仙山上的凡人生活。
众人虽不疑永仙宗的强大,但觉悟峰确实是名声在外,便对范启之子被仙师收作关门弟子一事不怎么瞧得上了。毕竟,进入仙道宗门是为了修仙问道,你没法修仙,没法问道,去了跟没去有何区别呢?
人都是势利的,一眼把你范启之子的仙路望到头了,各种心思便自然会冒出来,就得好生掂量一下继续跟你范家合作,有没有前途。
只能说,消息是有滞后性的。范无病这些个月来,在永仙宗干的事,还未在隔着老远的魁雨城传开来。
便这般,到了家。
范启这边,正与其他城中其他几位家族的代表,商讨城北新发现的小渊谷灵矿的归属划分问题。
家主正坐上位,两旁是家中族老,下位分坐着其他家族的代表。
此刻的商讨正陷入僵持状态,沉沉的气氛让进来添茶送水的丫鬟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哪個礼节不到位,触犯了各位大家。
范启面无表情地看着下位众人,“事实便是,小渊谷灵矿,乃是我范家发现,勘探,并确定开采点的。如若被你们看了一眼,便要分上一杯羹,难说不是强盗行径了。”
一人笑道,“范家主言重了。强盗行径可不敢按在我们头上啊。小渊谷历来便是公立地区,那边渊妖横生,是各家弟子进出试炼之地,早在一年前,我莫家便有弟子发现灵矿反应了。”
“那一年前,莫家为何不去勘探呢?”
“勘探了,怎么没勘探呢?只是莫家当时重心不在于此,投入不多罢了。”
范启身旁,一族老冷哼一声,“可笑。灵矿从来都是各家的重中之重,发现了却说重心不在于此,投入不多?这种话给鬼,鬼都不信。”
莫家代表笑道,“事实便是如此啊。”
施家代表说,“范家主。小渊谷是魁雨城年轻人的试炼场,年轻人是魁雨城的未来,便说小渊谷是魁雨城的未来也可。此等地段,如若因为范家开采灵矿,而遭到破坏,岂不是?”
范启说,“我范家灵矿开采技术,传承上百年,无比娴熟,历来是各家矿场事故率最低的家族。如何会破坏小渊谷呢?而且,小渊谷乃天地所造,一切遵循自然,何来的‘被破坏’一说?”
“你范家为武道世家,修仙者不多,对灵石的需求从来不高,如何说得出是灵矿开采技术最娴熟的家族呢?照我看啊,还是得由修仙世家来主导才行。毕竟我们与灵石的亲和度更高,不易被排斥。”
“荒谬!”范家一族老拍椅子喝道,“真当我范家无人了!”
深厚的内功自掌心激荡开,在空中拍出鞭炮炸响一般的声音。
“这便是范家的待客之道吗!”一众家族代表面露不善。
范启稍稍拦了拦动怒的族老,对众人说,“我范家历来遵循‘人不欺我,我不欺人’的原则。诸位若真是觉得靠着联合打压,便能让范家服软,那大可试一试。”
说这般话时,范启不喜不悲,端坐在上位,无形间散发出威严。
倒是让众人心里犯起嘀咕,来之前合计好的打算,便有些动摇了。是啊,都知道范家这十年不好过,但区区十年,便能让曾经的第一家族难过到任人欺负的地步吗?
众人若有若无地看向一身穿玄色长衣的半百男人,心道,这局是你董家攒起来的,倒是该你董家来说话了吧。
董家代表稍稍点头,随后看向范启,“范家主,也并非我等信不过你范家。实在是,修仙路上各般事,皆系于‘气运’啊。”
气运。这个词,对魁雨城一众来说,并不怎么清晰,毕竟不是真正的仙家宗门。饶是永仙宗那般,也只涉猎皮毛,并不精通,何况他们。
因此,这晦涩而神秘的词,一说出来,好像便带着某种说服力,让众人精神为之一震。
董家代表叹气道,“我们仍旧尊崇范家为众长,但大家也都知道,范家这些年来,各般祸事连绵。十五年前,范家主之子范无病出生,天生凶相,红光乍现,阴雨绵延,使得全城上下都颇为压抑。六年前,仙人斗法,一团流火坠入范家,造成严重破坏,甚至连家主夫人都命陨于此。我们都以为,范无病加入永仙宗后,便能改变气运,可不仅没有丝毫改变,据说反而让觉悟峰都受到波及。”
范家族老怒声反驳,“董晓,你少放屁了。什么全城压抑,谁不知道当时乃一月底,正是一年中阴雨交绵的季节。而觉悟峰,三十年前就开始凋敝了,如何能归到范无病头上!”
董家代表问,“难道就跟你范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没有!”
“你觉得大家信吗?”董家代表看着范启说,“范家主,还希望你为整个魁雨城考虑考虑。切莫因为范家的内事,影响到整个魁雨城的气运啊。”
这种话恶毒至极,是要把范家划入整个魁雨城的对立面。范启心中拿捏不定,一时间不知道怎样应对才是最好的办法。他亦明白,到这种地步,靠嘴皮子是没有用的,只有真正有底气,说的话别人才会信服。
范家如今的底气……并不多。
内外皆是矛盾。
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吃这一回亏,韬光养晦,先把内部不合的矛盾解决了,这样做范家未来很多年都会退居二线家族,被排在魁雨城的核心边缘。二是,硬顶到底,绝不退缩,可这样做必然会遭众人一起发难,从方方面面制裁范家,稍有不慎,便不是退居二线的结果,而是被赶出魁雨城了。
此时此刻,他们的核心观点是,范家气运不济,如若去把控小渊谷的灵矿,会影响整个魁雨城。
必须把这个观点推翻才行。
可是,怎么推翻?
僵持间,一身着管事袍服的男人走了进来,“家主,沧浪国的飞舟停靠在了北大院演武场外面的空地。”
“哪国?”
“沧浪国。看规模和外形,与十年前的是同一艘。”
范启当即大声说,让在场众人听得一清二楚,“这么说,是皇室来客!”
“是的。”
“速速同我一起去迎接。各位,今日有贵客到来,多有不便,改日我们再好生商谈吧。”
沧浪国皇室来客?来范家?
众人心中顿时开始打鼓。什么目的?专程来,还是只是路过暂歇?范家跟沧浪国皇室关系很好吗?
难不成今天就这么算了?
董家代表赶紧站出来说,“范家主,我等皆与沧浪国颇有联系,如今贵客到来,自然不可丢失礼数,便一起去迎接吧。”
“对,董晓说得对。”
众人应和。
范启知道,这些人无非是想看看范家跟沧浪国皇室到底是什么关系,会不会对他们的阳谋产生什么影响。这时候拒绝,反而会成为心虚的表现。
“既然如此,便一同前往吧。”
于是乎,
左俊良便看到了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前来迎接。他心中稍微不解,倒不至于这般兴师动众吧,又不是国家层面的正式出访,只是路过暂歇而已。
范无病从左俊良身后走出来,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心中颇有感叹。
说是熟悉,只不过是心理上的熟悉。而事实上,早些年,因为体弱的缘故,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小院子里,几乎没到处走过。
他看向人群里为首的男人,心中顿时交织起复杂的情绪。
这一世的父亲,范启。十年来,范启似乎老了不少,厚重的眼袋旁,是深陷的皱纹,步伐都不如以前那般沉稳了。
“恭迎沧浪国相国,左俊良左大人。”范启一上前,看到左俊良后,便不细看,拱手参礼。
左俊良却不受这礼,三两步迎上前来,搀扶着范启的双臂,笑道,“范家主可不必行这般礼,你我并无身份差距。”
这话,不仅让其他人愣住,也让范启愣住了。
沧浪国的相国,与魁雨城一个家族的家主,并无身份差距?
这是认真的吗?
但见左俊良的神态,又完全不似玩笑话。范启摸不着门路,不知左俊良装着什么心思,也不敢怠慢,“左大人这边请,快些到屋内坐着。”
左俊良笑道,“‘大人’这般称呼就不必了,若觉得直呼姓名,叫我左先生即可,我以前也是教书的。”
这什么态度啊?
其他家族的代表目瞪口呆。这位相国,是在自降身份,向范启言好?
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想也不应该啊。虽然魁雨城并非沧浪国的属城,但几乎可以说是靠着沧浪国发展的了,很大程度上受制于沧浪国。论地位,沧浪国相国,怎么也要远高于魁雨城的一个世家家主的。
这过热的态度,搞得范启本人都不明就里,战战兢兢的。
“左先生这般,所为何事呢?”
左俊良便说,“我奉陛下之令,接七公主回国省亲,顺路便同载令郎一程。欲暂歇片刻,还望范家主不觉得我等叨扰。”
七公主一说出来,众人便立马知道说的是谁。
至于,令郎,顿了一下,才想起个“范无病”的名字。也怪范无病的名声在魁雨城,实在说不上正面。
范启这才发现,左俊良后面跟着一对少年少女。
十年前,范无病还不到他腰高,如今,已与他个头相当了,模子是那个模子,但脸长开了很多,气质也自成一方,若是不说,还真认不出来。
范无病上前来,面带温色,道,“孩儿无病,多年未归,望父亲,家中族老以及各位亲朋好友原谅。”
他话说得很全,把能带的人都带上了。
范启僵在原地好一会儿,瞳孔微微颤抖着,脸上的表情似落不成个定数,各种变化着,深陷的皱纹却在最后得到了片刻舒展。他笑不出来,心中却有一股强劲的力量,惹得鼻子发酸,拍了拍范无病的肩膀,“好,好小子!长得这般俊俏了!”
“蔓蔓,这位是我父亲。父亲,这位是我的同宗师妹,伏蔓蔓。”范无病看向伏蔓蔓。
伏蔓蔓心中忽地一急……你在干什么,就这样把莪介绍出来?算什么个意思!在场的可都是长辈啊。这么介绍,不就弄得像是那种关系了吗?
范无病可没这么想。他是以“同宗师妹”的名义介绍的。
左俊良通晓的处世之道,不像伏蔓蔓那般死板,立马品出了范无病的意思。这是不想掺以各自背后的家中关系,免得真说起儿女之事了。他心道,这小子,还挺精。
伏蔓蔓本就内向,被这么多人围观,更是难为情了,便下意识躲到范无病背后,小声说,“蔓蔓见过范……范叔公。”
范……叔公?
范无病登时两眼一黑,扭头瞪着伏蔓蔓小声说,“你在叫什么呢!”
伏蔓蔓着急地说,“我……紧张嘛。你也没告诉我该怎么叫啊。”
“你是公主,公主诶,怎么称呼朋友的父亲还不清楚吗!”
“要不,我改口再叫一遍?”
范无病感受到众人那匪夷所思的目光,生无可恋地说,“已经晚了。”
叔公这个称呼……很暧昧,如果只有个“叔”,倒说不得什么,对长辈的普通称呼罢了,但多了个“公”立马就不一样了,通常只会对亲戚,本家人,或者关系极其亲密的长辈才会用这种称呼。
伏蔓蔓这么叫,几乎就等于是在说,她是范家未过门的女儿。
连左俊良这个“不怀好意”的人都被伏蔓蔓大胆的发言给吓到了。他当然感觉得出来小公主对范无病有好感,也因此借道想要来范家提前打点好可能发生的事情,全然没想到居然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了当地承认了?
那就不得不成了啊!
范启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看向范无病,“无病,这?”
范无病苦笑一声,也不好说人家一国公主不懂礼数,便只得找个蹩脚的理由,“她还没睡醒呢。”
这……
狗都不信。
一下子发生了太多事,范启脑子昏昏的。不止是他,在场的众人都昏昏的,尤其是那些其他家族的代表,心里还沉沉的。
前脚还说着那范无病以一己之力,连累整个范家,怎么后脚就跟皇亲国戚攀上关系啦?
毕竟是家主,范启赶紧说,“先到屋里坐着吧,再好好聊聊。”他又对其他家族的代表说,“至于诸位,今日不便谈事,择日我们另行探讨。”
“这……”
一众人不知如何处置,什么结果都没谈出来,走不事,在这儿呆着也不是。
见众人迟疑,左俊良便笑眯眯问,“何事啊,如此胶着。如若拿捏不定,方便的话,同本相讲讲。本相辅佐陛下治理国事,或许能给上半分意见。”
众人分明地听出了区别。
面对范启时,左俊良自称“我”,面对他们时,却自称“本相”。态度是何般,一目了然了。
董家代表董晓十分清楚,左俊良心向范家,断然不可让他参与到灵矿一事中,且不论之后怎么办,至少得等到他离开,便招呼着众人离去了。
范启便邀着左俊良去宾客间,好生招待了。
趁此间隙,范无病拉着伏蔓蔓到一边去了。这般行径落在大人们眼里,便是少年少女们之间那三两分事,只瞧得乐呵。
范启心里已经是激起千层浪后。这些年来,他一直关注着永仙宗那边有关范无病的消息。
历来的消息都是悲观的。他心里无不担忧范无病在永仙宗过得不如意,受欺负,都没怎么想过能不能修仙的问题,在他看来,能好好活着已是幸事。
倒没想到,他这一回来,莫名地便拐了个公主回来。
儿子争气,老子自然就神气了,龙行虎步,整个人的气场一下子拉开来。他个人还无察觉,一直伴在身边的些个族老仆人们便登时明晓,家主今天很高兴。
范无病这边,严正地吩咐伏蔓蔓,“听着,你待会儿,一句话都别说!你一说话就出乱子。”
伏蔓蔓只觉得自己被吼了,有些委屈,“你自己没跟我说清楚的嘛。”
“我以为你懂啊!”
“我四岁多就在永仙宗了,又极少跟人接触,懂什么?”
范无病哑然,想来确实是自己没说清楚的问题,倒不能怪到小公主身上去了。
他叹道,“目前看来,大家是把你当成我的伴侣了。”
“伴侣……”伏蔓蔓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直冲着脑门而来,让人发晕,“那……那怎么办嘛。”
范无病琢磨了一下,“说到底你我皆是修仙问道之人,这种事也无关紧要了,又不是受各种礼教约束的凡人,看开点。事已至此,顺其自然。”
“好……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