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无病做了个梦。

不过，他也分不清楚这到底是不是梦。因为，太真实了，真实到就像是在亲身经历一般，感受也好，情绪也罢，全都真实到是从身上，心里自发涌出来的。

他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巨大身影，站在天的边际，无数神光、仙术，从四面八方涌来。他沐浴在某种伟大到无边无际的意志之中，怀揣着至高无上的祈愿，毅然决然地踏入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

路漫无止境地向前延伸着……

某一刻，他忽地从这道巨大身影之中脱离出来，变成了他自己。那道巨大身影继续往前，行至某处后，转过身来。

他得以见到巨大身影的真貌，那是一种无法描述，看到了就一定无法忘记的样子。那巨大身影对他说，“借吾之名，便当行吾事。”

言罢，大梦惊醒。

范无病猛地坐起来，浑身已被汗水浸透，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感官逐渐复苏，接着便嗅到一股初晨的清醒，以及女子的幽香。

“你醒了！”小公主关心地问，“是做噩梦了吗？”

范无病躺在伏蔓蔓的怀里。看姿势，昨夜应当是枕着她的双腿睡了一晚。带着“少女粉意”的幽香，让他清醒过来，双眼清明地看着她问，“你还好吗？”

“我很好！”伏蔓蔓眼中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芒，那似乎是一种新生的苗头，“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我……我感觉体内的火毒一下子就没有了，并且以后也没有。那种即将失去什么的感觉也不复存在。我现在，拥有了我的全部，就好像，好像……”她的情绪拔到最高处，然后猛地降下来，恢复到平静安娴，“我重新活过来了。”

范无病见她高兴，自己也由衷地高兴了起来，笑着说，“那就好……那就好。”

“你呢？你昨天突然就晕过去了。”

“没事的。只是消耗有些大，体力不支而已。”

小公主抿着嘴唇，眼帘低垂，声音绵软，“总觉得，你为我做了很多。”

范无病站起来，又一把将她拉了起来，“蔓蔓，不要觉得亏欠于我。也许你还不知道，小时候，你在范家暂留那一天，对我的帮助有多大。”

“那天……”伏蔓蔓回忆起来，“是指替你找那支簪子吗？”

“嗯。”范无病想起什么，从乾坤袋里将那支簪子取了出来，“我再送给你。”

这支簪子，被范无病吸收了能力，如今只是普通的簪子了。他以前闲来无事，用心翻新了一遍，虽然很普通，却也有着独属于他的审美表达。

伏蔓蔓眼中泛起晶莹。她并未直接拿过来，而是问，“你知道送一個女孩簪子意味着什么吗？”

范无病说，“这支簪子对我有着很特殊意义。可也只能赠予你了。至于意味着什么……”他并未回避这个问题，而是认真地回答，“就当是我对这份关系的一种期望吧。”

“期望？”

“我还有许多事要做。你也还有许多事要做。对我们而言，此般年龄正是不断去追寻，感受新事物的时候。”

“我明白了。”

伏蔓蔓是个很含蓄的人，虽然有时候会展现出一些特有的勇气。但她终究不是那种将情绪和感情直接表达出来的人。不过，这样的结果，她已经非常满意了……因为，前些时间还面临着艰难的命运，而今，轻舟已过万重山，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不是吗？

她这般想着，便笑了起来。

笑得最好看，最让人无法忘怀的一次。

忽地，一股明朗之势从她身间荡开，掀起衣衫与长发，将一旁的花海吹起波浪，清幽的潭水潋滟无尽的波光。范无病立于她身旁，便觉得，她好像在这一个瞬间，便长大了，带起了一种牵人心魄的魅力。

她突破了。毫无阻滞，如流水般自然。

从金丹四层开始，一路攀升。

五层，

七层，

九层，

元婴的门槛，丝毫没有让她停下片刻。无心体的独特优势，在此刻发挥到了极致。

一直到元婴四层才停下来。

伏蔓蔓震惊得合不拢嘴。范无病却有所预料，笑着说，“看来某人是因祸得福了。”

“因祸得福？”

“无需解释，你以后自会明白。”

在范无病的感受里，是那三足金乌彻底不再与她相互独立，彻底相合了。以前，伏蔓蔓修行所得的大部分，会被三足金乌所吞噬，如今算彻底相合后，那部分修为也就回来了。所以，才一连突破到元婴境。

也就是说，伏蔓蔓本就该是元婴境。

这就是无心体的强大之处，只要活下来，就在修行上没有任何阻碍，真正的修仙如喝水。毕竟，不受天地的桎梏，相当于没有境界突破的限制，修为到了自然而然就能突破。

“像做梦一样。”小公主脸有些发烫。

“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回哪里？”

“永仙宗。”

伏蔓蔓眼中涌现喜悦，这一刻，她才彻底明白，自己真的……活过来了。

“我……我可以牵你的手吗？就只是这段路！”她满怀希望地问。

“嗯……可以。”

少女的手总是纤细而娇小的。

她有些紧张，“总感觉……”

“感觉什么？”

“感觉回到永仙宗后，一切就会变回原样了。我继续待在永仙峰，一个人修行。你便回到觉悟峰去了，身边有清尧师妹陪伴，谷兰师姐也会经常去做客，说不定……还会有其他姑娘。”她悲观起来，“说不定，过些时候，你便忘了我。”

“你很会想。”范无病满不在乎。

“不是吗？你准会不在意我了。”

“不只是你，清尧，谷兰师姐，我都不会在乎。”

“啊？”

范无病笑道，“我只在乎莪自己。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心里只有大道？”

“对的！”

伏蔓蔓不知是怎地想的，眼睛一亮，“那我便也去追寻大道。让你始终都能看到我，不得不去在乎我！”

“嗯，不错，很有志向。”

被表扬了。伏蔓蔓很开心，但是……不对，这是把我当成小孩子了吗！

她瞪着眼睛看向范无病的侧脸。

她又顿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她忽地意识到，明明范无病只比她大两三个月，但跟他比起来，她却真的像个小孩子。

于是，她便煞有介事地感叹道，“成长啊……”

“只有小孩子才会渴求长大。”

“……”

……

伏蔓蔓的问题得到了暂时的解决。

范无病和她便没有在沧浪国待太久。

沧浪君伏景对于范无病真的“治”好了自己女儿由来已久的病感到非常震惊，便再无法看出这个少年到底有多大的潜力，心中装着怎样辽阔的天下了。却见这样的少年，好像的确跟自己女儿关系亲密，他长久的郁结便得到纾解。

自此，他已明白，小小的沧浪国，留不住志向远大的少年，也留不住向往这般少年的少女。他所能做的，不过是以最大的心意，祝福他们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仙舟飞渡，鱼龙腾跃，即日启程。

又在范家稍歇一日，便前往永仙宗了。

范家如今是蒸蒸日上，不需他去担心什么。内忧外患都得到了解决，子弟们，在范启的帮助下，排解了根基的隐患，也正快速成长着。家族气运，也在范启的运造下，缓慢上扬。一切都越来越好。

临走前，范启对儿子说，“无病。一切都好起来了，你便不要有后顾之忧，只管往前走。虽然家族现在没法帮到你些什么，但爹会尽最大的努力，争取以后能帮到你！还有，爹还是那句话，莫要辜负他人良善。”

三日之后，抵达永仙宗。

永仙宗地势较高，位置偏北，所以，如今已是二月初了，去也还不见冰雪消融。但天气已晴朗许多，日头高照，阳光洒落在雪面，便辉映出清澈的光，让永仙宗更显得仙气飘飘。

在范无病的视角里，觉悟峰翻腾的气运，已开始反哺永仙宗了。十二仙峰，上上下下，缭绕着仙气之外，还于暗处流淌隐约的气运之龙。

“到了。”伏蔓蔓走出舱室，站到飞舟的船首，紧张起来。

范无病从她身后越过，“别想太多。你看，你师尊已经来接你了。”

伏蔓蔓的师尊，自然是永仙宗掌门梅瑾秋。他立在悬崖边，提前便得信说，蔓蔓要归来了，心中牵挂十分，早早地便在这里等候着。

伏蔓蔓说，“我不想回到以前那种生活了。”

范无病转身对她说，“所以，你就要主动去改变啊。以前的你，因为身体的原因，没法跟大家来往。现在，不需要顾虑这些了。你得主动迈出自己给自己画的圈子。先前不是说好了，要去追寻大道，要让我始终能看到你吗？”

伏蔓蔓抬起头，“我真的能做到吗？”

“我不知道。只有你自己知道。蔓蔓，不要总是问我。你得多问一问你自己。”

内向的人，总是缺乏迈出第一步的勇气。他们担心，第一步如果不稳的话，紧接着便会摔得很惨。可是，第一步不稳，便去稳住，不就好了吗？第一步稳住了，后面便会越来越稳。他们不是没有走稳每一步的能力，只是缺乏对自己的认可。

伏蔓蔓深吸一口气，向前迈出一步。她忽地有了莫大的决心，毅然决然地踏上一条新的旅途。

她走向梅瑾秋，同师尊说起自己这些天的经历。

范无病看着她的背影，笑了一下，有种养成系的感觉，不对……是吾家有女初长成。

梅瑾秋听伏蔓蔓说完后，便赶紧朝范无病走来，“蔓蔓说，是你解决了她的问题的？”

“算是吧。”

“哈哈哈哈——”梅瑾秋开心得拧大腿，“无病啊，无病啊，你可真是永仙宗的大宝贝啊。”

“掌门，形象，形象！”

“咳咳！”梅瑾秋赶紧收敛那副捡了大钱的表情，“无病。这几日来，觉悟峰的气运已开始反哺永仙宗了。好是极好……但，昨日，望仙阙那位前辈来了，还去觉悟峰观摩了一番。”

望仙阙……道家，祝子轩……桃源福地！

范无病登时心里一突，“那他……有说什么？”

“我当时陪同着他。他站在觉悟峰小月瀑旁，那棵梧桐树下，看了很久。当时……表情怪怪的，最后倒是笑得挺开心的。只说了一句，‘永仙宗收了个好弟子。’想来，是在说你吧。”

“应……应该是吧。”

“那棵梧桐树。是你从桃源福地里带出来的？”

“嗯。”范无病有些心虚。

梅瑾秋哭笑不得，“无病，你恐怕不知道，你做这件事，给道家带来了多大的冲击。之前我那位何先生说，那棵梧桐树乃是桃源福地的根系所在，相当于支撑点。你给挖走了，桃源福地便崩塌了。事情传到白玉京后，连夜召集了商讨会，第二日便告知十二城五楼，给各自掌管的福地加了条新规矩。”

“什……什么规矩？”

“还能是什么。把每个福地的根系直接露出来，然后明确告知，不准带走。”

范无病满头大汗，“所以，我这是闯祸了？”

“哈哈哈……你没做错什么，是道家自己的问题。何先生怕你多想，便亲自嘱咐我告知你这般事。”

“那没事了。”范无病喘了口气，“不过，何先生为何这般上心呢？”

“因为啊，你也间接让儒家满头大汗了。”

“啊？”范无病心情又提了起来。

“之前，你不是镇压了蔚日城照星湖的湖神吗？”

“嗯。”

“对，就是那回事。何先生以小见大，颇感儒家一直以来把控的神道，恐怕出了问题，便上报着文心天了。文心天便忙着让各地有封神资格的学府，检查各家所立的金身。”

范无病干笑一声，“这个跟我没什么关系吧。”

“是的。神道的问题，是客观存在的。即便没有你，终究也会暴露出来。只不过是提前了一些。”

“神道有什么问题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何先生也没说，但看样子，问题恐怕不小。所以，你算是间接帮忙了。”

“这样啊。”范无病说，“说起来，总感觉永仙宗，大人物云集呢。”

“是的。”梅瑾秋满面红光，“此乃永仙宗的机遇！平常哪里能遇到这般事。无病，好孩子！你真是以一己之力，扭转了永仙宗的颓势啊。”

“掌门言重了。永仙宗是本就有底蕴，以及有掌门的努力经营，才能接住这些机遇富贵。”范无病自谦的同时，又夸了夸宗门和梅瑾秋。

“哈哈，你小子……两日后，望仙阙前辈便会开始讲道。合体境大能的讲道，十分难得。你也好生准备，争取能有所收获。”

“选在哪里讲道呢？”

梅瑾秋眉飞色舞地说，“觉悟峰！”

范无病当即愣住，“觉悟峰？这……其他宗门不会有意见吗？”

因为，开坛讲道不同于随随便便跟人讲道，是需要正式准备的。结束后，讲道的地方便会成为一处道坛。在合体境大能的道坛里修行，不说一日千里，但肯定会得到非常大的增益，更关键的在于对悟性的增益。

就像沧浪国的水灵之谷那般。

合体境大能留下的道坛，说不定比水灵之谷的效果还要好！

梅瑾秋说，“这是望仙阙前辈亲自挑选的。其他宗门敢有意见？”

“但，为何要选在觉悟峰呢？”

“或许，是因为你带回的那棵梧桐。那本是道家之宝。想来，选在觉悟峰讲道，恐怕……也是为了在小南洲，选一个道家的代表。”

“代表？”

梅瑾秋点头，“是的。道坛设在觉悟峰，便是一种试探。试探永仙宗到底有没有资格成为道家在小南洲的代表。天下十九洲，唯有小南洲和妖洲没有道家的门面。妖洲乃众多妖族主要活跃之地，自然不会容许其他势力染指，便只剩下小南洲了。”

“那为何不自己设立一个门面，要选本土势力呢？”

梅瑾秋摇头，“小南洲还是太小了，还不到需要亲设门面的程度。所以，扶植一个本土势力，充当代表，便是最好的办法。但，永仙宗能不能得到道家的认可，还说不定。”

“那我们需要准备些什么吗？”

梅瑾秋笑道，“放松点孩子。不需要专门准备什么。道家历来讲究一个‘缘’字，刻意的准备，有时候反而会弄巧成拙。我们只需拿出最自然的状态迎接即可。”

“这样啊。”范无病松了口气，笑着说，“总感觉天下要发生什么大事。”

梅瑾秋凝眉。

他作为掌门，其实更清楚这种事。但，受限于能力和眼界，也无法感知更多了。

不过，他清楚，永仙宗一定得乘着这股暗流，走出小南洲！

告别了掌门和伏蔓蔓，范无病便回觉悟峰去了。

觉悟峰真是一天一个样，才一个月不见，都快认不出来了。大雪也盖不住盎然的生机，以及腾跃的气势。

跟张经纬打过招呼，问了问觉悟峰的近况。

一期生的十个弟子修为精进不俗，已经可以独自出门接取委托历练了。山上各处，不知是不是受气运的影响，一些普通植物陆陆续续地出现了灵变反应，大规模地蜕变成灵植，虽然谷兰常来觉悟峰料理。

但毕竟不好一直受人恩惠，张经纬便考虑要不要正式请养灵峰的弟子来管理。

范无病表示赞同，“但花销怎么办？”

张经纬笑道，“这不必担心。年考过后，宗门便决定大力栽培觉悟峰，资源投入力度很大。只是想问看看你的意见，你若没意见，我便去安排了。”

“这样啊。那就好，那就好。”范无病说，“长老，在经营仙峰这件事上，我是不如你的。所以，你有什么点子，便放心去做吧。”

范无病相信张经纬想让觉悟峰变得更好的决心，一点不比他小。

“这……好吧。”

张经纬随即便去操劳了。

目送他离开后，范无病猛地便听到一声由远及近的呼喊，“师——兄——”

紧接着，他整个人被撞倒在地上。

范无病一巴掌盖住罗清尧的脸，把她推开，“我说你个姑娘家家的，怎么就不矜持点呢！”

罗清尧嘴巴一撅，摆出副“我尧独美”的表情，自得地说，“矜持的话，我还是我吗？”

“你还得意上了是吧。”

“师兄~”罗清尧委屈巴巴地说，“你不在这段时间，我过得好苦啊！那个女人整天催着我修炼，连个休息的时间都不给我！”

“那个女人？”

范无病反应过来，这是在说她姐姐。他嘴角一抽，那位姐姐在妹妹的心里，已经变成“那个女人”了吗？

“罗清尧！你又偷懒！”远处，传来罗令仙的呵斥声。

旋即，白衣似雪，长发如瀑的曼妙女子便落在这般。见到范无病后，她愣了一下，旋即收起那副凶相，立马就变得清冷高雅了，“你回来了。”

范无病点头表示礼节，笑问，“罗姐姐在觉悟峰住得可还好？”

“嗯。这是个修炼的好地方，但某人可没当一回事啊。”

罗清尧不满地说，“师兄不在，我没精神嘛。”

罗令仙痛心疾首，“罗清尧，我看你准得把自己那身天赋浪费得一干二净了！”

“才不会！师兄回来了，我立马就有精神了！”

“算了……懒得管你。”罗令仙倒是没怎么介意自家妹妹跟范无病很亲昵，到底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孩子必经的阶段，年纪上去了自然会改变。

罗令仙看着范无病，认真说，“关于你师姐符茗，有件事得告诉你。”

范无病顿时心头一颤。连闹哄哄的罗清尧也安静了下来。

“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