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子轩开坛讲道，如期而至。

永仙宗人满为患，天连着天，地连着地，处处皆是人影。天上悬着飞舟，各种飞行法宝，飞行灵兽，亦有御剑飞行的，凌空射步的。地上就更不需说了，只要是能站人的地方，都给挤满了。

这对永仙宗而言，压力极大。却也无可奈何，到底是不可能阻止谁来听讲。开坛讲道的祝子轩都是来者不拒，永仙宗岂有那样的胆子？

何况，这本身就是永仙宗的泼天富贵，就应当经受这般考验。

一众排得上号的大势力，各家的掌门人，核心人物一同站在永仙峰顶的空中楼阁里。开宗大礼的时候，便也这一号空中楼阁，很是气派。

觉悟峰那边已经空出来了，无人敢去叨扰。

峰顶，一座崖边，祝子轩盘腿凌空而坐。周遭的环境颇为寻常，起码，在众人的想象里，似乎有些不太符合“望仙阙本家弟子”这个身份，既没有滔天的气势，更没有无边的道意。

他就那般坐在那里，跟寻常人并无区别。

何有意从后方走来，“人山人海。”

“听道……”祝子轩笑了笑，“这些人也就是来凑个热闹了。本不到他们听道的时候。”

“能得到哪怕一丝道机，也是极好。你莫要瞧不起这些人，指不定将来便要出個大人物。”何有意面色轻快，他又望了望永仙宗，“这永仙宗，势头可真好。”

“嗯。”祝子轩心气高，但也承认这一点，“已经好久没见过这般气象了。虽然永仙宗算不得什么大门大派，可这般势头，倒是许多大门大派都比不了的。”

“多亏那紫气梧桐啊。”何有意笑道。

祝子轩眉头一挑，“书生，你是故意来找茬的？”

“呵呵。听说你在白玉京被骂得很惨。”

“一些老头子罢了，土埋到眉毛了，由着他们骂吧。”

何有意摇摇头，“你倒真敢说这种话。不怕被他们听见啊。”

“听见就听见呗。”祝子轩没什么负担。

“不过……外面都在传，白玉京有意在小南洲选门面，是吗？”

“没什么好隐瞒的。小南洲起步晚，但也依旧是天下十九洲之一，这里有缺儿，那就是命门不稳，自然得补上。挑了挑去，也就永仙宗有那个资格。但也只是资格，到底承不承担住，还得再看。承受不起，那就还是自立一个吧。”

何有意打趣道，“怎地，妖洲就不算十九洲之一了？”

祝子轩皮笑肉不笑，“那你去帮我们说服妖洲那帮混蛋？你们不是最好这一口嘛，有教无类，有教无类……天天念，多响亮啊。”

“各扫门前雪。”

“啧啧。你们读书的，个个说着怀天下，仁万物，一碰着事钉儿，就各扫门前雪了。”

何有意笑而不语。

祝子轩数着时间，挑个良辰开坛。

“哦，对了，书生，你帮我个忙。”

“什么？”

“想办法把范无病弄到长生洲去。”

何有意莞尔，“看上他了？”

“我是瞧不上的。一个小屁孩儿，我能瞧得上？但望仙阙的老头子们对他感兴趣，想给个机会试试看，给试炼添点彩头。”

“彩头。”何有意稍稍眯起眼睛，环视一圈，倒是没看到范无病在哪儿，“他不是那种会当彩头的人。”

“何必呢，唉。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他这种人了。”

“你眼睛已经长到脑门上去了。”

“总之，帮我个忙就是了。”

何有意摇头，“不。我不会帮着你们去操弄别人的人生。他想走哪般路，理应由他自己选。他若愿意一辈子待在小南洲，便待着，若愿意出去闯闯，就去闯。扬名立万也好，小家富足也罢，都该让他自己选。”

“唉……”祝子轩颇为无奈，“我说你这人啊，真是迂腐，浑身上下都透着股穷酸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很希望他到长生洲闯闯，却说这般话。”

“你说得没错。但我不会把个人的期许强压到他人身上。”

“所以，你一辈子都上不了文心天。你太正经了。可正经人哪里能在文心天挑个座位坐啊。”

“不必多言，我心里有数。你最好也别对他来硬的。”何有意神情平静，“若真想让他，便好生邀请。”

“呿。”

何有意很清楚，祝子轩这种人，是绝不可能去邀请的，他宁可什么都不做，也不会向比他弱的人低头。

……

“无病跟长空，回来没有？”梅瑾秋有些着急地问齐铭。

眼见着就要开坛了，却根本不见他俩的人影。

齐铭也很急，“按理来说，只是交笔钱就行了。不至于要这么久啊，云涌城也不是很远。以他们的修为，半日都不需要就能赶个来回。”

林行说，“宝心阁娱乐项目挺多的，该不会……”

的确挺多。

赌场、花活、神怜、珍奇……

梅瑾秋眼一瞪，“怎么可能！他们会是那种玩物丧志的人吗！”

林行干笑一声，“的确。”

梅瑾秋眼一横，“云涌城离罗浮山和碧刀门很近，该不会被找茬了吧。”

这话一说出来，旁边不远处的罗浮山的掌门人易止水赶紧说，“梅掌门，话可不要乱说。”

“是的，梅掌门。可不要觉得我们还记恨桃源福地之事。”碧刀门门主柳夜沉声说。

梅瑾秋冷哼，“没人提桃源福地之事。”

他心里门清，这两人不记恨是不可能的。桃源福地里，永仙宗弟子杀了易山河和许冷石二人。前者是易止水的亲生儿子，后者是柳夜的关门弟子。

不记恨？怎么可能！

梅瑾秋凝目，“也希望你们真的是这般想。若敢伤长空和无病二人半根汗毛，你们就做好一辈子都躲起来别见人的准备吧。”

易止水呵呵一笑，“梅掌门，说话可得兜着点才是。莫要以为永仙宗真的在小南洲一手遮天了。”

“哼。”梅瑾秋拂袖，一股气机激荡而出。

感受到这股气机的瞬间，易止水和柳夜纷纷瞳孔一缩，这是……分神？

梅瑾秋何时已是分神之境了？

两人心情十分沉重。如今永仙宗势头极猛，又添一名分神强者，如若持续下去，其他宗门便再无翻身的余地。

两人目光交错，隐晦地神魂传音。

易止水：“他先我们一步成就分神了。按理来说，不应该的。”

柳夜：“定然是觉悟峰起势，永仙宗受到反哺的缘故。他作为一宗掌门，自然是最先享受到气运加持效果的。”

易止水：“你我都还是半步分神……看来，正面的碰撞，没有任何机会了。”

柳夜：“没错，只能从暗处下手。希望程英武和苏玉龙能办成那件事。若是办成了，定能很大程度拖住永仙宗的发展趋势。届时我们再极大合作力度，必须跟进！”

易止水：“到现在范无病和魏长空都未归来……看样子，程苏二人事情办成了。”

柳夜：“应该是。”

两人脸上同时浮现出默契的笑意。

这般笑意当即被梅瑾秋捕捉到了。

他心里浮起一些不安。这二人在笑什么？刚刚定是神魂传音了……难不成，真胆大到加害于无病和长空？

迟迟不见魏长空和范无病归来，他心中的不安更甚了，实在等不住，便低声对林行说，“林行师弟，你去云涌城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林行点头，正欲出发时，忽然见到山下有两道人影正快速疾驰上山，“等等，掌门你看！”

梅瑾秋着即看去，见人影越来越近。目力逼到极限，猛地瞧见了他们的样子。

正是范无病和魏长空！

梅瑾秋顿时松了口气，喜上眉梢，“还好赶上了。空担心一场。”

永仙宗几人放下心来，柳夜和易止水的心就提了起来。

他们当即神魂传音。

柳夜：“怎么会？他们怎么回来了！程苏二人事没办成吗？”

易止水：“两个胎动境，居然连这种事都搞不定？”

柳夜：“莫非，那范无病真有大一群加身，连带着魏长空都躲过一劫？不对，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按照计划，就算范无病把魏长空赎了出来，也会因为程英武冒充的‘魏长空’二次打伤催账人员，被再次扣下才对……”

易止水：“我有种不安的感觉。”

不安的感觉，随即到来。

一只不过指节大小的飞虫，从天边飞来，精准无误地落到易止水手中。

易止水随即捏死这只飞虫，然后一缕幽芒掠入他的眉心紫府。

片刻后，他脸色大变，顷刻间从红润蜕至惨白，瞳孔不断放松，呼吸急促，肩膀上下起伏不定，身体跟着颤抖起来，往后退了两步，险些跌坐在地。

“怎么回事？”柳夜问。

易止水僵硬地扭脖子看向他，“完了，全都完了。”

“什么完了啊，易兄？”梅瑾秋笑着问。

易止水看向梅瑾秋，顿时觉得这张脸像是魔鬼。他惊叫一声也不顾什么合体境大能开坛讲道了，马不停蹄地乘上自家飞舟离开此地。

柳夜随后也收到云涌城的消息，与易止水一样，面若死灰地狼狈退场。

梅瑾秋看见二人这般，眯起眼睛说，“啧啧，定是谋划了什么，但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林行将范无病和魏长空叫了过来。

随即，魏长空把前因后果统统说了出来。

这番话倒是没有刻意遮掩，周边的有心人都多少听见了。

信息量很足，一时半会儿让梅瑾秋都没反应过来。

梅瑾秋转了转脑子，浑身一颤，“你是说，罗浮山和碧刀门，设计想搞臭永仙宗在宝心阁的信誉。然后，你跟无病二人揭穿了他们？”

“是的，掌门。”

“等等！”梅瑾秋忽地捕捉到重点，“无病他独自面对程苏二人，还把他们打得个一死一逃？”

魏长空兴奋异常，好似亲身经历了一般，满面通红，“是啊是啊！”

“无……无病？”梅瑾秋扭头看向范无病。

众多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范无病一时间有些不习惯，尴尬一笑，旋即正声说，“便是这般。”

“你……你现在是什么境界？”

范无病声音轻细，“元婴。”

“几层？”

“七层。”

元婴七层，面对两个胎动境，搏杀一人，打跑一人！

这般战绩，说出去别人只会认为你要么傻要么疯。

其实，范无病是以元婴五层胜利的。不过……小境界对他而言，其实没什么影响。反正有“焚心”被动，无论如何都是越战越强的。大境界上的确会有显著的差异，也只能说战斗直觉好，才能杀掉程英武，不然给程武英反应过来，要逃的话也留不住。

梅瑾秋觉得自己要么是疯了，要么是还在做梦。

十五岁的元婴七层，已经是他不敢想象的了。元婴七层面对两个胎动境，杀一个吓跑一个……

梅瑾秋颤抖地扶着范无病的肩膀，“好，好孩子！好孩子啊！”

范无病云淡风轻。此刻他更关心祝子轩讲道，便笑着说，“掌门，我便离开了。”

“去吧，去吧。”

范无病不是很习惯被过分关注，旋即抽身离去。

留下梅瑾秋众人在风中凌乱。

魏长空忽地又补了一句，“对了，宝心阁给无病师弟发了一块紫龙令。”

“！”

“！”

众人已说不出话，也没法再震惊了。因为已经把震惊给“用完”了。

林行语气有些弱，“我说啊……无病他该不会是……大能转世吧。”

“……”

这谁敢去猜呢？

梅瑾秋这位掌门发话，“不论如何，无病都是我永仙宗的弟子。我们得相信他。”

……

范无病本想回觉悟峰，但觉悟峰整座仙峰都被封住了，旁人只得在外面听道。

便欲找个好点的位置待着。

但一番找下来，好位置都被占了，只留下些旮旯角落。他便想，实在不行的话，还是回掌门们那里吧，大不了被盯着看呗，多大点事。

“无……无病！”他忽地听到熟悉的声音叫喊。

转头看去，伏蔓蔓立于一棵青松下，晨曦遮身，发丝泛光，娴静而清丽。

范无病掠身而动，几步便迈了过去，“你这是帮我占了位置？”

伏蔓蔓笑了一下，又否定道，“才不是。我是看你没找到好位置，才让你来跟我挤一挤的。”

“挤一挤……这儿挺宽敞的嘛。”范无病嘴角一扬，“话说，你可是掌门的关门弟子，不跟他在一起，却自个儿出来了。”

立马就被识破了，伏蔓蔓扭过头，“真是的，心里清楚就别说出来嘛。让人难为情。”

范无病莞尔。

“你去哪儿了？现在才回来。我还以为你要错过了。”伏蔓蔓问。

“一件小事，不要紧。”

“嗯……莪这几天，有好好努力。”

“努力什么？”

“跟大家说话。”伏蔓蔓掰起指头说，“永仙峰跟我年纪相仿的只有三个人。我跟他们三个都好好说话了，加起来恐怕已经超过一百个字了！”

小公主得意地看向范无病，“怎么样，进步很大吧！”

“大，可太大了！”

“嘿。接下来我便要走出永仙峰，跟其他峰的人说话。不过……这对我来说还有些难。”伏蔓蔓想了想，“首先，我要去找谷兰师姐。谷兰师姐很温柔，很会照顾人，跟她说话肯定没问题的，然后……江茂典师兄和艾宜年师弟，先前在桃源福地一起结过伴，也得好好跟他们说话才是。”

“清尧呢？她姐姐也在。”

小公主赶紧摇头，跟拨浪鼓似的，“不行的不行的！只是清尧的话，没什么问题。但是，她姐姐……已经不止是永仙峰之外了，而是宗门之外！一下子跨太远，我不行的。”

范无病愣道，“合着，你还是给分了阶段啊。”

“嗯。先是永仙峰，再是永仙宗，然后才是宗门外。”伏蔓蔓有些犯难，“宗门外，是最难的。一想到要跟外人好好说话，我就头痛。”

“那要不算了吧。”

“不行！”小公主瞪着好看的眼睛说，“怎么能算了呢？说了要努力，不可以半途而废！”

“好吧，我支持你。”

小公主望起头，“你……你都没注意到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范无病以为她要考考自己，立马上下看了看她，没发现哪里变了，发型一样，穿着不变，也不施粉黛，“没有啊。”

小公主撅了撅嘴，“你再想想？”

“蔓蔓，我们之间就别来这一套了吧。”范无病心里打鼓，他虽然不怯于料理姑娘家的事，但也说不上很擅长，毕竟不靠这吃饭。

“你再想想嘛。”小公主难得撒个娇。

范无病便认真想了起来，从头到尾，每个动作，每个表情，每句话……每句话。

“哦！”他恍然大悟，“你……刚才直呼我的名字了，没有加尊称。”

“对的，对的！”小公主比范无病还激动。

“什么嘛，我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弄半天就这啊。”

“不要紧吗？”小公主眨了眨眼问。

范无病心头一颤，“要紧，要紧！”

毕竟这种事对伏蔓蔓而言，是鼓起很大的勇气才做得出来的。

“哦。”小公主低下头不说话了。

……

远处的一个坡地上。

罗令仙好奇地看向自家妹妹，“清尧，刚刚你是想叫住范无病的，是吧。”

罗清尧像一把直插入地面的剑，默不作语。她远远地瞧着对面山头那棵青松。青松下，少年少女结伴而立，映着曦光，好生般配。

姐姐循着妹妹的目光看去，旋即说，“被抢先一步了。”

“没关系。”罗清尧说。

罗令仙看了看妹妹身后，小拳头捏得很紧，指节都泛白了。

她明白了什么，劝慰道，“清尧，姐姐并不鼓励你在这般年龄就追寻儿女情长。可姐姐也清楚，正是你们这样的年龄，才该去追寻。等以后长大了，要么没了机会，要么不似初心。”

“姐姐经历过？”

“没用。我从未喜欢过谁。”

“那你的经验对我有什么用？”

妹妹丝毫不给姐姐留面子。

“……”罗令仙无奈道，“你这家伙，我好心劝慰着呢。虽然我没有经验。但观察力还是比你强点的。照我看啊，你跟那个小公主都没戏。”

“怎么？”

“范无病肯定是喜欢他师姐符茗的。”罗令仙说，“就像地上的人儿，在夜里，抬起头，忽地瞧见一轮圆月，便发自内心的喜欢，乃至沉迷。”

罗清尧低下头，“所以，我不更该努力吗？大师姐若是高空悬月般的人物，我便要成为太阳。太阳总能盖过月亮的光芒吧。”

“太阳。”

远山，初日缓缓升起，大地回暖，冰雪消融。

“太阳映照着天下。清尧，你要成为那种人吗？”

“我相信师兄会成为那样的人……我不要比师兄差。”

少女凝目看向初日，她好似在这晨曦中，熠熠生辉。

觉悟峰顶，

祝子轩正声，

“有说，道乃天地之间的一条线……”

漫山遍野的花儿，都因为他开了。

顷刻之间，

春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