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蔓蔓绕着衔蝉转了一圈,她上瞧瞧,下看看,左摸摸,右戳戳,眼中交织着困惑与好奇。
衔蝉规规矩矩地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子里的她,露出憨态可掬的笑容。
范无病靠在窗边,无奈说,“想问什么你就问吧,别一直转悠了。”
伏蔓蔓沉吟一声,“今天的蝉儿看上去,怪怪的。”
“怎么说?”
“感觉她离得好像很远。”
“这是什么形容?”
伏蔓蔓想了想,“就是那种,明明她站在面前,却十分梦幻,缥缈,朦胧。”
“雾中看花?雨中窥龙?”
“对,就是这种感觉。”
范无病是知道为什么的。衔蝉不仅学会了无妄造气术,还因为学会了《仙身不动》,让体内原本沉敛于深处的魔气觉醒转化成修为了,这直接导致她整个人给人的感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就像他当初刚学会《血劫死仙术》,一身的血气,彻底同修为境界落实,那时,在他旁边的秦仪,便也感觉他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不过,有着显著区别的是,
衔蝉的修为……相当恐怖!
恐怖到范无病最大限度运作无妄造气术,都无法感受出来到底是何等水平。
反正绝对不止是胎动境。胎动境的气机,还绕不过无妄造气术。
分神境?
可梅瑾秋就是个分神境,也远不如衔蝉这般让人根本无法感受到一丝一毫啊。
倒是想让她使一使本事,可这是万万不可的。她如果是正常心智的话,还勉强能看看。可并非如此。
一個心智不正常的“魔”,很危险。
范无病首先肯定。一旦她失控,那么以自己的能力,是绝对没法阻止的。
其次,现在飞舟上正在查魔修呢,断然不能冒这般险。
仔细考量了一番,范无病还是没告诉伏蔓蔓,衔蝉的实际情况,便说,“可能是稍稍成长了一些吧。”
“没有啊,我看她还是这么小一只。”
“毕竟是魔,生命属性便跟我们不同,理解不了也正常。”
“也是。”
伏蔓蔓便替衔蝉梳好了头发。今天的发型是垂挂髻,两边各垂下一条椭环的发束,显得颇为俏皮安逸,有着小女儿般的可爱。
衔蝉很喜欢今天的发型,双手托着垂挂在两边的发束,一上一下,玩得很开心。
其实不管伏蔓蔓给她梳什么发型,她都挺喜欢的。
……跟上这趟旅途后,好像就没有什么是她不喜欢的。她如同初见世面,对一切充满了好奇。
伏蔓蔓问,“要出去逛逛吗?”
范无病摇头,“我就算了。你俩去吧。”
“诶,一起嘛。”
“算了。”
“蝉儿。”伏蔓蔓冲着衔蝉使了个眼神。
衔蝉先是迷茫地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从椅子上跳下来,站到范无病面前,充满渴望地看着他。
像只讨食的小猫。
“好吧。”范无病便答应了。
伏蔓蔓不满地说,“什么呀,我说的你就不听。”
“小孩子的醋也吃?”
“才没有。”
三人便出门了。
作为最豪华的营运性质的飞舟,龙跃甲型上可供娱玩的地方很多。有成人向的风月场,赌场,角斗场,亦有孩童向的拈花戏、云仙曲以及各种游乐设施。
范无病虽然不觉得衔蝉真的只有八九岁……毕竟,按照先前那位老人家所说,两年前师姐把衔蝉托付给他时就是这般模样了。
不知是长不大,还是因为受到了什么限制。
但成人向的娱玩项目,肯定不适合她的。就算没有她,也还有个未成年的小公主。
所以,便去看拈花戏,听云仙曲了。
范无病是心不在焉的。
衔蝉的情况太特殊了。这不似他以前碰到的麻烦,基本都在理解和认知范围内。
也就一个荧惑扑食无法理解,然而衔蝉大概率还跟荧惑有一定关联。
现在又知道她其实境界很高,修为深厚。
范无病便更是困惑了。
他不住去想,“衔蝉大概率不真的是这般八九,十岁的。她可能是另有身份,以前或许很厉害,但碰到了什么麻烦,落到这般境地。也可能‘魔’就是这种,哪怕是幼体也非常强大……”
具体是怎么个回事,还是得等见到师姐再问。只期这段时间不要碰到什么麻烦。
除此之外,衔蝉身上还有另一个情况,也在困惑着他。
便是,“她的神魂与肉身是一体的”这回事。
六欲之中的“心欲”就是这个特质。很难根据这个特质便认为衔蝉跟“心欲”有关,当然,也很难不去遐想。
在范无病的印象里,“心欲”的支线,有些复杂,并不像“舌欲”那般,就是在个女人身上,取来便是。
在游戏里,“心欲”支线需要开启某些前置条件才能触发。
不清楚在现实世界里,是不是这样。
他很可惜,自己的玩家面板,只是个面板,而非具备引导功能的系统。
一切得等到了长生洲才能见分晓。
……
“庞掌舵,我们对所有的乘客都进行了镇魔测试。并未发现任何魔修的痕迹。”
庞向明昨夜等消息等得心急如焚,内心挣扎了很久,一早便得到这个结果,整个人立马像是老了几岁,“怎地会没有任何痕迹呢?你们真的有在认真测试?”
下属赶紧说,“掌舵,我们不敢有任何怠慢,完全是按照流程进行测试的。可……的确没有发现魔修的痕迹。五十个镇魔铃全都没有得到任何反馈。”
庞向明面色灰暗,摆摆手,“下去吧,下去吧。”
“是。”
庞向明随即走进掌舵室的隐秘房间,苦笑道,“阮老,你真的确定这口镇魔钟没出问题吗?”
此时此刻,老旧的黄钟还在不断颤鸣着。
黄钟旁的老者阮舒从入定状态退出,“庞掌舵。这口镇魔钟乃是仿制的大离的国之重器‘抚龙仙钟’,由当今大离第一炼器师承铭大尊者所造。另外,抚龙仙钟乃先天法宝。如若这般,你都觉得是这口镇魔钟的问题的话,那便依你之见吧。”
庞向明苦涩地说,“可的确没发现哪个乘客有魔修痕迹啊。”
阮舒摇头,“庞掌舵啊,我看你也确实是有些糊涂了。都陷入怪圈了还不自知。”
“阮老,便直说吧。”
“你便当真肯定,魔修是存在于乘客之中的?”
“阮老,你的意思是……”庞向明如遭霹雳,惊颤一抖。
阮舒说,“飞舟在起飞的准备阶段时,便会唤醒镇魔钟,用来确保没有魔修混入乘客之中。可是,准备阶段之前,不就已经有其他各般司职人员登上飞舟了吗?如果你是魔修的话,是会选择以乘客身份登上飞舟,还是司职人员的身份呢?”
“司职人员……”庞向明有些失神,“可是,司职人员,都是验过正身的啊。”
“验过正身,呵……你确定你们验的有镇魔钟准吗?”
庞向明脸上浮现一些红光,这是血气不稳的表现了。
这般稍有处置不慎,便要落个无比凄惨下场的境地,已让他心力交瘁,忽然又瞧见一条路子可走,便一时过于激动,血气不稳了。
他赶紧出去,立马筹备新一轮的镇魔测试,针对飞舟上所有的司职人员。
这一次,他要亲自出马。
算上昌云客运的编内司职,和从事侍奉、招待等服务性质的编外司职,这艘龙跃甲型上,共有八百多名司职人员。
先从编内司职人员着手。
一番查验下来,全部正身。
庞向明便知,问题多半出在了编外司职人员身上。
虽说是“编外”,但其实通常也是人员固定。龙跃甲型上的工作,哪怕是编外的,也是相当难得的肥美差事,所以一旦占住了坑位,便绝对不会轻易让出去。
庞向明便立马查看,这一趟行程的人员更迭情况,立马便发现,这一趟行程,新换了一个……演拈花戏的戏班子。
但他不记得自己有做过这个决定。
他赶紧叫来人问,“这个叫‘玉雀众’的戏班子是怎么回事?”
“掌舵,先前演拈花戏的那个班子被一位客人看上,上一趟到长生洲的时候,便被挖走了。所以,这一趟便新补了这个玉雀众。”
庞向明猛地拍了下属一巴掌,怒喝道,“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
下属跪倒在地,颤抖恐惧地说,“掌舵,这不是你允许的吗?契纸上便是盖了掌舵戳印,我们才聘请玉雀众戏班子的。”
庞向明把契纸翻出来,发现上面果然有自己的戳印。
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盖过这个戳印。
等等,不对!
他指尖涌现一缕仙芒,拂过戳印。戳印随即化作一缕灰气,迅速消散。
戳印,
是假的!
庞向明暴怒,“这是怎么回事!”
下属大惊失色,面色惨白,“小的……小的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当时从玉雀众那里收回契纸时,便是这般。”
“饭桶,饭桶!”庞向明怒不可遏,“昌云客运高薪酬养着你们,你们就是这么做事的是吗!人员更迭这么重要的事,不亲自来问我,居然靠着一张别人给的契纸,便认了?!”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蠢货,起开!”庞向明一脚踢开下属。
后者狠狠地撞在旁边的大柱上,一口血吐出来,当场便生息萎靡了。
庞向明片刻不敢逗留,赶紧带着一列护卫队朝乘客区演出拈花戏和云仙曲的宫羽楼奔去。
……
范无病坐在二楼私人包厢的弦窗前,心不在焉地看着一楼中间戏台子上拈花戏。
所谓的拈花戏,跟前世看过的黄梅戏,风格和形式很像。只不过情节内容上,全是跟仙人沾边的。
带着“拈花”二字,主打的便是修仙界那些知名的道侣仙伴的故事。
大多数人都有颗八卦之心,便是对盛名天下,高高在上的仙人们之间的情情爱爱格外感兴趣。就跟普通老百姓爱幻想皇帝的后宫情爱生活一样。
范无病对台上正演出的拈花戏是不感兴趣的。
且不说这些故事的艺术加工成分有多重,此刻也没心情去看。
倒是旁边的小公主跟小猫,看得那叫一个专注认真,让人怀疑,她们修行有没有这么认真。
衔蝉倒还好,她是对什么都感兴趣。
至于伏蔓蔓,已经是完全代入到戏台子上的女主角的故事里去了。
便是说男女主角是青梅竹马,后来男主角因为家中罹难,便出门修炼。女主角苦等他十年。十年后,男主角归来,本是重逢的时候,女主角却身患重疾,时日无多了。于是男主角与女主角成亲后,便又出门寻找治病之法……经过各种磨难后,男主角终于找到了办法,可女主角已离开人世。
男主角的原型是当今天下知名剑仙“庄行酒”。那个传闻中一剑劈开巽风海,海水百年才聚拢的剑仙。
听到这里,范无病嘴角抽抽,也不知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们,介不介意自己被这么编排。
倒也听闻,像这种关乎到知名仙人的故事台本,其实也是其他爱好写作的知名仙人写的。所以才会经久不衰地传承下来。
真不真就不知道了。
伏蔓蔓太过代入,演出到最后,男主角在女主角的坟前大醉千年那一幕时,都快哭出来了。
就好像那坟里头埋的是她一样。
落幕后,她直愣愣地看向范无病,“你会为我大醉千年吗?”
范无病心道一句果然来问了。他叹了口气,“妹子,你还真的信有这种事啊。在坟前大醉千年你知道是个什么概念吗?”
“会不会呢?”她倒是一点不被范无病转移话题。
“不会。”
伏蔓蔓意外地没有使性子,反而松了口气,“不会就好啊。”
反倒是范无病不觉得,这……跟想的不一样啊,“为什么?”
“大醉千年,浑浑噩噩,神魂颠倒,该多痛苦啊。我可不希望你那样。”伏蔓蔓托腮,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戏台子上的帷幕说,“若是求不到长生,人便终究是要死的嘛。生者好好活下去,才应该是死者之愿吧。起码,我是这样想的。”
她认真对范无病说,“以后我们之间若是发生这般事。你可别学那人哦。”
范无病看着她这认真的脸庞,一时间有些出神。
“可别学哦。”伏蔓蔓又强调一句。
范无病回过神来,偏过头,“嗯。放心吧,你不会死的。”
“那得求到真正的长生才行。求不到的话,可不得死嘛。”
“会求到的。”
“真的?”
“嗯。”
“哦。”伏蔓蔓抿着嘴,下巴抵在怀中衔蝉的脑袋上,目光遥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范无病却不再想衔蝉的事了,受伏蔓蔓的影响,也认真看起这拈花戏来。
不认真看不要紧,
这一认真起来,他吓了一跳。
戏台子上,那些个风情万种的伶人们,气机……很诡异。
这种诡异,不是用无妄造气术发现的,而是血劫死仙术。
是的,
认真感受的时候,血劫死仙术塑造的根基,出现了一种类似于“共鸣与向往”的反应。
这种反应在这之前只出现过两次。
一是在沧浪国时,面对魔修刘玉;
二是在望北城时,面对从衔蝉身上泄出来的魔气。
魔!
范无病登时脸色一变。
他意识到,台上的伶人中,有魔修。
不,
不对!
台上所有的伶人,包括那些处在幕后的,同属一个戏班子的人,全都是魔修!
一个身材高挑的伶人,以轻柔温和的声音说,“列为看官,接着便是我们玉雀众的原创拈花戏《长生比翼鸟》。希望列位客官会喜欢。”
拈花戏开始了。
台上的伶人进入角色,一句一句地唱了起来。
唱法与腔调,相较于之前的拈花戏,有所不同,似乎携带着某种律动。
这般律动传出来,让众多看客迅速产生共鸣,好似身临其境地参与了《长生比翼鸟》的故事。
一旁,伏蔓蔓受着伶人们独特的强调传出的律动后,便也要“身临其境”了,但她眼中有着挣扎。
只是,这份挣扎正在不断衰减。
“这是,蛊惑!”范无病心中一震。他分明地感受到,伶人们的强调,存在着某种由魔气演变而来的独特气机。这股气机直接作用在看客的神魂之中,蛊惑他们的神魂。
这里吗让他想起夺舍贺尘的那个魔主。
那个魔主便是用这种方式,蛊惑了蔚日城的门客在桃源福地中袭杀他。
魔修,
果真是魔修!
范无病正欲帮伏蔓蔓摆脱蛊惑,却见衔蝉先一步,紧紧握住她的手,传出一股温热之意。
伏蔓蔓便立马清醒过来。
清醒的瞬间,她眉头一凝,看向范无病。她并未说话,但要表达的已经用目光表达了。
范无病稍稍虚目,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先看看情况。
伏蔓蔓点头,随即看向怀中的衔蝉。衔蝉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知道,刚刚是衔蝉唤醒了她。
她想,也许,蝉儿其实要比想象的更聪明一些,只是……这人间的一切,对蝉儿来说都很陌生,便显得呆呆的。
一众看客们,并没有受到伤害,也未有异常表现。
但在范无病的感受里,他们的神魂正在被逐渐侵蚀,可能,这一出《长生比翼鸟》结束后,便要彻底被蛊惑掌控。
在这儿看戏的,约莫有五百多人。
五百多人被蛊惑掌控会发生什么?
而且,有闲钱来看戏的,可基本都是出身富贵,亦或实力不错,颇有底蕴的人,在乘客之中,身份和实力都算是中等偏上的。
这么一批人被魔修掌控了……光是想想都感觉可怕。
不知道这些魔修的目的和底细,范无病便先静待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