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傍晚时分。
小宅院的院门被敲响了。
侍员浅香将门打开。两个经事员走了进来,先是点头,“打搅了。我们奉掌舵之名,对飞舟上所有乘客进行票身核验,还望客人能够理解。”
范无病很配合,将三张船票摆了出来,“这是我们三人的船票。”
一个经事员走上前来,另一個则站在后面,神情十分严肃,注意力特别集中地盯着三人,范无病感觉得到,他甚至已经热络了大小经脉。
这是蓄势待发的表现。
票身核验,需要这般严肃吗?
负责核验的经事员将三人的船票拿起来,在一面巴掌大小的方型木牌上印了印,随后将木牌对着三人的脸找了找。
木牌上些许柔和的光芒泛起,又逐渐收敛,显出四个字,“票身契合”。
但并未结束。他紧接着又取出一只铃铛。
范无病问,“这是?”
经事员答,“这是票身核验的流程。”
“好吧。”
经事员开始摇晃铃铛。
叮铃铃——
诡异的声音忽然响起。范无病当即感觉到不妙……他体内的血气猛地暴动了。他反应迅速,立马以大忘焚心诀强行镇压下来。
那是什么声音?
为什么瞬间就让我的血气暴动了?
不止是他,衔蝉也出现了异样。范无病不经意看了她一眼,忽地发现她的侧脸上浮现出一道血纹,正逐渐扭曲。
他当即大惊,赶忙敛气覆盖。
经事员手中的铃铛短暂地颤鸣了一下,响起了一些呜咽声,转瞬即逝。颤鸣出现得太快,消失得也太快,以至于他不确定是否是错觉,便蹙起了眉头,心道,好像有什么反应?
范无病不知道那铃铛到底是什么东西,但看上去,发出的声音,能够引起他跟衔蝉的异常反应。而旁边的伏蔓蔓却没有任何表现。
他快速思考,为何是我跟衔蝉呢?而且,这真的是为了查偷渡客进行的票身核验吗?
我跟衔蝉有什么共同点……
“魔”,这个让人闻之色变的字眼,在范无病脑中炸开。
他眉头一颤,那铃铛发出的声音,是针对魔修的?
他旋即看向经事员。后者因为不太确定刚才是不是产生了反应,便欲再次摇晃。
不能让衔蝉听到这声音!
范无病立马以无妄造气术,形成一座气机牢笼,将衔蝉完全盖住,隔绝她与外界的一切感官和气机接触。
经事员又摇晃了一遍铃铛。
声音完全被挡在气机牢笼外面。
铃铛便没有得到任何反馈。
经事员心想,应该是搞错了。他随即欠身道,“三位客人票身契合,多有叨扰,还请包涵。”
说完,他们便离开了。
他们刚一离开,范无病便立马牵着衔蝉,急匆匆地走进室内。
再看向衔蝉的脸时,已经不止一道血纹了,而是布满了半张脸。
他先是运造无妄造气术遮蔽气机,然后关切地问,“衔蝉,你怎么样了?”
衔蝉张开嘴,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她便做了个哭泣的表情,表示刚刚感觉很不好。
范无病给她喂了点血,压制住外泄的魔气。
她脸上的血纹渐渐敛去。
伏蔓蔓走了进来,蹙眉问,“发生什么事了?”
范无病说,“我估计,他们根本不是为了查偷渡客。”
“那是查什么?”
“……魔修。”
“魔修?”伏蔓蔓愣住,“飞舟上有魔修?”
范无病说,“刚刚那铃铛传出的声音,让衔蝉体内原本十分安宁的魔气暴动了起来,险些外泄出来。不过看样子,他们并没有发现这一点。”
伏蔓蔓看着衔蝉,“这孩子……应该不算魔修吧。”
“魔修之所以被叫作魔修,是因为他们以人类身躯,按照魔的成长方式修炼,这个过程里会产生魔气。衔蝉不算魔修,但她极有可能是正儿八经的‘魔’,比魔修更危险。魔气也要更加纯正。”
“突然进行身份核验,是跟衔蝉有关吗?比如,他们通过某种方式,发现飞舟有魔气扰动,便认为可能存在着魔修?”
范无病想了想说,“不应该啊。我一直在感受着衔蝉体内的魔气。这些天来,一直都非常安宁地呆在身体里,完全没有外泄过。”
“那就是……飞舟上,有其他魔修。”
范无病眉头一沉,“极有可能。”
他首先便把自己排除了。他知道他的性质算是魔修,但有无妄造气术在,魔气根本不可能外泄。
如果有魔气被飞舟官方发觉了,那一定是其他魔修的。
伏蔓蔓说,“可这孩子,始终是个隐患吧。”
衔蝉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十分低落,肉眼可见地萎了。眉头耷拉,嘴角向下。
伏蔓蔓顿时意识到,她只是不会说话,并非听不懂别人说话,赶紧安抚说,“衔蝉,姐姐一点都没有觉得你不好。衔蝉这么可爱,这么乖巧,怎么可能会是麻烦呢?怪姐姐说错话了,别难过了好吗?”
衔蝉很好哄,立马又开心起来。她张开嘴,努力地想说出一句话来,但小脸涨得通红了,也发不出半点声音,便放弃了,就只是冲着伏蔓蔓眨了眨眼。
伏蔓蔓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蝉儿真乖。”
衔蝉好像很喜欢“蝉儿”这个昵称,笑得很开心,摇晃着脑袋,丸子头发型便像是两个球状妖精跳动着。
范无病心中唏嘘,很难想象这孩子是个魔。
或者说,幼年形态的魔就是这般?
今天这件事,让范无病意识到,天下人憎恶魔修,更憎恶魔修依托的魔,千万年来,钻研出了各种针对魔修与魔的手段,全面涵盖发觉,寻找,控制,消灭等一系列流程。
必须得让她学会主动控制自己体内的魔气,起码保证碰到刚才那种情况不会外泄。
晚上。
范无病同衔蝉单独处在一个房间。
“衔蝉,你以后一定要避免傍晚那种事。”范无病认真对衔蝉说。
衔蝉端端正正地坐在矮凳上,肩膀崩得很紧,像个刚上启蒙课的孩子。她连连点头,脑袋上绑成两个丸子的头发便跟着晃动。
“为了避免那种事,我要教你一个本领。”
衔蝉眼中冒光,十分期待。
范无病开始运气,“首先……你要学会感受各种‘气’。放空心灵,静思无动,使身心进入一种‘此地仅我一人’的状态。”
这其实就是无妄造气术的内容。
无妄造气术虽然品阶不高,最初只有玄级极品,吞了王朝龙气和莲花紫气后才进化到灵级中品。但,可以确定的是,这门功法非常难学,因为关系到万事万物运转的根系,“气”。
他当时一下子就学会了,是因为有玩家面板这个“顶级悟性”。
至于衔蝉能不能学会,他不太抱希望。
但接着,他忽地发觉衔蝉坐在矮凳上,彻底放空了自己,整个人身周萦绕起一种若有若无的气场。这般气场里的一切气机,便受她差遣了。
片刻后,她睁开眼,眨巴眨巴着,看着范无病,似在问是不是这样。
范无病目瞪口呆。
他完全没想到,这孩子居然只用了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就领悟了他说话。
接着,他又说,“然后,你尝试将眼前的各种‘气’,看作是一根根线条。”
衔蝉照做,也是顷刻间就学会了。
范无病脑袋发晕,又说,“接着尝试改变这些‘气’的位置,类型,以及浓郁程度。”
衔蝉继续,从听见,到学会,不超过一个呼吸的时间。
范无病口干舌燥了,“最后。你试着用这个办法,控制你体内的气。”
衔蝉便按照他所说的做。
下一刻,范无病就感受到,她体内的魔气彻底平静下来,完全听凭她的命令。
范无病尝试主动引导她体内的魔气外泄,却根本做不到。那些魔气,完全不受他的影响,只遵照衔蝉的安排。
他嘶嘶地吸满一口气,由衷地感叹,“天呐……蝉儿,你是个什么怪物……”
怪物是个不好听的词。
但衔蝉似乎很能体会范无病的心情,知道他是在夸自己,便开心地笑了起来。
很呆。
但她又聪明得不像话。
这种极端的反差,让范无病一时半会儿搞不清楚她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简直像是活在梦里那般飘忽且朦胧。
范无病完全没想到,衔蝉几句话的时间就学会了无妄造气术。
难不成,这孩子也有玩家面板?
不该吧。
他接着便沉神去感受衔蝉所学到的无妄造气术。
很快,便有了答案。
她学会的无妄造气术,跟他的,不一样。
她学的才像是师姐符茗给的真正的无妄造气术,仅仅是一门玄级极品的,能够运造与控制气机变动的功法。
而不是他学的这般,可以进化,并且拥有被动回血能力。
这么看,他恐怕就只是单纯的悟性逆天。
毕竟是魔。
魔啊,恐怖的生命,奇迹的生命,可以创造一切,亦可以摧毁一切的生命。
范无病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既然衔蝉能够如此轻易地学会无妄造气术,那……她是不是可以修炼呢?现在的她,尽管是个魔,却比同年龄的女孩还要弱小。如果她有修为了,最起码能够自保。
范无病接着便尝试去教她。
很快他就发现,作为一个魔。她的身体构造跟人完全不一样。
首先,她没有大小经脉,丹田之类的根基。她甚至没有紫府!神魂与肉身不是分开存在的,而是融为一体的。
肉身即是神魂,神魂即是肉身。
这猛地让范无病想到……六欲大支线里的“心欲”。“心欲”的效果便是身心一体。
莫非……
他惊颤了一下,迅速在记忆里搜刮与“心欲”相关的所有内容。
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跟眼前的衔蝉相关的人或事物。
难道是我想多了?
范无病颇为费解地看着衔蝉。
衔蝉发觉了他的困惑,便凑上去,咬了咬他的肩膀。
范无病愣住,“衔蝉,这是什么意思?”
衔蝉很想说话,但说不出来。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范无病却根本看不懂。
她忽地灵光一闪,即学即用,便牵动气机变化,随手画了一副连环画。
连环画里,有两个小人儿,其中一个高高的,另一个矮矮的,是丸子头。
范无病一眼看出来,这两个小人儿,是他跟衔蝉的形象。
然后,代表着他的小人儿看上去很难过,代表着衔蝉的小人儿则在旁边安慰。
范无病恍然大悟,“你是在安慰我。”
衔蝉激动地点头。
范无病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哪门子安慰啊,哪有咬肩膀的。”
衔蝉却格外认真地点头表示这就是安慰。
“好吧。”
范无病收心,回到一开始的事,打算教她修炼。
她的身体构造不同,没有根基,自然是没法像常人那般修仙。
可魔是怎么修炼的呢?
吞噬万物生机。
“万物生机啊……”范无病不打算让她像个真正的魔一般修炼,那不就是误入正途了吗?
等等!
他突然意识到,我的血气又何尝不是万物生机的一部分呢?衔蝉吸我的血,不就是在吞噬生机?
对,是这样的!
只是,她缺乏一门系统的功法,无法将吞噬的生机转化为自己的力量。
最合适的功法肯定是血劫死仙术。
但很可惜,血劫死仙术是无属性功法。无属性功法只能同时由一个存在修炼。
另一个存在想要修炼,只能等上一个死掉。
范无病咬了咬牙,心想,除了依托先天法宝存在的,功法和神通等又何尝不是人为编造的呢?
既然别人能编造功法,我又何尝不能?
不管怎样,试试看再说。
他记得,师姐之前为了让他能够修炼,就自编过很多功法,虽然都没用,但起码说明了,这是可行的。
想到即做到。
他立马入定,脑中构思起来。以血劫死仙术为样本,试着为衔蝉量身编造一门功法。
衔蝉见他闭上眼,便用刚刚学会的办法去感受他的气机,发现他像是睡着了后,便也依偎到他身旁,枕着他盘着的双腿,睡了过去。
她蜷缩成一团,像是受冻的小猫,受着范无病的体温。
……
次日清晨,
范无病悠悠睁开眼,便看到衔蝉乖巧地枕腿而眠。可能做了个美梦,嘴角挂着笑意。
不论怎么看,都很难把她跟让人恐惧战栗的“魔”联系起来。
乍一看,这不就是只没人要的可怜小猫吗?
他刚睁开眼没一会儿,衔蝉便立马醒了过来,直挺挺地坐起来,撞在了他的下巴上。
他并没吃痛,但衔蝉却觉得自己犯错了,想道歉,又不会说话,手舞足蹈地比划手势,又想起来自己的手势根本就没看得懂。
她不知怎么办了,便又咬住范无病的肩膀。
范无病问,“这也是安抚?”
她摇摇头,又画了一副连环画。
看完后,范无病笑道,“是道歉啊。怎么是同一个动作呢?”
衔蝉表示,她只会这一招。
范无病莞尔,“衔蝉,我教你修炼,好不?”
修炼……
衔蝉对这个说法的反应比较特别。她眼中既有着迷茫,又有着回忆的闪烁与交织。发呆片刻后,她拼命点头。
“这修炼功法,我取名叫《仙身不动》,便是想你以后仙资坚韧,永不动摇。目前还有些简陋,但我会持续更新的。嗯……衔蝉,可能不是最好的,但我觉得,应该是最适合你的。”
衔蝉戳了戳下巴,似乎在思考范无病这番话想要表达什么。
一会儿后,她反应过来,这是特意为她准备的啊!
她莫名地感觉自己眼睛在发热,变得有些涩。忽地便发现,有水从眼睛里流了出来,顺着脸颊,掉在手背上。
热热的,湿湿的。
衔蝉不太懂眼睛里为什么会出水。
衔蝉只是觉得,范无病是个好人。不仅给她吃的,给她穿的,还教她修炼。就像之前住的巷子里,其他孩子的娘亲一样。
她便想着,我也是有娘亲的人了。
虽然,她还不太懂得,娘亲是什么意思。
反正,其他孩子都是这样叫对他们好的人的。
她想,自己以后一定要学会说话,亲口叫他娘亲!让他高兴!
嗯,一定!
衔蝉捏紧了小拳头。
范无病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觉得她还蛮开心的,便同她讲起了《仙身不动》的修炼方法。
也许,
这就是所谓的天才吧。
从范无病教完《仙身不动》,到衔蝉学会,仅仅只间隔了两个呼吸。
并且,一学会,便是融会贯通。
饶是范无病有着玩家面板,也还得有个臻至完美的过程。
她却完全跨过去了,一步迈到终点。
这孩子,
是个怪物!
有了一门真正的功法后,衔蝉体内游离不定的魔气迅速转化为修为。
于是乎,范无病就眼睁睁地看着她,突破境界如喝水。
炼气,
筑基,
金丹,
元婴……
到了元婴后还是没停。
胎动。
然而,可怕的是,到了胎动,还是没停。
一连持续了很久。
以至于,到后面,范无病根本感受不到她的修为到底是什么层次了。
晨曦,从外面照进来,照在她身上。
她在光里冲着范无病笑。
范无病呆呆地看着她,“蝉儿,你……到底是什么怪物啊……”
这一刻,范无病才意识到。
他捡到的根本不是个累赘。
只是,
不管她的修为一下子涨得有多高,却还是呆呆的,没头没脑的。
虽然没头没脑。
但她乖巧,懂事,并且十分努力地想要学会说话,只是明明有着瞬间学会功法的悟性,却怎么也学不会说话。
看她的样子,
她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有多强,还格外贪恋范无病指尖淌出的那点血。
看着正吸吮自己手指的小猫,范无病心想,
“师姐,你到底是从哪儿捡到这个怪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