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龙巷里,人声鼎沸。
唯独深处的三味铁匠铺,此刻噤若寒蝉。
承铭看着眼前这个各方面都很奇怪的少年。
“范无病……”
他搜遍所有的记忆,也找不到一个跟这名字相关的人或事。
他可以确信,范无病的确是個十五六岁的少年,而非刻意变作少年模样的其他人。
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怎么会知道“抚龙音”呢?
那是大离不可提及的禁忌。
承铭坐下来,点了杆旱烟吸起来,缭绕的烟雾,让铁匠铺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
他翘起腿说,“我不知你从何而来的底气。莫要告诉我,你就只是个不知所谓,年少轻狂的家伙。”
范无病的底气很简单……他知道承铭需要什么。
“承师,不知《雨龙天河响》能不能当做一份底气。”
承铭猛地捏断了手中的烟杆。他扭过头,双眼迸射出威光,将范无病彻底笼罩。
范无病只感觉浑身的气血都凝滞了无法流转,但他神情不变,依旧充满自信。
“你在做一件蠢事。”
“这不是蠢事。”
“你既然知道《雨龙天河响》,就应该明白,那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范无病说,“是的,正是知道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我才会出现在这里。承师,让你久等了。”
一句“让你久等了”,让承铭强硬的态度忽地软下来。他眼角一阵痉挛,嘴唇微微发颤,收敛了自己的气势,在阴影之中,幽幽问,“你到底是谁?”
范无病恭敬地说,“小子范无病。”
“我问你,你到底是谁。”
“小子范无病。”
承铭凝眉看着他,“只是这般?”
“承师还想哪般呢?”
“抚龙音,《雨龙天河响》跟‘范无病’这个名字,有任何关系吗?你的目的,你的打算。”
范无病深吸一口气说,“便希望承师听我一段故事。”
承铭沉默片刻后说,“你说。”
“我在一次游历中,行至某座荒山,在山林野地见到一座被山雨冲垮的孤坟,墓碑上写着‘爱妻江年姝之墓,夫李铭所立’,破烂的棺材之中,躺着一具白骨身。
“我不忍见死者曝尸荒野,便欲将其好生安葬,在安葬完毕后,不知为何感觉十分疲倦,一连睡了三天三夜,于山野间大梦一场。
“我梦见一对恩爱的夫妻,他们如胶似漆,丈夫打铁锻器,妻子奏乐鸣曲,平安喜乐。或许我还梦到过更多。但梦醒后便只剩下这些。另有一首回响于我脑中的曲子,便是《雨龙天河响》,以及一份夙愿。”
承铭语气有些发颤,“什……什么夙愿?”
“或许是那白骨之主,希望承师再敲抚龙音。”
承铭沉默许久后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范无病笑道,“我又不是呆傻之人。之后四处探寻,循着‘江年姝’和‘李铭’之名,辗转多处,在各地的天地钱庄打听情报,然后便来到了此地。”
这些话,承铭会信吗?
范无病也无法肯定。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在某座荒山见到过被冲垮的孤坟。那只是游戏里的故事,正是这个故事,引出了“心欲”这条支线。
那个故事最后,会得到《雨龙天河响》的乐谱。以此乐谱,便能从“李铭”处得到抚龙音。抚龙音则是开启“心欲”的前置条件之一。
游戏里的流程是这样。
但这里是现实世界,一切关系,都会在人与人的碰撞之中产生。
范无病并非是一头扎进来的。他来之前,已深刻分析过,认为一个挂念亡妻三百年的人,应当不会是什么蛮横无礼的人。所以,他选择了坦诚相待的方式与承铭沟通。
“年姝……”承铭神情恍然,过了一会儿后悲戚道,“那里居然已变成荒野山林了吗?”
“那里曾是何地呢?”
承铭目光悲悯,“那里曾是我和年姝的家乡。不曾想才过了三百年便成了荒野山林。”
见他这般反应,范无病松了口气,分析对了。
承铭看向范无病,“多谢你再次安葬她。”
“承师不必。”
承铭起身,多点了几盏烛火,铺子便更明亮了。
已是深夜,石龙巷里安静了一些。
“《雨龙天河响》,你还记得?”承铭问。
范无病答,“记得。”
承铭苦笑一声,“我曾背了上百个日夜,都记不住。看来,那曲子果然是只传有缘人啊。”
“这……很难吗?”范无病以为那只是一首普通的曲子。他的的确确记得,而且记得非常清楚。因为在游戏里听过。
倒不是他过耳不忘,而是修行以来,更容易记起以前见过听过的事物了。
承铭说,“《雨龙天河响》并非一般的曲子,是受过道承的妙音。乃吾妻年姝偶然间受一位前辈梦中传承所得,过后那位前辈便身陨了。不曾想,兜兜转转,便是由你再受传承。”
“原来是这样啊。”
范无病心想,这所谓的《雨龙天河响》可能还是非凡之物。
承铭问,“你演奏过《雨龙天河响》吗?”
“不曾。我只是记得旋律乐谱。”
“有过演奏经验吗?”
“没有。从未演奏过乐曲。”
承铭便有些失望,“唉,若是演奏不出来,记得又有什么用呢?”
“我可以学着去演奏。”
承铭摇头,“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当初吾妻年姝从得到《雨龙天河响》道承,到第一次演奏成功,用了足足一百年。她乃极其罕见的‘天音体’,拥有异于常人的乐律感,任何曲子,她听过一遍,便能立马演奏出来,还能演奏得更完美。这般情况下,都用了足足一百年才学会。”
范无病顿住,“那么难吗!”
“《雨龙天河响》乃大道传承。要学会,便意味着需要完全参透一条后天大道。”
范无病回想了一下《雨龙天河曲》的旋律……怎么想都不像是要用一百年才能学会的,难不成,现实难度跟游戏难度有天壤之别?
承铭又说,“而那抚龙音,我已无法敲响。”
“为何?”
“这三百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曾经意气风发的我,当然可以,如今……不能了。或是因为心气尽失,已不配受到抚龙仙钟的偏爱,或是心猿难却,大道不坚……总之,已不复当年。”
“抚龙仙钟……”
承铭摇头,“这般话,便留在此地。你且莫要在外头乱说。大离如今像一根紧绷的弦,任何不安分的事情,都可能引发巨颤。若这根弦断了,便要上下乱作一团了。”
范无病深吸一口气,笑道,“承师。我以为,吾辈修仙之徒,当往前看,困难几何皆不需去想,努力越过即可。修仙一途,本就是逆天之举。我们每时每刻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与天斗,与人争。这也许是一份奇迹,一份从我们站在这片土地上,望着头顶星空时,便连续不断发生着的奇迹。”
他目光遥远,面色沉顿,“我又何尝没有遇见过承师这般境地呢?人生苦难多艰,唯有共勉。”
承铭愣愣地看着范无病。
这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的少年郎好似一个经历过莫大艰苦,甚至看透了生死的人。在范无病身上,似乎有一股朝气和暮气盘旋交织而上,不断将其意志抬往更高处。
范无病躬身道,“承师。我会努力学习《雨龙天河响》,也请承师不要放弃,若是心气尽失,便寻回心气,若是心猿难却,便放逐心猿。”
承铭发呆了许久,忽然大声笑了起来,笑得何其畅快,好似已几百年没这么笑过了。
他笑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又悲又喜地说,“莪承铭,不……我李铭居然会沦落到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来教训的地步,可悲啊可悲。但,还好我等到了,还好你来了,可喜啊可喜。少年,就凭这份心态,你已在我之上。我于此地沉顿三百年,身骨已衰,不似当年盛气。可我亦要屏足这口气,敲一回那抚龙音。”
“承师……”
“不必多言。我还没脆弱到像个小姑娘一样。”他的气性好似有所改变,给范无病的感觉是变年轻了一些。
他正欲说些什么,忽地凝眉,往远处看了看,旋即说,“有人来找我了,少年,你不便在此久留,快些离去吧。明日再来。”
“好。”
范无病知道,应该是有人来了。
他不多留,告别后,迅速离去。
雨幕从高天垂落,浇灌在卜虚城的大街小巷之中。
这回,是真的下雨了。
石龙巷腾起浅淡的雾气,激烈的雨声如兵戈的碰撞,不多的行人纷纷归家。很快,巷子便变得十分安静,各家铺面都开始打烊。
抚仙司大总司季文瑞,站在雨巷里。大雨浇灌之下,他不着一点雨痕。稍站片刻后,走进三味铁匠铺。
“稀客。上回来,还是三百年前吧。”承铭给自己煮了一碗面,犒劳整日的辛勤。
腾腾的热气遮住他的脸。
“我等你吃完。”季文瑞站在一旁。
他看上去很斯文儒雅,旁人乍一看,会认为他是个在文道上有所成就的中年儒生。
一滴汤都不剩,承铭吃完了面,又去后房将锅碗洗了,一切都收拾得很干净后才来到前屋。
季文瑞说,“你像个铁匠。”
“这里不就是铁匠铺吗?”
“可你并不是铁匠。”
“这话没意思。”承铭说,“我一直是个铁匠。早些年,想为谁打铁就为谁打铁,后来,只为大离打铁了。只是现在,谁都不要我打铁了而已。”
“打铁并不意味着是铁匠。”
“都一样。”
季文瑞摇摇头,并未多说。他直入正题,“妖武殿卷土重来了。”
“嗯,我知道,已经有人跟我说了。”
“跟你有关吗?”
“你倒是会问,还跟以前一样。”
季文瑞沉敛的目光显露一些追思,“上次我问你跟你有没有关的时候,你便直接说有关。这回呢?”
“无关。”承铭说,“另外,上回我说有关,是因为,你们都希望我跟妖武殿有关。”
“不,没有人那样希望。大家都知道,你是清白的。”
承铭呵呵一笑,“既然是清白,我为什么会被关在这石龙巷里三百年呢?”
“因为雅贵妃是你妹妹。”
承铭眯起眼睛,“是啊,她是我妹妹。”
“承铭,我们都希望,这件事与你真的无关。”
“好一个都希望。就好像你们与我同在一般。”
“的确如此。大家都希望,曾经如太阳般耀眼的承铭大尊者,能再敲响一回抚龙仙钟。”
“你我都知道,那已不现实。抚龙仙钟,理应永久沉眠,因为,这个国家,不值得它再次鸣响。”
季文瑞顿了顿,“承铭,非要把话说得这么绝吗?若是圣上在此……”
“那他在吗?”
“不在。但,太子殿下在。”
叶一贤从雨幕中走出来。他点头道,“一贤见过大尊者。”
承铭双手环抱,摇头说,“你不该来见我。”
叶一贤笑问,“为何?”
“如果你是个爱惜羽毛之人,便不应该以太子身份,来见一个罪人。”
“大离并没有这样的规矩。”
承铭说,“大离的规矩,在龙椅上。”
叶一贤笑道,“真相会水落石出的。”
“大离不会有真相。”
“大尊者何必对大离报以如此怨怼。”
承铭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如果有真相的话……三百年前,便已是帝朝了。那种机会,一旦错过就不再有了。”
叶一贤向前一步,修长的身体如山一般挺拔,“还有机会。”
承铭凝目看向他。
叶一贤不被这般眼神所影响,“两年前,我去了趟小南洲。在那里碰到了个很有意思的人。何先生说,他也许会成为为大离松弦之人。”
“小南洲?”承铭不太想得到那种偏僻的地方会出现松弦之人,可这话是何先生说的,那位……何有意,何先生。
“是的,小南洲。越是不在意的地方,越是容易出现让人不得不在意的事。”
“但这与我并无关系。”
“我便是想对大尊者说,还请对这个国家再抱一丝希望。”
承铭笑道,“这种话,你该对大离子民说。子民才是铸就这个庞大王朝的根本。”
“大尊者亦是大离的子民。”
承铭背靠着一堵墙,轻松写意地说,“那我便看看,你又能给这个国家带来怎样的转机。”
叶一贤神情淡然,“我相信,我们肯定能看到大尊者再次敲响抚龙仙钟那一天。”
二人告别此地,消失在夜色雨幕之中。
承铭出神片刻后,走进后屋。
他抬手间凝出一道禁制,隔绝外界。
旋即,他取出一把漆黑如墨的铁锤。铁锤造型朴素,但那份厚重的历史感,如同饱经了几千年的风霜,曾无数次锤炼过各般法宝。
他抚摸着锤头,呢喃道,“老伙计,还锤得动吗?那抚龙音……”
他闭上眼,气息瞬息归于虚无,如同此处已没有了他。
半个时辰后,他猛地睁开眼,双手将铁锤举过头顶,用力往下敲去。
这跟其他铁匠敲熔具并无什么区别的动作,此时此刻却像是在敲一座大山。
他目光如炬,精壮的身躯顶天立地般高大。
漆黑的铁锤,猛地砸在虚空中。
咚!
一道巨响炸开,便见一条巨龙的虚影缓缓浮现,又迅速消失。
而承铭,已耗尽了所有气力,瘫坐在地上。他却笑了起来,笑得像个孩子般,“还有点力气,不孬!”
……
“回来了。”伏蔓蔓一听到脚步声,便走出房间,站到二楼的阳台上往下望。
“嗯。”范无病轻答。
“蝉儿已经睡了。”伏蔓蔓手肘撑在栏杆上,睁大眼睛说。
范无病瞧了瞧她,品味了一下,问道,“突破了?”
伏蔓蔓笑着点头,“说来挺奇怪的。只是想着突破,便突破了。”
“羡慕啊。”
“有什么好羡慕的。”伏蔓蔓将脑袋靠在手臂上,头发垂落到一边,受着风吹,便飞舞起来。
她脸上的稚气越来越少,又兴许是长胖了一些的缘故,看起来更顺眼。
范无病便想说一句,你又长胖了。
料想,说出来的话,她今夜恐怕要辗转反则,难以入眠了。
便打住,挑了句好听的,“真好看。”
伏蔓蔓眨眼问,“什么好看?”
范无病莫名有些难堪,便望起头说,“月色好看。”
天公不作美。
他刚说完,阴云便遮住了月亮,雨幕旋即从天上垂下来。
阳台上的伏蔓蔓愣住了。
院子里的范无病也愣住了。
“事与愿违呢。”伏蔓蔓笑道。
范无病揉了揉眉头,沉吸一口气,直接发动七曜控雨术。
这间小院子便不下雨了。他得意地冲伏蔓蔓挑了挑眉,“怎样。”
伏蔓蔓便转过身去,回答他,“人不尽天意嘛。就指定是你咯。”说完,她进了屋。
范无病收回七曜控雨术,也回屋去了。
深夜,
他于床上入定,沉默许久的《雨龙天河响》在他脑中奏鸣。
这玩意儿……
真的用得着学一百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