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昨夜大雨洗地,今晨空气中流溢着雨后特有的清湿感。
范无病悠悠睁开眼,又见衔蝉依偎在他身旁,蜷缩成一团。
她几乎每日都是这样,哪怕有自己的房间,也总是会在早上的时候,要么出现在范无病的床上,要么出现在伏蔓蔓的床上。
早晨对她而言,似乎是个特别的时候。
范无病一醒过来,她便立马醒了过来,让人怀疑她到底有没有睡着。
“早上好。”
衔蝉露出花儿一样的笑容。她还是不会说话。这似乎并不是因为脑子的问题。
走出房间,站在阳台上往下看去,已见伏蔓蔓在院子里,穿着深玄色的冬装,披了件雪披,正来回踱步,嘴里念叨着什么。
“你起来啦。”她抬头看过来。
范无病问,“这是在干什么呢?”
“昨夜境界突破有,有了些特别的感悟,我正融会贯通呢。”
“那条完整的后天大道,是什么?”
“名字怪怪的,叫‘承天梁上君玄日道’。”
“这么长?”
伏蔓蔓点头,“是啊。而且,说来怪怪的,这条大道走的是某种火道。我以前修炼的功法神通,都跟水和冰相关,是不是有些冲突啊……我在想要不要更换功法和神通。”
范无病说,“我觉得倒不必。火跟水并不是冲突的,不然的话,五行地象大道里的‘水’跟‘火’怎么相容?而且,你这条大道的火又不是寻常之火。”
“倒是,那我得找好平衡点才行。”
伏蔓蔓开始为衔蝉梳妆打扮。她看着镜子里,范无病的手指在凌空敲打着什么,便问,“你在做什么?”
范无病说,“你有乐器吗?琵琶,筝,萧,笛子之类的。”
伏蔓蔓一边给衔蝉梳头,一边问,“你要干嘛?”
“我想奏乐。”
“奏乐?”伏蔓蔓扭过头,上下打量他一番,笑道,“你还会这个?”
“不会。”
“那突然间是怎地了。”她想起什么,忽地瞪大眼,“昨夜你该不会真的去花楼了吧。听见人家姑娘奏得一手好乐曲,便心痒痒了?是不是还跟人家探讨乐艺曲技来着?”
“你可真会想。”
“那你怎么突然就要奏乐?”
头发梳了一半便停下来,衔蝉有些不高兴,拽了拽伏蔓蔓的手臂,示意她继续。
“别急蝉儿,等我问清楚。”伏蔓蔓对这回事有些上心了。从来没提过什么奏乐,突然提到了,由不得她不上心。
范无病说,“是正经事。但不能跟你说。”
伏蔓蔓问,“真是正经事?”
“嗯。”
“好吧。我信你。”
“那你有没有乐器嘛。”
“没有。”
范无病大翻一個白眼,“那你还说那么多。”
“说说不行啊。”
“白问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
伏蔓蔓为衔蝉梳好了头,想起什么,冲着范无病说,“哦,对了,隔壁的院子刚搬进来个邻居。”
“嗯。”范无病没什么心情关心邻居。
“长得高高的,瘦瘦的,白净又斯文,很好看呢。”
“嗯。”
伏蔓蔓又说,“早上的时候,还来打招呼呢。声音也很好听。”
“嗯。”
“诶。”
伏蔓蔓对范无病的态度有些不满,太敷衍了……她皱了皱鼻子,转过身,几步跨过去,将范无病按倒,双手压着他的双手,脑袋往前一凑,一口咬住范无病的脖子。
范无病脖子吃痛,将她推开,“你又来。”
“惩罚,这是惩罚。”伏蔓蔓站着,舔了舔嘴巴,目光有些兴奋。
“你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范无病脖子上的伤口迅速愈合,挑眉看向她,目光极具侵略性。
伏蔓蔓却丝毫不退缩,“谁让你对我那么敷衍呢。”
她胸膛起伏着,脸上升起一些红晕,似对可能会发生的事充满躁动的期待。
范无病眼中涌起一股灼热,“过来。”
伏蔓蔓却不听,坐到床上去了,笑着说,“你过来。”
范无病便起身,朝她走过去。
刚走两步,衔蝉忽地向外跑去,激动得手舞足蹈。
范无病脑子一下子就清醒了,还有只小猫在呢!旋即止住步伐,跟着向外面看去。
下雪了。
雪花飘飘扬扬地从天上落下,如同飘飞的蒲公英,由着一阵风吹过,便在空中起舞。晶莹的雪瓣,映着天上的清光,有那么一瞬间,显得格外眩目,却又立马放出这北地的轻扬之意。
范无病扭头看向伏蔓蔓,“你又胖了。”
这话是最能让伏蔓蔓的心情降温的。
后者先前那股热情劲儿立马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羞恼,“不需要你说!”
她便也清醒过来了,起身到外面的阳台上,同衔蝉一起看这北地的雪。
范无病在后头看着一大一小,心想,最近跟蔓蔓待在一起,变得很容易躁动了……是她真的长大了,变得更千娇百媚了吗?可我对她……真是那种喜欢吗?还是,也只像与谷兰师姐那一夜,是少年热血的冲动。
他盯着伏蔓蔓的屁股,看得有些出神,心里不禁念叨,“还不到十六岁,就这般好身材了吗?还以为她跟清尧是一类人呢……发育期的女孩子真不能小瞧啊……”
他起身下楼,“我出去一趟。”
“你又去哪儿啊?”
“去逛花楼。”
“啊?”实诚的范无病,将伏蔓蔓吓了一跳,她忽地想到刚刚……是不是刚刚,勾起了他心里头的火,这要去花楼泄火了?“别去!有我呢!”
范无病问,“你会弹琴?”
“不会。”
“那你说什么。”
“你是去花楼听曲儿的?”
“不然呢。”
伏蔓蔓一万个不信,“听曲儿,你不去乐坊,去什么花楼!乐坊那些乐师伶人,不比花楼的姑娘专业一百倍吗!”
“有道理。”
“还是不成。”伏蔓蔓一把拽住范无病。
“干嘛啊这是。”
“蝉儿对你很不放心,所以,我们得跟你一起去。”伏蔓蔓看向衔蝉,“蝉儿,你说是吧。”
衔蝉一脸迷茫地望着她。
“她说是。”伏蔓蔓一本正经地说。
范无病嘴角一抽,也懒得说了,她就是爱在这种事上钻小心思,“行吧。”
……
出门的时候,碰到了隔壁邻居。
的确像伏蔓蔓所描述的那样,是个瘦高瘦高的青年,约莫二十四五岁,穿着稍显单薄的青衫,面相白净,五官恰到好处,十分和谐,长发未束,在风里飘飞,斯斯文文的,给人观感很好,说得上是个俊秀的男人。
他先是笑着向伏蔓蔓问好,“伏小姐好。”
伏蔓蔓礼貌地回道,“吕公子好。”
吕良便又对范无病自我介绍,“这位小哥好,我叫吕良,今天早晨刚搬过来,还希望多多关照。”
范无病点头,“吕公子好,我叫范无病。”
吕良好奇地看向衔蝉,“这位妹妹可真可爱,是你们的女儿吗?”
范无病顿时觉得这人脑子有问题,“吕公子可真会说笑。我们看上去,跟这孩子年龄差很大吗?”
吕良一脸歉意,“抱歉,抱歉,我脑子有点问题。”
“啊?”范无病愣住了,他还真直接承认自己脑子有问题啊。
吕良说,“我从小便是这样,对与数字有关的东西,都分不太清。心情低落或者紧张的时候,便会习惯性地数数。”他说着便低声念叨起来,“一、二、三、四……”
数到十一的时候,“十一、二十二——”
“等等,刚刚……是不是输错了?”范无病说,“十一过后,是十二。”
吕良恍然大悟,“对哦。十、十一、十二、二十三……”
范无病:“!”
伏蔓蔓:“!”
衔蝉:(〃'▽'〃)
见他们的表情,吕良一脸遗憾,“看样子我又数错了。”他想起什么,又一脸兴奋地说,“哦,对了,如果数数还是不能缓解我的焦虑的话,我就会,折筷子。”
“折筷子?”
“对,像这样。”他取出一把筷子来,一根一根地折断。
每次折断筷子的时候,他脸上都会浮现一些沉醉的神情。
“一变成二,二变成三,三变成四……”
他回过神来,“抱歉,让你们看到让人难堪的一幕了。”
“没……没什么。”
吕良笑了笑,迈步离开,“四位邻居,回见。”
“四位邻居……他说话还真吓人啊。”伏蔓蔓干笑一声。
“挺怪的,或许是先天缺陷。”
……
卜虚城这种繁华的地方,生活富足的人不少,饱暖思淫欲,各种娱玩嬉乐行业便十分发达,乐坊这种稍微上些档次的地方,颇受达官贵人们的追捧。
天音坊,艮区最大,最有名,也是消费最高的乐坊,历来有“卜虚之音”的美称。
范无病在天音坊最好的场子里一连听了好几场的云仙曲。
的确不辱没“卜虚之音”的名头。乐师们奏鸣的云仙曲,不仅十分动听,耐听,还有奇效。松弛缓急的乐曲旋律,经由名家名器演奏出来,便放出一股特别的律动,让环境里的各般气机都为之放缓。在如此的旋律下,修行能得到不错的提升,更厉害的是,能极大程度上排解心中的苦闷,通达情绪,整理思绪。
什么都好,就是感觉,始终缺了点儿什么。
自从昨夜将那《雨龙天河响》在脑袋里回味一遍后,再来听这些曲子,便觉得艳俗乏味了。
很奇怪的感觉。
范无病自个儿回味《雨龙天河响》的时候,不觉得那是什么惊世骇俗的曲子。可这天音坊里的曲子,竟连起万分之一都比不上。
“是我的品味太高了吗?”范无病心想,又在心里否定,“定然还是因为《雨龙天河响》有着莪暂时无法理解的妙趣在其中。”
整整五场下来,范无病便不想再听了,问道,“我想走了,你还要听吗?”
伏蔓蔓问,“怎么突然就不想听了呢?”
“感觉跟我的预期不符。”
“我觉得挺好的啊。虽然不太懂,但的确感觉比在其他地方听的好得多。而且,你不是要学着演奏吗?总得多看看这些专业乐师吧。”
“不对。我越是看,越觉得他们演奏得不对。没有生命力,只是单纯弹个响。响声凑在一起,凑得好听的话,就是好曲子了吗?”范无病微微皱着眉。
“生命力……”伏蔓蔓有些茫然,“你很有见解吗?”
“说不好。”
“听你这么说,我倒是很期待,你能演奏出什么乐曲呢。”
伏蔓蔓跟衔蝉还想再听一听,毕竟那么贵的入场券,不听完整场多可惜。
范无病便独自一人离开了。出去的时候,他看到了吕良。
吕良坐在角落里,整个人像是喝醉了一下,闭着眼,摇晃着身体,似颇为享受演奏。他如入无我之境,连范无病跟他打招呼都听不见。
这倒是让范无病有些好奇他是个怎样的人。
……
离开天音坊后,范无病便直奔着卜虚城另一头的乾区去了。
天地钱庄在卜虚城设里的分部,便坐落在乾区,名叫长乐阁。
比起小南洲的宝心阁,长乐阁更是豪华,射角连檐。说着是“阁”,其实是一个高楼林立的大聚落。卜虚城最高最大的楼,便在长乐阁,还离得老远,便能一眼望见。
站在长乐阁外,立马便能感受到那财大气粗的豪气劲儿。各种建筑设施的构造都是极致的堆料,在其他地方少见的稀有灵木,在这里居然被随意地用来做柱子,铺地板……光是站在里面,什么都不做,便能感受到充沛的灵动之意。
门庭之客络绎不绝。
依旧同宝心阁一样,负责招待的侍员,都是美艳妩媚的女子。
范无病有过经验,这回便轻车熟路,先是将前半年在路途中收罗来的各种用不上的东西,一并打包出售了。东西虽然多,但基本不怎么贵,合计下来,共一枚上品灵石又两百多中品灵石。
随后他进了珍奇楼。他是想来买一把筝的。‘
《雨龙天河响》便是用筝演奏的。
不管怎样,都得先试试再说。
要真的演奏出《雨龙天河响》,那位炼器师才能敲出抚龙音,才能开启“心欲”的支线。
范无病不太懂乐器,在乐器行当处挑选了好一会儿,又听导购员介绍了很久,才选中一把趁手的。
“这把筝名叫‘捉花’,是大离御乐坊柳箐扇冠名的,由御乐坊亲自打造,全大离只有一百把,是不可多得的好筝。弦通透,骨坚韧,即可以奏响激荡的大河曲,又可以鸣动婉约的小家乐。”
说得那么好,还是得上手试试才知道,他问,“能试弹吗?”
导购员亦是个美艳的女子,她笑容可人,“当然可以。客人,请跟我去试音间。”
两人走进乐器行旁边的房间。
房间不大,却又给人一种像是站在山河之间的感觉,并且隔音效果特别好,一进去,便直接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
导购员笑着说,“这个试音间由柳箐扇柳师铺设了一层‘高山流水意’,于此间演奏,犹如深处高山流水之地。”
范无病对这“高山流水意”颇为好奇,粗略感受来,是某种道机。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他倒是坐下来好生观想一番。
将捉花筝放在筝架上,范无病坐下来,深吸一口气。
捉花筝很很看,是那种一眼便知是极品的货色。通体如玄玉,筝弦晶莹剔透,细看之下,里面好似装着漫夜星空。
一旁的导购员红玉见他的样子,不禁笑了一下。她是专做这一行的,一个人会不会使用乐器,一眼便能看出来。
在她眼里,范无病根本就是个从未碰过筝的人。
她见便好意地问,“客人,需不需要红玉来替你试音?当然,红玉也可以稍微指导一下,让客人学会一些基本的弹奏之法。”
范无病有些尴尬,没想到一眼就被看出来不会弹筝,“要收费吗?”
她笑道,“能为客人服务,奴家许是开心的,便不收费。”
她媚眼如丝,含情脉脉。
便是觉得范无病是个相貌和气质都很讨喜的少年,愿意这般。
范无病倒也不勉强,“请吧。”
红玉便坐到捉花筝前,她似有意逗一逗范无病这少年郎,纤细的手抚着筝弦而过,与他的手背轻轻相碰。
筝弦发出轻灵的妙音。
她便去瞧范无病的神情,本想着看一看少年郎的羞态,却见范无病看着筝弦凝起了眉头,顿时收起玩闹之意问,“客人,不喜欢这音色吗?”
范无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弹一弹试试。”
红玉便简单地弹奏了一首小曲。
一番下来,她觉得这筝确实是极品。
范无病沉吟片刻后说,“有根弦,差了点。”
“嗯?”红玉愣住了,“捉花筝的弦,可是柳箐扇柳师亲自牵好,调好的。”
范无病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他不太懂乐理,但莫名有种乐感,认为有根弦不对。
他问,“我能调试一下吗?”
“当然可以。”
范无病的手指落在从上至下第十三根弦上,然后轻轻地压住,撇向左侧的筝头,至牵连点后轻轻灌入一缕气机,调整位置、松弛与震动范围。
“好了,这下你再试试。”
红玉心里颇有些奇怪,这调弦的方式也太不专业了,不会弄出什么问题吧……她这回挑了首稍微复杂的曲子弹奏起来。
某一刻,触碰到底十三根弦时,她忽地顿住了。
这声音……好奇怪!
不,不是奇怪……而是变得好奇妙。
她感觉,自己所弹奏的曲子,好像都因为第十三根弦发出的声音的改变,而变得……奇妙起来,就好像一个人从病恹恹的变得生龙活虎了……这是,乐律的生命!
对,乐律的生命!
但,素来不曾听闻,乐律的生命能够通过调弦调出来啊。
范无病凝眉,“别停,继续。”
他的语气让红玉吓了一跳,赶紧继续弹奏。
一番下来,她不敢对这位少年客人有任何小心思了,恭敬地问,“客人,如何?”
范无病摇头,“该我问你,如何?”
“这筝吗?”
“嗯。”
“有一种‘活过来’的感觉。”
范无病轻呼一口气,稍稍虚目。他大致明白,脑中那《雨龙天河响》,的确是某种道承。他刚刚便是受《雨龙天河响》的指引,对捉花筝进行调试的。
“我来试试吧。”
“好。”红玉赶紧让开,“不过,客人你会弹吗?”
“刚刚看你弹,我记下来了。”
“什么?”红玉有些懵,一时间没明白范无病是什么意思,直到,筝鸣声轰然响起。
便是范无病正弹奏着,刚刚那首曲子。
这是一首描述战争的曲子
在急促而有节奏的音律之中,红玉好似看到千军万马朝自己扑来。
士兵吼叫,战马嘶鸣,兵戈碰撞。
她好似入了一场大梦,
梦里,铁马冰河,万物肃杀。
直到,一道刺耳的崩断声响起,筝鸣声轰然落定。
她大梦醒来,呆呆地看向范无病,颤抖地说,“客……客人?”
范无病一脸歉意地说,“我好像有些太用力,弦全部断了。”
红玉看向捉花筝,只见,二十一根弦,全部都崩断了。
范无病尴尬地问,“要赔吗?”
红玉回过神来,神情激荡,语气发颤,“不……不用赔。不是客人弄断了弦,而是弦经不住客人奏响的妙音。”
她旋即躬身,露出大半的酥胸,“请客人在此稍等,红玉马上回来!”然后快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