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年姝。
站在抱鲤筝面前时,范无病脑中不自觉地浮现起这个名字。
那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承铭为之牵挂三百余年的爱妻,窦建白口中的大离历史第一乐师,红玉眼中所有大离爱好音律之人的最高峰。
便是这一眼非凡的抱鲤筝,也只为她一人展露琴弦。
范无病深吸一口气,坐下来。
筝台不惹一丝尘埃,很干净。
橙红色的抱鲤筝,便真的像是一条将要跃过龙门,即日化龙的鲤鱼。充满沉重岁月气息的身骨,似还透着一股高傲的气节,让它看上去并非一把筝,而是实实在在的,充盈着灵性的活物。
范无病伸出手,触碰抱鲤筝。
一股排斥力袭来,将他的手弹开。
一旁的窦建白见状,心中不禁叹道,“果然也是这般……这抱鲤连碰都不让其他人碰……”
红玉小声问,“窦管事。这是好是坏?”
窦建白叹气摇头。
范无病眉头沉敛,不动了,似在与人对弈一般长考。他能分明地感受到,这抱鲤筝有一种气性,这股气性并非是天地万物皆有的气机,而是某种智慧与认知的表达。
简而言之,它认为,范无病不配让它露弦。
“呵呵……”范无病忽然笑了起来。
红玉心里一紧,问道,“为何突然笑了呢?”
范无病说,“想起了一位故人。跟它挺像的。”
所谓的故人,便是永仙宗养灵峰上那一口养灵锅。
不过,养灵锅是正儿八经的法器。
而这筝,并非是出自炼器师之手的法器。它的身骨之中没有器纹,甚至说,铸成这具身骨的材料,都是普通寻常的材料,甚至不如先前那批量生产的捉花筝,更别说小市里其他大家遗留下来的名贵筝了。
但,偏偏是这样一副普通的身骨,却养蕴出了难得的灵性。
并且,这股灵性,还带着一种十分隐晦且玄妙的道机。亦可以说是……曲中真意。
范无病在碰到它的一瞬间,便感觉了出来。它蕴含着非常多的曲中真意,料想应当是江年姝曾用它演奏过许多曲子,并且,得益于江年姝在乐律上超凡的造诣,它品味过各般曲中真意。
常伴江年姝,受曲中真意的滋补与喂养,一把普通的筝,也就成了充满灵性与道机的筝了。
那么问题来了。
是这筝厉害,还是江年姝厉害呢?
答案自在范无病心中。
他轻声说,像是自语,也像是在对抱鲤筝说,“听惯了阳春白雪,便不见下里巴人了吗?殊不知啊,你本乃凡物,得高人造化才有此番欣赏阳春白雪的机会。若没有江年姝,你不过是历史里一点毫不起眼的尘埃。”
抱鲤激烈地颤鸣起来。
一道刺耳的弦音炸开,猛地化作一道威势凶悍的音律,直直地袭向范无病。
窦建白见状,脸色大变……他还是头一回见抱鲤主动攻击人,赶紧拂袖,体内激荡出道机,去抵挡住抱鲤的攻击。若是紫龙客在长乐阁里,在他面前遭受伤害,那他这管事也别当了,还得回总部受罚。
但是,抱鲤的攻击突如其来,瞬息而至。它本身蕴含着各种曲中真意,以此做攻击手段,实在是太简单不过。如今近的距离,根本不是窦建白能反应过来抵挡得住的。
范无病遭受攻击的瞬间,便觉得自己跌入了一座深渊之中,正不断地往下坠落。
强烈的失重感让他的身体无法保持平衡,绝望与恐惧便要占据他的神魂。
他的目光却愈发地闪耀,凝视着抱鲤,喝道,“放肆!”
脑海里,一首似从亘古而来的曲子,轰然响起,将抱鲤的攻势瞬间驱散。
锃!
刺耳的尖啸响起,又瞬间归于平静。
抱鲤的身骨,自左及右浮现出一道裂痕。
这一切发生得很快,不过瞬息。窦建白赶紧上前拦在范无病身边,“小友,你没事吧!”
范无病笑道,“无碍。”
“咦,抱鲤筝裂开了!”红玉惊呼。
窦建白这才看向抱鲤,那醒目的裂痕映入眼帘后,顿时愣住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范无病说,“这把抱鲤筝本就是凡物,却强行以曲中真意要教训我。我挡住了,反倒是它自己承受不住。”
抱鲤筝响起一声哀鸣。
红玉瞪着眼睛问,“抱鲤筝……是凡物?可它是江年姝的贴身乐器啊。”
窦建白亦不甚理解,“真是凡物的话,怎么可能承受得住江年姝的演奏技艺呢?”
范无病轻笑一声,表情变得十分平静,“我想啊,我们都进入一個误区。”
“什么?”红玉是爱音律的,最是关心。
范无病看着裂痕越来越多的抱鲤,悠悠说,“我们惯常地认为,演奏技艺越高,便要用身骨越好,品质越高的乐器。可乐器是关键,是核心吗?并非,乐器只是工具,只是将曲艺表达出来的一个载物。核心在于曲子,在于演奏人。”
他问,“江年姝是怎样一个人?”
红玉答,“大离最好的乐师。”
窦建白答,“一曲惊动三百城的顶尖强者。”
“是啊。正是因为她无比精通音律,甚至将音律变作了自己生命的符号,所以,她才能以凡物,奏响名曲,演绎曲中真意。何须说筝,我相信,便是随意牵几根棉线来,江年姝亦可奏出曲中真意来。”范无病说到这里,顿了顿,稍停片刻后,笑着看向二人,“此乃大道之行。”
这番话令二人振聋发聩,只觉鞭辟入里。
窦建白想的是大道行便是这般,走得越远,会发现世间人,世间物越是简单朴素。
红玉想的则是乐律,如若真有曲中意,便是世间万物声。一场雨可以是乐器,一条大江可以是乐器,高山峡谷皆可……
限制人的不是乐器,而是想象力,是大道造诣。
抱鲤的哀鸣声越来越小。
范无病再去轻抚抱鲤,它亦不再反抗了。
他轻笑一声,“我知道你很想念江年姝。可故人已逝,旧事不再。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你是想着怀揣江年姝之意,在这不见天日的小房间里永远沉沦,直至人们将你遗忘,还是想要跟着我,立于旧土之上,向世人奏鸣新意呢?”
抱鲤还未答,一旁的红玉便已经身心发颤了。爱好音律的她,此时此刻,是最能感受到范无病这番话到底有着怎样的魅力的。她想来,这个少年,既有着鲸吞万物的豁达,又有着细嗅蔷薇的纤柔。
窦建白却想着,这……就是紫龙客。
天地钱庄的眼光不会错。
抱鲤陷入沉默。它满是裂痕的身骨,已脆弱不堪,好似随时都可能化作朽木。
一股哀意,渐渐流露出来。
红玉问,“它这是?”
范无病说,“它在为江年姝哀悼。”
“哀悼?”
“便是,收拾旧心情,重振新面貌。”
“这么说……”红玉激动地说,“它愿意跟着你了?”
范无病倒是不谦虚,笑着说,“不是它愿意跟着我了。是我同意为它重塑身骨。”
红玉心中涌起浪潮,面色泛红。
范无病眼中浮现起一些远山意,“想来。抱鲤筝一开始肯定是有弦的。或许是某一次,江年姝在用它奏曲时,心灵福至,意动情随,崩断了它的琴弦,想来便是以曲中真意化作万般弦。”
“所以,并非是弦音迎来的曲中真意,而是曲中真意迎来的弦音?”红玉问。
范无病双眼一亮,“姐姐可真是说了番好话。我果然没看错,你对乐律的热情,远超常人。”
红玉耐不住这般夸,羞红了脸,便又在心里懊恼,都几十岁的人了,居然被个少年夸一下便站不住,唉……
抱鲤的哀意敛去。
范无病深吸一口气,双手悬在它的上方,缓缓下落。
脑中,《雨龙天河响》那自亘古而来的生命乐章,缓缓奏响。他整个人好似进入了无我的状态,不在这小房间里,不在这长乐阁中,而在苍莽大地上,碧落穹顶下。身边站着的不是窦建白与红玉,而是万物苍生。
随着他双手的落下。
轰然的锃鸣声响起。
窦建白和红玉二人再次看去时,抱鲤身骨上的裂纹已消失不见,二十一根弦从左到右缓缓延伸出来,晶莹剔透,如同从而天降的雨线。
范无病的拨弄琴弦,急促而紧张的《急马行令曲》响起。
铁马冰河,嚣尘兵戈,英武的士兵,凶猛的战马……
一个个意象涌入眼帘,汇成一座巨大的战场。
“曲中真意……”窦建白喃喃道。
“信手拈来。他比第一次,演奏得更加好了。这便是乐律天才吗?”红玉出神地看着范无病,他的每一个动作落在她眼中,都是神人的绘卷。
窦建白摇头,“他不是乐律的天才,而是大道的宠儿。料想来,江年姝若泉下有灵,得见抱鲤受他所用,也便是会心一笑了。”
自红玉身上传来一股明朗之势。她正心神摇曳,忽地感受到这般,便惊醒过来,“修为居然……突破了?”
窦建白一言点破,“不是你的修为突破了,而是你对乐道有了新的感受,使得心性与觉悟都有提升,便带着修为一起突破了。”
红玉见范无病忘我地演奏着,不禁问,“他会成为第二个江年姝吗?”
窦建白稍稍望起头,“以我看来,他不会成为任何人。或许,多年以后,会有人这般说,‘你会成为第二个他吗?’。”
他叫什么呢?
从头到尾,也没有真的去问过。
一首《急马行令曲》落定。
红玉便忍不住去问,“客人叫什么名字?”
范无病笑道,“我叫范无病。”
……
范无病得到了抱鲤,也理解了什么是曲中真意,以及如何以曲中真意去演奏乐曲。
此时此刻,再让他用捉花筝演奏,也定然不会再崩断琴弦了。
他感觉得到,脑中的《雨龙天河响》离他更近一步了。
长乐阁并未对他收取任何费用。
一方面,抱鲤本身就没有价格,长乐阁历来主张,谁能奏响它便由谁带走。
另一方面,范无病是持有紫龙令的紫龙客,哪怕抱鲤真的有价格,窦建白亦会申请不收取任何费用。
离开长乐阁的时候,已是夜晚。
适逢红玉休班。
范无病便趁兴去到她家中,一连学了很多首曲子。
红玉若是一开始还对范无病抱有非分之想的话,在见他修补好抱鲤的身骨,说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那番话后,便不有任何非凡之想了。她生怕自己那些杂念,玷污了音律的美好。
对她来说,教范无病曲子,不仅仅是在输出,亦是一种难得的收获。
因为范无病总是能把她所教授的曲子,改得更好,并且完美演绎出曲中真意。每每感受一次曲中真意,她便觉得自己在乐律之道上更近一步了。
在深入的了解里,她发现,范无病的确像窦建白说的那样,不是在乐律上非常有天分,而是他对大道的理解,十分高明。
这根本不像是一个元婴巅峰能够展现出的大道领悟。
要么他并非元婴,要么……他便是传说中那种,“生来便有大道傍身”的大道宠儿。
是哪种,对红玉而言不重要,她只知道,自己便趁着少年朝气,好生享受曲中真意即可。
一番下来,范无病亦收获了很多。
他学会了很多首名曲,演绎了各种曲中真意。每每演绎曲中真意时,都能忘却自身,进入那片纯粹的大道之境里……他不再是芸芸众生的一员,而是缔造了芸芸众生的大道。
这给他带来的提升是显而易见。
对大道的感悟越来越深……并且,这并非是已有的五行地象大道,以及万物衰朽大道,而是……属于他的大道。虽说这种感悟,是脑中的《雨龙天河响》所带来的,却并非《雨龙天河响》的道承。
于他而言,《雨龙天河响》更像是一种辅佐,一种帮忙去领悟大道的旁白。
他正在领悟的,是属于他自己的大道。
这让他坚定了自己要以何种状态步入胎动,踏上一段新的修仙路。
要以“吾心无骛,吾心澄明。吾道无拘,吾道皆吾”的状态步入胎动境。
需要修得属于自己的大道,才能以更加坦然的心态,去面对波澜壮阔的世界。
红玉还沉浸在刚刚那《子夜归心曲》令人怦然心动的曲中旖旎真意的氛围里。
待到她醒来时,范无病已然离去,只在空中以气机写下一句话,
“红玉姐姐,时候不早了,我便不打扰,你好生休息。”
红玉神情恍惚,少年离去后,心里本来沉定的思绪却又冒出来。
她低声呢喃,“要怎样惊才绝艳的人儿,才配得上这般少年呢?”
……
卜虚城两条贯通东西,南北的大道,在城池中央汇聚成一座巨大的广场。
广场名为“镇岳”。
此间夜里,镇岳广场灯火辉煌,如同白昼。这里永远不缺行人与看客,莫说此刻还只是上半夜,哪怕是后半夜,也依旧如此。
卜虚城是实实在在的不夜城,任何一个时间点,街上都有很多人,无时不刻张显着作为一个庞大王朝的庞大城池的繁华与热闹。
大雪纷纷,却盖不住城中的喧闹,反而增添了一些北地特有的风光。
各般造型和颜色的花灯,被放在街道上,悬挂在空中,提在手里,交相辉映,照出平安喜乐的大离盛世景。修仙者们与凡人们,在这样一座城池里,和谐相处,共同造就热闹非凡的惊鸿宴。
没有人会怀疑,这样的繁华与热闹会一直持续下去。就像没有人会怀疑天衡上城那座气势磅礴的离宫会永远屹立在这片大地上一样。
高楼与灯火,日夜闪耀。
镇岳广场东南角,披头散发但不显丝毫邋遢随性,衣衫单薄却给人以温和之意的吕良,站直了身体,踩着广场上铺就的白月石板,一步一步十分有节奏的向前走着。
他长得十分俊秀,甚至于俊美的层次。很吸引人的目光,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姑娘。
大离民风开放,从不会压抑女子的审美表达权。
便有好些个大胆的姑娘,主动上前,想与这位美人认识一下,聊聊天,或是更近一步,玩些开心的事。
吕良总是笑着拒绝,哪怕是碰到死缠烂打的,他也耐心且温和地拒绝。
如此这般,姑娘们便只在远处看着。
这样的美人,看看也是极好。
吕良有节奏地踩着广场的地板砖走着,偶尔会停下来,站定片刻,然后换一个方向。
若是离得近,还能听到他嘴里不断细声念叨着一些数字,
“十七、三十二、十六、九、一、四十三、八十八……”
他念叨的数字没有什么规律,像是随口说的。
到了某处后,他停下来,眉头拧紧。他停了很久,几乎一动不动,雪落在他的肩头,都堆成小雪堆了。这时,一位对他心生好感的姑娘不忍见此,上前替他扫去肩头雪。
他忽地颤抖一下,然后怒不可遏地说,“你在干什么!”
姑娘吓了一跳,“你肩上都堆雪。”
吕良好看的脸蛋都几乎扭曲了,“你管我作甚,你管我作甚!全乱了,全乱了!”
他眼中的凶光太盛,一下子吓得姑娘哭了起来。
旁人纷纷看来,开始指责他。
吕良深吸一口气,脖子崩得很紧。他从怀中取出一把筷子来,一根一根地折断。
每折断一根,情绪便稳定一些。
直到三十根筷子全部折断,才笑了出来。
他上前安抚姑娘,“抱歉,我刚刚想到一件难过的事,让你受委屈了。”
好看的脸蛋,好听的声音,加上这般柔和的语气,自然是让姑娘原谅了他。
吕良仍觉道歉不够弥补的过失,便邀姑娘一起同行吃夜茶。
姑娘欣喜答应,刚才受的委屈,一下子就变了幸事。
这般惹得其他姑娘艳羡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