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断了?”
窦建白听完红玉的汇报后,一脸诧异地问。
红玉面色还带着一些惊颤的红意,连连点头,“是的窦管事,捉花筝,二十一根弦全断了。”
“他什么修为?”
“元婴九层,或者巅峰。”
“你确定?”
“修为扼仪所看到的修为就是元婴九层到元婴巅峰。”
窦建白皱起眉,“怎么会……捉花筝乃是御乐坊打造的,全大离也就不过百把,大多还都在天衡上城皇宫里。身骨是天玄玉,琴弦是龙鱼索,品质肯定没得说,除非他是故意打砸的。”
红玉说,“我可以担保,他不是故意打砸,就是在演奏《急马行令曲》的,琴弦承受不住崩断的。”
“以你的经验,是为何呢?”
红玉想了想,“以我的经验。乃是他的演奏极富生命力,加上《急马行令曲》节奏很快,琴弦经受不住生命力的律动,便崩断了。”
“照你所说,他是个乐律大师?”
红玉苦笑道,“并非如此。他是个纯粹的新手。我估计,在此之前,他甚至都没碰过筝。然而,他只听我演奏了一遍《急马行令曲》,就学会了,不仅学会了,还把曲子的意象都弹了出来。”
“意象都弹了出来?”
“嗯,《急马行令曲》是一千三百年前,胡子鱼先生为玉顶原战役所作。那时正值十二月下旬,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玉顶原的锢露江都被冻住了,便是万物肃杀的意象。那位客人在演奏该曲的时候,我便感觉亲临了玉顶原战场,身边是士兵呼喊,战马嘶鸣,兵戈碰撞……”
窦建白沉吟一声,“第一次演奏,就能将一首难度颇高的曲子意象演奏出来。这说明什么?”
“我正是看不清楚,才来请窦管事你的。大市里最好的捉花筝都受不住他演奏,恐怕只好去小市里找了。”红玉说。
窦建白摇头,“小市只为持有赤蛟令及以上的客人开放,不能坏了规矩,看看再说。”
“好的。”
……
范无病看着眼前二十一根弦全部崩断的捉花筝陷入沉思。
他回味着刚刚奏曲的时候。
当时,他只听了一遍红玉演奏的曲子,脑中便有一种十分玄妙的感觉,一丝不差地将那曲子给记了下来,不仅记了下来,甚至还做出了一些不影响核心情感的调整,使得曲子的传意效果更好。
演奏的时候,他将手放在琴弦上的那一刻,便觉得自己好像天生就会演奏那曲子,一拨弦,便有无数的意象冲入脑中。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奏曲,而是化身成一個小兵,在战场上厮杀。他的身份不停变幻,时而是英勇拼杀的小兵,时而是强健有力的战马,时而是挥斥方遒的将军,时而又是兵戈,沙石,冰层,枯草……
总之,他感觉自己好似成了每一道律动的音号,共同将那首曲子表达了出来。
这种感觉十分玄妙,让他有种特别的体验。
在这种体验下,整个人都变得通透了一些,好似舍却己身,化身于天地万物了。
最让他受用的是,演奏乐曲的时候,一切忧愁,烦恼与焦虑皆不在,好似已放逐了心中之猿。便想着,如果就此步入胎动境的话,定然是最好的吧。
他便不禁想要继续演奏,继续找到那种特别的体验。
不过,他也好奇,为何自己会在演奏时进入那般忘我之境。
“难道我是个乐道天才?”范无病端着下巴想,“不……应该是那《雨龙天河响》的缘故。以前是一点没在意过,现在突然在意起来,才发现,原来那么神奇啊。照承铭所说,《雨龙天河响》本身是一份道承。那我现在算是受了道承的状态,还是只是有所感悟呢?还得找更多曲子来试一试才行。”
那位红玉小姐好像是个精通乐律的人,到时候问看看她能不能演奏一些曲子给我听。
正想着这个的时候,门开了。
“让客人久等了。”红玉介绍道,“这位是我们长乐阁司管珍奇业务的窦建白,窦管事。”
范无病起身,“见过窦管事。”
窦建白笑呵呵地说,“小友不必如此客气,你是客人,我们是为你效劳的。”他看了看琴弦俱断的捉花筝,稍稍感受一番,“嗯,的确是自然崩断的,跟小友无关。”
范无病还是稍有歉意地说,“是我不太注意了。”
窦建白摇头,“是我们没有弄明白小友的需求。”
“那,你们阁中还有其他的筝吗?”
窦建白问,“小友是否急需呢?若是不急需的话,我便向天地钱庄其他分部问问有没有更好的。”
“要多久?”
“一年半载是至少的。久一些的话,可能要三五年。捉花筝,已是这边大市里最好的筝了。”窦建白想来范无病应该会是一个优质客人,便欲试着交好,“小市当中倒有一些比较特殊的私用筝。”
“小市?”
“嗯……就是,小市仅为持有赤蛟令及以上的客人开放。”窦建白笑着说,“我虽是珍奇市的管事,但也还是不能坏了规矩。小友若是真有需要的话,不妨先升级到赤蛟令试试?也不困难,一年内在长乐阁消费达到两百上品灵石便可,或者一次性消费超过五十上品灵石。”
范无病心中腹诽,这还不难?一年消费两百上品灵石!你去问问那些一般的胎动境修士,问看看他们一辈子攒不攒的下来两百上品灵石!
范无病便笑着说,“一年内在长乐阁,消费两百上品灵石我恐怕是达不到了。”
一旁的红玉面露遗憾。她其实真的非常看到这个年轻又很吸引人的少年,明明有着极为不俗的演奏天赋,如果因为没有趁手的乐器便荒废了的话,未免太可惜了。
她不由得想要帮范无病说些好话,便对窦建白神魂传音道:“窦管事,这位客人真的是个乐道天才,能否通融一下呢?”
窦建白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他这般事商的,很会看人,一眼便能看出范无病会是个优质客户,自然是想要挽留的。
他便笑道,“或许我们可以结个善缘。”
“善缘?”
“我可以请人为客人提供一笔低息,甚至无息贷款,你再在长乐阁消费,获得赤蛟令即可。贷款年限可以为你拉到五年期。”这是能想到的不破坏规矩的最好办法了,因为天地钱庄,在贷款业务上一直有着“投资性贷款”,便是为那些很有潜力又急需资金的青年才俊准备的。
请一笔投资性贷款,对他这个管事而言,不算难。
范无病感觉得出来,窦建白比较看好自己。
他笑着摇头,“窦管事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不需要贷款。”
窦建白没有急切,反倒是一旁的红玉急了,“客人,真的不考虑一下吗?小市里说不定有适合你的筝,若是因为没有趁手的乐器,便荒废演奏的话,实在可惜啊。”
她是个懂音律,爱音律的,不忍见一个天才被耽误。
她想着,若是范无病再拒绝的话,自己便咬咬牙,资助他一些,总能想到办法的。
范无病倒是对这位导购员的态度感到诧异,对她而言,这种事就那么重要吗?
他呼了口气,“我当然不会放弃。只是,我不需要去升什么赤蛟令。”
“为何?”
“因为莪有紫龙令。”他说着,便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令牌。上头雕刻了一条深紫色的盘龙。
试音间一下子安静到极点。
红玉愣愣地看着那块令牌,又看了看范无病,确认他应该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十五六岁的少年,有一块天地钱庄所有分部都通用的紫龙令?
紫龙令意味着什么她很清楚。
那可不是砸钱就能砸出来的。因为天地钱庄每个分部能够发放紫龙令的数量都十分有限,就好比这长乐阁,也仅有七枚紫龙令的发放资格,再多便要向仙洲总部申请。
假的吧!红玉下意识地想。这不怪她看不起范无病,而是紫龙令的含金量实在是太高了。
窦建白的鼻息加重了一些,目光灼热,“真是紫龙令!”
他一眼便能认出来,那就是货真价实的紫龙令。
他的态度一下子就转变了,“没想到小友居然是尊贵的紫龙客,是老夫眼拙了。”
范无病笑道,“我是从其他分部得来的,需要验一下吗?”
窦建白摇头,“紫龙客乃贵客,我们天地钱庄需要充分保障贵客的隐私,不需要验。紫龙令乃一人一令,既然它能在你手中显出紫龙意,便说明你是货真价实的紫龙客。”
“这样。”
窦建白问,“小友便要去小市看看吗?”
“嗯,现在就去吧。”
……
红玉心跳得很快,她真觉得今天自己简直是撞大运了,先是感受到了《急马行令曲》的曲中真意。
便是御乐坊里,能够演奏出曲中真意的,基本都是大家。
那些大家的演奏,基本每一场,价格都会被炒得很高。
她一直都爱好乐律,哪怕是修炼上省一点,都会攒钱去听乐道大家的演奏,只为感受一番曲中意想。不曾想,今日便听到了《急马行令曲》的曲中意想,而且,说句冒昧的,她感觉范无病所演奏出的曲中意想,比那些大家的,更好,更逼真,代入感更强。
更让她心跳加速的是,范无病居然是紫龙客!
她在长乐阁工作二十多年了,从未见过真正的紫龙客。
而这位紫龙客,竟就是演奏出曲中真意的少年。
这少年,生得好看,气质沉而不阴,坚而不硬,稳而不老,真是各方面都戳中她的喜好。
可她心里自是清楚,这般俊杰,与她不会是一路人,远远看着便好,能听他一首曲子就是幸事了。
她不禁想到自己一开始竟然还以为他是个稚嫩青涩的少年,想去逗弄他。
这让她羞意愈浓。
却听见范无病对自己说,“还未谢过姐姐先前为我演奏的曲子呢。想问姐姐,那曲子名叫什么?”
红玉听见他叫自己姐姐,心都快跳出来了,“那曲子名为《急马行令曲》,乃是胡子鱼先生……”
她说了说曲子的历史背景。
“真是那般啊……我在演奏的时候,便觉得自己是战场中的一切。”
红玉激动地说,“那便是曲中真意。”
“曲中意想?”
“客人你还真是一点没了解过呢。”红玉娇笑一声,“倒的确能说,你是个不折不扣的乐道天才。”
“姐姐言重了。”
一句句姐姐,让红玉有些迷醉。
范无病又问,“姐姐莫非很懂乐律?”
红玉久经人情场,却在这少年面前羞涩了,“略懂一些。”
范无病笑道,“我倒觉得姐姐演奏得比天音坊那些人好一些呢。”
红玉双眼微醉,“真的吗?”
“真的。天音坊的演奏没有生命力,像只是在工作。姐姐才是真正喜爱乐律的。”
“小客人可真是抬举我了。”
范无病微笑着说,“我还想着多从姐姐那里学一些曲子呢。”
“真的?”
“当然。”
红玉心喜,牵动一缕气机递给范无病,“这是我住的地方。我戌时一刻休班,若你真愿意,便在那之后来找我。”
“一定。”
“我等着小客人。”
红玉心中翻涌浪潮……她觉得自己今年真是翻运了。
范无病心中也很欢喜,这下子找到可以免费听各种名曲的。他是真觉得红玉比天音坊那些人厉害,起码红玉是真的喜爱乐律之人。
很快便到了珍奇市的小市了。
小市仅为赤蛟客及以上的客人开放,所以远不如外边儿大市那般热闹,很安静,零零散散几个人在逛看着,基本都是那种一眼出身显赫,或者修为不俗之人。
三人来到放置乐器的栏目。
一眼望去,各般乐器都尽显古朴厚重之意。它们基本都有着独特的造型,流溢着独一无二的气机,绝非大市里那些批量生产的乐器能够比拟的。
光是感受一下,便好似能体会到独属于乐器的“情绪”。
窦建白说,“这些乐器,基本都曾是乐道大家私人定制,并一同演奏过许多名曲或私曲的,因为种种原因流落到长乐阁来,等待着它们新的主人。客人请看看,有无称心如意者。”
范无病行至摆放着筝的台子。
慢步,从每一台筝前走过。他一面以无妄造气术去客观地感受气机,一面又以自己对乐律的偏好主观地品味。
不行,
不行……
一台接一台看下来,感受下来,都不行。
无妄造气术倒是能感受得出来,其中有做工和用料都非常好的。
但他感觉,可能是受《雨龙天河曲》的影响,这些筝恐怕都无法胜任他的演奏风格。若是强行使用它们演奏,下场大抵会跟先前那台捉花筝一般,琴弦难却盛情意,然后崩断。
“不行,都不行。”范无病叹了口气。
“这……哪里不行呢?”红玉问。
范无病说,“筝都是好筝,但不适合我。”
红玉便有些犯难,“可这已经是长乐阁的全部了。”
范无病一脸遗憾,“这样啊。”
“不。”窦建白神情沉定,“长乐阁还有一把筝。”
红玉顿了顿,忽地想起什么,面色稍变,“窦管事,那……筝恐怕不能用吧。另外,其主也只是寄存在长乐阁的。长乐阁有处置权吗?”
窦建白说,“长乐阁能帮忙存放一百年,可那台筝的主人,三百年前就已经辞世了。”
“三百年前……”红玉眉头一颤,“是那位?”
“是的,大离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乐师,江年姝。”
“可传闻,她那把抱鲤筝不是只有她能用吗?”
窦建白苦笑一声,“可也只剩下那把筝了。”
窦建白作为长乐阁珍奇市的管事,他的职责便是尽可能地招待了任何贵客。
拥有紫龙令的范无病,毫无疑问是贵客,而且几乎说得上是最贵的那一批了。
毕竟,最高档的金仙令是只有天地钱庄总部才能发放的。那种客人,长乐阁也招待不起。
窦建白转向范无病,稍稍拱手,“小友。本阁便只剩下一把筝了。只是,那筝十分特殊,老夫也无法确定是否适合你。”
范无病笑道,“试一试便知道了。”
他们朝着小市更深处走去。
行至某个紧闭的房间,窦建白取出一块令牌,贴在门上。
门缓缓打开,厚重岁月般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约莫半丈长宽。
里面只摆放着一样货物。
一把造型奇特的筝。
看上去像一条橙红色的鲤鱼。它好似活着的一般,给人一种随时都可能跳走的感觉。
“没有琴弦?”范无病好奇问。
窦建白说,“这筝名为抱鲤,乃大离历史上的第一乐师江年姝的私人乐器。一开始便无琴弦,传闻,抱鲤筝只为江年姝露弦。”
“江年姝。”
红玉眼中升起无限的遐想,“多少乐律之家的遗憾便是,没生在江年姝尚存于世的年代。传闻,她奏曲,能让冬日开出春花,能让夏日落下大雪,能让大河之水逆流,能让巍峨高山倒悬。”
窦建白苦笑道,“小友,莫要觉得我等戏耍于你,实在是长乐阁并无其他筝了。”
“没事。窦管事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尽力了。小子自会感激在心。”
窦建白缓了口气,起码也算是没让这位紫龙客失望。
只是,他并不对范无病报什么期望。
毕竟,曾也有不少乐道大家,来到这里,试图抚弄这抱鲤筝一番。
可到最后,别说用抱鲤演奏了,哪怕是让它愿意露出琴弦的,都一个没有。
就连对范无病抱有偏爱情绪的红玉,也没法太过期待。
毕竟,抱鲤筝只为江年姝而动。
谁又比得上江年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