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无病从屋顶直线距离,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石龙巷。
刚至中途,脚踩在屋顶的感觉便传来异样。
像是踩在了不会下沉的水面上一样。不止是感觉上的变化,更为本质的变化,是气机。
无妄造气术感受得非常明显。
范无病全身上下的气机,都被一股力量锁住了,并不断向下拖拽。这股力量,顿时让他寸步难行。旋即,他看到,一只只灰黑色的手,从如同浪花一般的房屋表面冒出来,紧紧抓住他的脚踝。
“这是什么?房屋怎么忽然变得跟水一样了……不对,不止是房屋,街道,好像整个卜虚城都变成了水堆砌起来的城池。”范无病瞪着眼,张大嘴,不可思议看向卜虚城。
一道三十丈高的巨浪,从镇岳广场的方向袭来。
这不是真正的水造就的巨浪,而是卜虚城的街道与建筑造就的巨浪。一般来说,街道和建筑,以如此夸张的幅度起伏,早该崩断垮塌了。可,却有一股力量分散在每一块地板上,瓦砾中,牢牢地将其牵引住,让它们以非常不符合实际的状态存在着。
这使得整个卜虚城都像是一座由延展性极强的水豆腐搭建起来的城池。
不,
不对!
范无病更近一步去感受,逐渐发现。更准确地说,一种道机,十分庞大,深厚且晦涩的道机,笼罩住了整個卜虚城,将这座城池内的一切死物的先天道韵都给篡改了。
所谓的先天道韵,以更加通俗的方式说,便是形成这样东西的规则。
先前,一块砖,便遵循着它作为一款砖的规则,是质地坚硬的固体。
而现在,这份规则,被改变了,被庞大晦涩的道机所改变。所有的死物,便都成了这般犹如延展性极强的豆腐的状态。
范无病分明地感受,这股道机十分强大,不由得想,蔓蔓和衔蝉她们怎么样了!
他目光坚定地想,“蔓蔓是个很聪明,很冷静的人。我可以充分相信她!至于衔蝉,只要不暴露身份就好。”
对伏蔓蔓的信任,源自将近一年的朝夕相处。
他知道,既然没有他,这位小公主亦能有卓越非凡的表现。
随后,他便不再犹豫,《血劫死仙术》和《吞星嚼月》配合着,全力发动。
于是,那些从建筑表面伸出来,抓着他不放的灰黑色之手,现在想放也放不开了。
他犹如一个奔行着的,吸引力极强的漩涡,疯狂吞噬覆盖在卜虚城里的气机与道机。
血加得非常快!
比在飞舟上,偷吃那胖子领班造就的血祭神通还要快。
【+10w点生命值上限】
【+10w】
除此之外,“舌欲”还在蚕食着道机,并不断消化,一点一点拼凑出完整的道机领悟。
如果不是有要紧事,范无病便要坐地修炼了。
他迅速赶到石龙巷。
可怕的是,就连石龙巷都被影响了,变成城海城浪的一部分。
承铭早已在此等候,一见到范无病,猛地睁开眼,厚重的力量从他身上倾泻开。
“承师!”
“范小子,你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啊?”
承铭眼中迸射精光,“有人要斩龙尾。”
“斩龙尾?”
“大离王朝国运之龙的龙尾,便处在卜虚城。整个卜虚城都可以看成是镇压国运之龙龙尾的器具。而就在今夜,有人破开了卜虚城的城池大阵,强行改变了卜虚城的属性,使得国运龙尾宣泄了出来。”
范无病震惊地问,“但镇压气运之物失效后,气运不该向天地逸散吗?”
承铭说,“是的,本该如此。但,大离王朝毕竟是王朝。龙首可还在天衡上城,只要天衡上城不倒,那真正的镇压国运重器还在,国运便会被锁住。所以,我才说有人要斩龙尾!斩掉与国运之龙的关联。”
范无病瞳孔惊颤,“如果斩成功了,会发生什么?”
承铭凝眉说,“国运受挫,难以弥补。修补至少要两百年,即便修补好了,也还有极深的影响,若无法转运的话,千年之内大离也难以朝帝朝发起冲击。”
“那么严重吗!”
承铭虚目说,“哼,我倒是希望大离那龙尾真的被斩掉。但很难。”
“为何?”
“不管幕后之人出于什么目的要斩龙尾,但他大概都低估了千年之前便是王朝的大离,到底有多深厚的底蕴。他成功不了的,甚至都做不到让叶初玄亲自出手。三百年前那事发生后,大离上下便拧成了一根很紧的弦,稍有颤动,便会被发现。”
范无病知道,叶初玄便是大离的王圣。
他忍不住问,“那这岂不是虚惊一场?”
承铭冷笑一声,“对天衡上城而言或许是虚惊一场,但对我们来说不是。范小子,别忘了,我们的目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王朝龙气,一国气运。这龙尾,能斩成是最好,斩不成也没关系。我们从一开始便是要敲响抚龙音的!”
直到这个时候,范无病才问出了核心的问题,“敲响抚龙音后到底会发生什么?”
对他而言,敲响抚龙音,是为了开启“心欲”支线。
但具体会发生什么?这是游戏记忆没告诉他的。
承铭目光幽幽,“天衡上城的深处,有一口抚龙仙钟,乃是大离的国之重器,是镇压国运的核心之物。承载着大离的社稷,以及大离王圣的根骨。抚龙音便是唤醒仙钟之音。仙钟一响,五湖四海,三山六岳,八荒十道,万物来朝!便是开启帝朝之路。”
“帝朝之路!”
“是的。敲响抚龙音,对我们而言,最大的用处便是,强行开启大离的帝朝之路!”承铭语气悠然,“不管天衡上城,不管叶初玄做好了准备没有,他都得直面帝朝之路。若能成,他便是大离千古一帝,若不成,他便是罪人。”
听到这里,范无病明白了什么。
他问,“承师跟大离王圣,有仇吗?”
承铭目露凶光,“有……很深的仇。无病小子,知道为什么他跟我明明有仇,却不杀了我,而是把我关在这里吗?”
“为什么?”
“便是因为,整个大离,只有我能敲响抚龙音,唤醒抚龙仙钟。若是我死了,他叶初玄,永远也别想开启帝朝之路。”承铭低声说,“他是个好皇帝,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好皇帝。大离近五千年的历史,几十代皇帝共同铸就了这坚不可摧的龙庭。到了他这一代,他自然是想要建功立业,要想大离在他的统治下,成就帝业。”
承铭语气一转,“一切阻挡他成就帝业的人,都是敌人。他不容许自己的龙椅沾上任何污点。可他那张龙椅,早已血迹斑斑了。三百年前……三百年前……”
“三百年前?”
承铭忽地醒转过来,苦笑一声,“我有些太过沉浸于过往,忘记现实了。”他深吸一口气,严肃地说,“无病小子,我很欣赏你,我也很爱惜你。所以,此时此刻,我必须得告诉你。敲响抚龙音,乃是一条穷凶极恶的路。我本就是罪人之躯,做这种事毫无负担,可你,直到这一刻都是清白的。”
他直勾勾地看着范无病,“你真想好了,要做这种事吗?”
范无病问,“我会面对什么呢?”他很理智,没有热血上涌,立马答应。
承铭说,“若是大离成为帝朝,你我便皆是功臣。我不在乎什么名和利,我只想证明他叶初玄是错的。而你,会被大离世代奉为座上宾,功千秋,名万代。他们会将你的名字刻入国运之龙中,你无时不刻都将受到大离的国运庇佑。”
“若是失败了呢?”
承铭哈哈大笑,“你我便是罪人。大离会世世代代追杀你我,至死方休。”他怜爱地抚着范无病的后脑勺,“但是小子。莪这条命是不值钱的,而你,有无限美好的未来。若真的失败了,你便离开大离,永远别回来,离得越远越好。”
范无病沉默许久,忽地笑起来。
他笑得很“少年”,却又不像个真的少年。
因为,他此时此刻,的确没有热血上涌,而是以在这个世界一直以来的思维,认真看待这件事。
对他来说,想要得到“心欲”,就一定要敲响抚龙音。
只此一个理由,便足够了。
“承师,时候不早了,我们开始吧。”
“好小子,好小子啊!”承铭眉目动容,他在心里想,“我会尽我最大的力,保护你不被发现……起码,在我死之前,你不会被天衡上城那些人发现。我相信你,迟早会成长到连他们也要仰望的地步。”
“那便,开始吧!”
承铭举起漆黑的重锤,猛地砸向虚空。
咚!
一阵涟漪从落锤的地方泛开。大道的律动,向外蔓延,似在同万物宣告到来。
范无病挥手而动,身后无座,那一身的气机病史座位。身前无台,那曲中真意便是摆放抱鲤的筝台。
他便这般,无座而坐,无台而定。
这是第一次弹奏《雨龙天河响》。
他闭着眼,忘却己身。
这一瞬间,他好似已不在这石龙巷,不在这卜虚城,不在这大离,甚至……好似不在人间了。
脑海中,《雨龙天河响》的曲调,自悠扬的旋律而起。
范无病来到一座高山上,巨大的瀑布如白练一般,从银汉之上悬挂自人间。
真乃,疑似银河落九天。
一条银白色的巨龙,在瀑布之间穿梭游行。它时而像大鱼一般跃出,时而像飞鸟那样高高翱翔,时而又像大山盘卧。它那庞大充盈的生机,鼓动着无言的律动。这般律动,绝非是当今天下所能拥有的,而是跨过无数岁月,自历史长河中漫漫而来。
这亘古苍莽的生机让范无病忽地想起师姐送的那只长生仙。
那只长生仙,何尝不是亘古的生命呢?先天而天,先地而地。在所谓的大道还未形成的时候,便已经存在了。天地观摩这些生命,这些法宝,悟出一条条大道,是为先天大道。一切的大道集合起来,便是天道。
天地能观摩……世人又何尝不能呢?
世人观摩那些亘古而来的生命与法宝,成就属于自己的大道,是为后天大道。
悟了,
范无病悟了!
他在这一瞬间,通透了。
他彻底明白,什么是大道,什么是先天,什么是后天。
所谓的大道,便是表达自己那勃发的生机的一种方式!
他又不禁去想,
我的生命,是何种模样的呢?
他将吞噬长生仙后,得到的那一缕原始生机,再次感悟一遍。这一次,没有任何阻碍,一点便彻底通透。
他毫不犹豫,将这缕原始生机释放出来。
原始的律动,亘古的生命,悠久的岁月……一并从他身上倾泻出来。
前面,承铭目睹了这一切。他呆呆地看着范无病,心中呢喃,“这小子……为何给我一种……既活在现在,又活在过去,也一定活在未来的感觉呢?这般生机,好像……一个苍莽无垠的世界在向我奔来。”
忽地,
徵!
抱鲤发出声响。
紧接着,便是悠扬的曲调。
听到这般曲调,承铭当即就淌下了热泪,“是这首曲子,是《雨龙天河响》……”
他呜呜地哭了一声,又才用力锤下第二锤。
一条龙影,浮现出来。
沉而有力的声音,从石龙巷里蔓延开。
……
呕——
好似要将内脏全部吐出来一般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响起。
吕良痛苦地躺在地上,蜷缩着。
他的肩头处,龙蛇之首正用力地往外钻。那双冷绿色的竖瞳,张扬着凶光与藐视一切的高傲。
“为什么,为什么!”
吕良的半个身子,都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沉入地面。与此同时,他的身体还在不断地变化着。
一点一点被拉长,逐渐地,便不像是一个长有龙蛇之首的人,而是一条长有人头的龙蛇了。
现在,变成了他才是寄生的那个。
龙蛇之首竟发出了沙哑低沉的声音,“一开玄,二镇命,三无垢,四守身,五祈福,六上香,七敬酒,八烂手,九问大道,十不语,十一暴虐,十二喜乐,十三跪拜,十四新婚,二十五除夕……”
说到“二十五除夕”后,它扭头看向痛苦不已的吕良,“二十五除夕……二十五除夕……二十五除夕……你为什么不听呢?”
吕良已逐渐失去自己的身体,面色苍白地说,“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这短暂的快乐。失去这些快乐,我便失去了一切。”
“你的仇恨,你的痛苦,你的绝望,才是你的力量。”龙蛇之首说,“可我竟然感受到了你的快乐,你的幸福,以及你想要守护的心。不,这不是你应该拥有的。如果你沉迷于快乐与兴奋的泥潭里,那你对我而言,还有什么用呢?”
它举目看向远处,“好在,计划顺利。斩龙尾?可笑!取而代之才是王道!”
龙蛇之首说完,便钻入了地下。
……
“情况如何?”叶一贤问。
季文瑞说,“可以确定乃是魔修所为。一股携带着‘藏污’、‘毁身’、‘腐糜’、‘衰弱’四种万物衰朽大道道机的庞大魔气,覆盖了卜虚城,强行改变了城中一切死物的先天道韵,营造出了这番城海城浪之景。卜虚城的镇运大阵被破,国运龙尾便露了出来。看样子,是要斩掉龙尾。”
叶一贤凝眉,“万物衰朽大道倒是魔修常走的大道。没想到居然修出了藏污、腐糜、毁身和衰弱四种道机!”
“嗯,只差一个‘湮灭’。不过,完整的万物衰朽大道被杀生堂姜杀掌握了,这个魔修肯定是走不通这条大道的。”
“魔气的修为层次呢?”
季文瑞沉眉,“很奇怪的魔气。有一种很弱,有一种很强的感觉。”
“很弱,很强?”
“嗯。像是两股魔气。一股弱至分神七层,一股强至合体一层。”
“差那么多?”
“是的。不过,我们已经按照合体一层的修为应对了。估摸着,一刻钟后便能驱散魔气,修复镇气大阵。但……”
“但?”
“那魔修在卜虚城的布局,明眼是在为斩龙尾所准备。然而,一番搜寻下来,却并未发现任何斩龙尾的迹象。”
叶一贤虚目望向远处高度越来越低的城浪,“会不会是……我们弄错了。”
“弄错了?”
“斩龙尾是一件非常夸张的事情。任谁都知道,大离国运的所有动向,都被侍龙卫们盯着的,别说一个合体一层了,就算是是合体巅峰来,也绝对斩不了龙尾,何况……”叶一贤眉头沉敛,“还有父皇坐镇。到底要怎样的自信,才会想到要斩龙尾呢?或者说,要蠢到怎样的地步,才会……”
“太子殿下认为……斩龙尾只是在造势?”
叶一贤沉吟片刻,“有其他发现吗?”
“没有。我们尝试以魔气溯源,但是失败了。”
“难道那个魔修做出这种事,只是犯蠢?”叶一贤将之前的飞舟事件联系起来,“一说起来。先前的飞舟事件也是。劫持飞舟,这是多蠢的一件事啊!两件蠢事撞在一起……就不像是蠢事了。”
“也许,这两件事都只浮于表面。敌人另有目的。”
“但,到底是什么目的呢?”叶一贤沉目,“妖武殿……是为三百年前那件事而来吗?报仇?”
“这不像是报仇,而是气急败坏。”
一刻钟后,卜虚城彻底归于平静。国运龙尾也逐渐安静下来,在镇气大阵的“安抚”下,缓缓沉入地下。城内秩序,在抚仙司众的引导组织下,趋于稳定。清理尸体,救治伤员等各般后事有条不紊地料理着。
咚!
一道强而有力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又朝更远处奔袭而去。
听到这般声音,叶一贤不禁抖了一下。
季文瑞却脸色大变,“这……这……”
叶一贤问,“大总司,这声音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季文瑞面色苍白地看向他,“太子殿下还很年轻,可能没听过,我可听过。这是,抚龙音,抚龙音!”
“抚龙音!大离不是只有承铭大尊者会敲吗?”
“是,这声音正是从石龙巷传出来的。”
叶一贤向后倒了两步,险些栽倒在地。他瞳孔发颤,“为何,大尊者为何会在这时候敲响抚龙音……不对啊,父皇将他困在石龙巷,不是限制了他吗?为何还能敲响呢?”
季文瑞也在颤抖着,“大尊者这是要强行唤醒抚龙仙钟,开启帝朝之路啊。”
叶一贤神情痛苦,“太突然了,太突然了,我根本没有做好准备。怎么办,大总司,我们该怎么办?”
“太子殿下,冷静一点。不止是你没有做好准备,我相信,圣上也没有做好准备。所以。”他深吸一口气。
叶一贤赶紧问,“所以什么?”
季文瑞幽幽答,“所以,圣上一定会阻止承铭敲完抚龙音十二响的。圣上绝不是那种会把帝朝之路的钥匙交到外人手中的人。所以,圣上一直在寻找不依靠抚龙音也能唤醒抚龙仙钟的办法。他绝不会允许承铭这般胡作非为。”
“快,快去看看!”
叶一贤仓皇地朝着石龙巷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