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
那强而有力的锤音。落于虚空,沉入四海八荒。
那时而悠扬,时而高昂,时而轻缓,时而激烈的筝鸣。好似高山流水,好似万千匹脱缰的野马。
范无病彻底“迷失”了自我,他沉浸在那漫漫无际,亘古缥缈的大道之中。此时此刻,他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人。他便好似成为了天道,塑造天下的一切规则。他手指拨动琴弦,每一个曲调,都是一份规则,以此塑造曲中真意。也可以说,《雨龙天河响》的每一缕曲中真意,都化作弦音,在这危险而迷茫的夜里,迸发出无可匹敌的力量。
雨龙,自天河而来,唱响人间。
这便是《雨龙天河响》。
范无病忘情忘命的狂演。
承铭则一次又一次挥舞漆黑如墨的大锤。他每敲出一下,虚空中便跃出一道龙影。那龙影带着厚重的抚龙音,掠入高空,没入大地,震颤大离的江山社稷。此时此夜,不论何地,不论何人,都一定能听到传至耳中,却好似在心中响起的抚龙音。
那些为除夕夜守岁的人们,惊颤着站起来,绷紧脖子,从炉火旁行至街道上,四处张望,邻里相询,皆想知道刚刚那忽然到来的声音是怎么一回事。而这般声音,还并非只响起一下。刚沉顿了,紧接着便有更加沉重的声音响起。
一次,
两次,
三次……
到第七次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一条巨大的龙影,在深夜高悬的云层之中,飞舞盘旋。
……
天衡上城,离宫,高高耸峙且庞大望气台上。
正在观星叶初玄忽地抖了一下。他像是出于本能一般,朝卜虚城的方向看去。约莫一个呼吸后,从那边传来一道大气磅礴的震音。
他瞳孔一缩,眼皮禁不住跳动了一下,心里掠过惊疑,“抚龙音?承铭敲的抚龙音!为何?他被困在那条巷子里三百年,无法操使天工术,为何还能敲出抚龙音?”
叶初玄来回踱步,“抚龙音乃大道之音。他连大道都被锁住了,为何还能敲出抚龙音呢?”他能很分明地感受到,哪怕是现在,承铭的大道都还是被锁住的,因为正是他亲手上的枷锁。
“莫非,他又悟出了另外的大道?不……短短三百年时间悟出来的大道,绝对不足以让他敲出抚龙音。”叶初玄眼帘低垂,心中的猜想渐渐趋于一种可能,“他借了《雨龙天河响》布施的大道……但是,江年姝已死,《雨龙天河响》早已失传,如无道承,谁又能再次奏响《雨龙天河响》呢?”
困惑在心中。
叶初玄很想亲自去看看,但他很清醒,很理智。他十分明白,此时此刻,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离宫。一旦离开,前功尽弃。
但,他更清楚,不能让承铭敲完抚龙音十二响。那意味着帝朝之路将在今夜强行开启。
而他还没做好完善的准备。
更为重要的是,“大离的帝朝之路,只能由我来亲自开启!”叶初玄的瞳孔中好似盘着一条巨龙。
想罢,他向前迈出一步。以他为起点,一尊身影,经由某种道机,从这高大的望气台上,朝着卜虚城的方向掠去。
他眯起眼睛,“承铭……你真是执迷不悟。”
与此同时,在卜虚城候命的侍龙卫李金也收到来自叶初玄的诏命,内容十分简单,阻止承铭。
李金在收到诏命之前就已经发现了承铭在敲抚龙音这件事,早早地便在石龙巷外等候着,收到诏命的瞬间,着即动身。他一步穿过石龙巷的禁制,步如雷霆,踩着虚空,激荡的气机,使得浑身上下的威势变得犹如飓风一般,周遭房屋上的瓦片寸寸崩碎,被卷入他身周。
“承铭,你触犯了龙威!”他的喝声在石龙巷里炸开,犹如霹雳。
承铭听见这声音,当即甩出一副玄色虎面,“范小子,戴好了,可以遮蔽你的气机!”
“好!”范无病不犹豫,顿时将面具带上。他的气机瞬间沉敛如无。
“你继续弹,其他的全都交给我!”
“好!”
承铭手持漆黑如墨的大锤,一步掠至空中。他那线条分明,壮而不硕的肉身,好似出自雕刻大家之手,完美到挑不出任何瑕疵来。此间夜里,竟发出莹莹辉光。
“李金,你敢来吗!”他眼中迸发威光,气势冲天而起,四周的所有气机,都在这般气势之中凝滞不动。
在李金的眼里,承铭他不是個赤裸上半身的打铁人,而是披甲戴盔的神将。他不怒自威,好一副天公下凡相。
侍龙卫李金须发皆白,飘飘然如山中仙。但此时此刻,他不自觉地停住了步伐,犹豫之色在眼中掠过,虽然立马就消失了。但犹豫过便是犹豫过。
在这般对峙里,哪怕只是一瞬的犹豫,都可能成为败局的开端。
所以,
这场本该是高人对决的战斗,结束得非常快。承铭压低地盘,纵身一跃,将大锤高高举过头顶,携着山崩般的威势,砸向李金。李金那潜藏在心中的恐惧,在面对这一锤时,忽地爆发出来,顷刻间笼罩住他,让他一下子失去了反击的机会。
一锤便敲碎了他的气势。
气势被破,李金便彻底失去了与承铭战斗的资格。因为,李金十分清楚,哪怕承铭被困在这里三百年,哪怕他的大道都被上了厚重的枷锁,仅凭修为,仅凭战斗的意志,仅凭那坚不可摧的肉身,他承铭依旧算得上是大离的绝顶高手。
这个仙武同修的大尊者,最吃气势。气势在他,那他便是无敌的。
只是,李金十分不解,明明被困于此三百年,为何承铭还能拥有这般气势!
为何!
“承铭!你当真要踏入深渊吗!”李金怒喝。
承铭高高在上,望着被一锤打入地面的李金,“深渊?可笑!李金,三百年前我打你如打小鸡,三百年后一样不变!”
李金咬牙。世道便是这般不公,明明同样是大道合体的人,两者之间,却像是隔着永远无法越过的鸿沟。
“承铭,你要做什么!”两道身影疾驰而来。季文瑞看了看李金,又看了看承铭,一见二者的身位便知发生了什么,他沉声道,“承铭,你到底要做什么!”
承铭扭头看向季文瑞和叶一贤,他嗤笑一声,“季文瑞,太子,你们不是希望我能敲响抚龙音吗?现在,我敲响了,怎地,又要来数落我?”
叶一贤肩膀微微发颤,脖子不由自主地抻得很长,“大尊者,可是……为何是现在?为何呢?大离上下,都还未做好迎接帝朝之路的准备,这是为何啊!”他痛心疾首,十分不解。
承铭目光凛然,“准备?呵,可笑!三百年前就是最好的机会,所有人都准备好了。但那次是什么结果?太子,你生得晚,可能不知道。那我就来告诉你,是你的父皇,大离的王圣,叶初玄,以一己之力,将大离从离帝朝只有临门一脚的地方,拉了回来。他机关算尽,权御天下,甚至不惜为此,搞出个所谓的妖武殿祸乱朝纲的借口来!”
季文瑞喝道,“承铭,住口!”
承铭怒目瞪着他,“季文瑞,妖武殿前身是什么,你恐怕是最清楚的吧!”
“承!铭!”季文瑞的气势猛地铺开,将承铭笼罩。
承铭冷笑一声,“你以为你对上我,下场会比李金好吗?”
季文瑞收回气势,沉声说,“承铭。我只希望你明白,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着眼当下,照料未来,才是大离每个子民该做的。”
承铭神情微晃,“我待大离如情人,情人待我又如何呢?”
叶一贤语气颤抖,“大尊者。”
承铭摇摇头,“太子。这是个难题。你,我,他,每个人都要面对这个难题。我坚信,今夜便是最好的时机。不论如何,我都要敲完抚龙音十二响。”
叶一贤神情痛苦,“可我没有做好准备。”
“太子,你到最后一定会明白。三百年前,大离就准备好了。哪怕那一次失败了,也只是缺一个再次唤醒抚龙仙钟的机会。”承铭说,“现在告诉我,真要你去准备,你又能准备些什么呢?是一场战争,还是一次朝纲的整顿,亦或者再引一条龙脉?”
叶一贤深吸一口气,给出了他的回答,“大离需要重新回到天下。”
承铭愣了一下,深邃的眼眸之中好似有恒星爆炸了一般,激荡起无限的遐思,他已然明白,眼前这个青年,说出“重回天下”这番话的青年,很不一样,尤其跟高坐台上那个皇帝不一样。
“这就是你去小南洲得到的收获?”
“是的。”
承铭回头看向深巷里的奏曲人,“那你其实,已经做好准备了。”
“为何这么说?”叶一贤不由得上前几步追问。
季文瑞赶紧到他身边保护。
承铭说,“大离五千载,开疆扩土,填海移山,修城铸道,抚臣安民,九十万里春风吹,如今什么都不缺,只缺一颗真正的帝朝之心。你便有着那样一颗心。你便需要扫清心中的雾霭,直面艰难险阻,尤其是直面你的父亲。”
季文瑞心中一颤。承铭这番话评价很高,但更为关键,关键得甚至有些令人恐惧的是,他直接明说了阻止大离成为帝朝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王圣叶初玄。
季文瑞不由得去想……承铭为何这样说?是因为他仇恨王圣,故意这样说,还是因为他真的如此认为?而太子他又是怎么想的。
叶一贤并不迷茫,在这种时候,他显现出了他作为太子的强大心性。
他张口说,“我……”
话音刚起,深巷里传来的曲调,忽地一转,变得高昂而激烈。
承铭听此音,气势变得更盛,他飞到更高处,一连敲出几锤,巨大的龙影自虚空中翻腾而出,他驾着龙影,跃入层云间。
一锤接一锤,从高空传来,响彻大离九十万里。
无人能够阻止。
叶一贤深吸一口气,轻笑一声,“大总司,或许很多时候,是我们想太多了。”
“太子殿下,承铭曾被圣上赞为大离五千年来第一奇才。一方面是因为他很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总是能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完成别人做不到的事。圣上当初能坐稳龙椅,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有他的帮助。”季文瑞痛心疾首,“可到最后,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呢?”
叶一贤目光遥远,“总是能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完成别人做不到的事吗?这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便是太子殿下一直说起的范无病?”
“嗯。只是不知,他此刻身在何处。”
季文瑞摇头说,“太子殿下。我虽不质疑你的眼光。但兴许是你从未见过承铭年轻时的风光……很难以想象,小南洲会有能够与承铭相当的人物。”
叶一贤轻笑一声,“为何要与大尊者相当呢?人各有路,不尽相同。”
季文瑞说,“那便看看,承铭到底能不能敲完十二响。我绝不质疑他的能力,但,圣上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敲完的。”
叶一贤想着那道身影……只是想一下,便有些喘不过气来。
大离的王圣,他的父亲。其身影,何其伟岸,像不可翻越的大山。
……
承铭已然破开石龙巷对他的限制,高高地悬于云端,大离江山尽收于眼底。
望着这片曾经无比熟悉的土地,他怅然泪下,唯有将心中万般难以梳理的情绪,一并化作力量,全部注入手中的大锤。
抚龙音已过七响,剩下最后五响。
这五响,一要疏通大离龙脉,二要端正江山气势,三要为大离各路敕封地神扫去金身污秽,四要让大离子民心意通坦途,五要告慰先人,除旧迎新。
承铭双手将大锤举过头顶,猛地敲下。
层云激荡,万里晴朗。大离全境,连夜的小雪,忽地消散一空。弯月悬空,星海璀璨,银河如缀金的白练,横于高天之上。夜明无尘垢,大离境内,那连系群山与江海湖河的龙脉,猛地一颤,堵滞处尽皆被疏通。
各般造化,涌地而起,勃发的生机,蔓延全境。所有人心神都为之摇曳。
接着,承铭敲出第九响。
端正江山气势。耸峙的群山,奔流不息的大江,皆在这一响中,更显巍峨与磅礴。
承铭已汗如雨下,两条手臂不住地颤抖着。
他咬紧牙关,再次将大锤举过头顶,便欲敲出第十响。
但,一股气机锁定了他,一道气势笼罩了他。
他那高举的双手,无法落下。
一尊身影,挡住了星与月,亦挡住了他的步伐与动作。
“叶初玄!”承铭望着立于身前的身影,“呵,你居然只敢以分身前来吗!”
叶初玄的分身,与他本人并无任何区别,此时此刻,便代表着他本人的意志。
他看了看承铭,语气轻和,“李铭,这是何必呢。”
承铭冷笑道,“李铭……你还真记得这个名字啊。”
“你的事,我怎么可能会忘。”
“是吗?那你可记得莪在石龙巷里待了多久?”
“不及你我年岁三分之一。”叶初玄淡然地看着他,“更久的苦寒,你都熬过去了,这点算什么呢?只不过是待在一个地方,好生反省而已。又不是像李滢那般呆在摄魂渊牢里。”
“你怎能说得这么轻松啊?!”承铭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叶初玄神情不变,“一个罪犯而已。”
“罪犯而已……”承铭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嗯,你说得对。在你眼里,只有臣民与罪犯两类人。”
叶初玄微微一笑,瞧了瞧石龙巷,又回过目光,“有意思,真给你找到能奏响《雨龙天河响》的替代了。你还挺在乎他呢,连那副虎面具都舍得给他。”
“这是你我二人的恩怨,不管其他人的事。”
“嗯。你说得对。”叶初玄嘴角含着温润的弧度说,“你不因为我迁怒于大离,我又怎么因你迁怒于其他人呢?”
他稍顿片刻后说,“李铭,放弃吧。别敲了。”
“怕了?”承铭嗤笑一声,“这三百年来,是不是一想到只有我能唤醒抚龙仙钟,就如芒在背呢?是不是想着,‘我叶初玄,堂堂大离之圣,只有我才有资格直面帝朝的大门。’?”
叶初玄不在意这份嗤笑,他只是摇头,“借来的大道终究是借来的,敲一敲抚龙音便罢了。李铭,你修为再高,肉身再强,也终究大道被困。你敲不完的。放弃吧,留个体面。”
“那你来试试!”
“执迷不悟。”叶初玄向前迈出一步,一股道机涌出,袭入承铭的气势仙焰之中。
承铭运造气机抵挡,但只是稍微抵挡了片刻,一身的气势便被冲散了。他心中一惊,这三百年来,叶初玄又变强了!
叶初玄说,“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打架也好,打铁也好,最吃气势了。气势在,你便是无敌的,连我也不是对手。但气势一旦不在了,便反过来。”
“是的,你说得对,我很吃气势。但你也许搞错了一件事,我的气势,可不是什么神通功法,而是源自心态。”承铭刚被冲散的气势,立马又重现了,甚至变得更强盛,“我此刻,只想敲完抚龙音。你如何能驱散我的气势呢!”
叶初玄眯起眼睛,心道,“看来他的决心比我想得要更强……但是,为何呢?明明在石龙巷里困顿的三百年,沉郁无志那么久,为何突然间就有这等决心了呢?幡然醒悟?还是有人改变了他?”
他神情不再轻松写意,变得认真起来,“李铭,既然你已做到这个地步,那我也无任何负担了。”
说完,这具分身走动起来,步伐看上去飘忽不定,但其身形又格外坚韧稳固。他走出的每一步,都酝酿着一份晦涩的道机,各般道机,便在他的步伐里运造出来,然后以他为中心,旋转。
群星气象!承铭见状瞳孔一缩,“你领悟了周天大道?”
叶初玄笑道,“观星三百年,总要有点收获吧。”他伸出一根手指,凌空一点。
天上的某颗星星涌来一股气机,无视万般距离和各种阻碍,顷刻而至,命中承铭之身。
承铭气势轰然散却,肉身上浮现出一道道裂痕。
“只靠着修为与肉身,如何能胜得过周天之力呢?”叶初玄问。
他接连唤来几道周天之力,轰击承铭。
承铭既躲不开,也承受不住,气势难以汇聚不说,肉身上裂痕更是不断增多,整个人被鲜血染红。
叶初玄不忍地说,“李铭,放弃吧。”
承铭剧烈地喘息着,他捂着胸口,眼神清明无比,“来吧,来吧!”
既然抵挡不住,那便放弃!
他不作任何抵挡,强行举起大锤,同时激发自己所有的修为,完全不顾肉身承受不承受得住,顶着叶初玄的抵挡,强行敲出抚龙音第十响。
大离全境内,山神,湖神,河神,各路土地神,其金身上的尘垢纷纷被扫除干净。
叶初玄没有阻挡,因为他很清楚,强行敲出这一锤又怎样呢?抚龙音十二响不敲完,便没有任何用处。
“李铭,你真要这千年苦修得来的修为和肉身,彻底蹦碎吗?”
“不然呢?”
简单一个“不然呢”,好似有着某种极度可恨的力量,刺痛的叶初玄的心。他十分厌恶这种不顾一切,无所谓任何后果的心态。他那保持良好的君王气态,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表情扭曲了一些,“李铭!就算你用上全部的修为,蹦碎这具身骨,也只能敲出第十一响,你在做一件不会得到任何收获的蠢事!”
承铭凝目,“所以,你要阻止我吗?”
叶初玄忽地又恢复了君王气态,“让你敲,又能如何呢?”
承铭低笑一声,“不愧是君王啊。”
他举锤敲出抚龙音第十一响。
大离上下所有子民,皆神魂一震,心意通达,得以知晓今夜这神秘的声响是要引领他们前往一条崭新的坦途。
承铭修为耗尽,花了一千年才塑造出的武神之躯彻底蹦碎,退回凡躯。
他甚至都无力再举起大锤了。
漆黑如墨的大锤,从空中坠入石龙巷。
叶初玄松了口气。
承铭瘫躺在空中,嘲笑道,“刚刚你松了口气,对吧。你紧张了,你生怕我真的能敲出第十二响。叶初玄,你不自信了。”
叶初玄笑着说,“任由你如何猜想,败局已定。”
是啊,败局已定。
承铭失败了。他早就想过,今夜哪怕修为耗尽,肉身蹦碎,也要敲完第十二响。他知道叶初玄会来阻止他,但没想到,叶初玄居然成功领悟了周天之道。
那可是周天之道啊!万物运转的基本大道,至高的九条先天大道之一啊。
居然真的领悟了。
叶初玄来到他面前,眼中露出一些不忍,“李铭,若是能回到当初的话,该有多好啊,你我无话不谈,生死与共。可惜,回不去了。我说话算数,说了不会殃及其他人,便不会殃及。但,你需要以死明志。”
承铭知道,叶初玄所谓的“其他人”便是为他奏响《雨龙天河响》的范无病。
“以死明志……”
是要以他之命,来换范无病一命。
承铭闭上眼,在心中默念,“无病小子,这是一场试炼。”
……
咚!
漆黑如墨的大锤,坠入石龙巷,发出巨大的声音,砸出了一个深坑。
范无病猛地回过神来,激昂的曲调消失。
整个石龙巷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他回眸看去,看到了深坑,与深坑里的黑色大锤。那是承铭的大锤,用来敲响抚龙音的大锤。
为何会从天上掉下来呢?
他望起头。原先被驱散的阴云,此刻又逐渐飞回来,雪又下起来了,比之前还要大一些。似乎,夜晚变得更加冷了。
叶一贤,季文瑞和侍龙卫李金也被这般声响吸引过来。
他们一眼看到深坑里的大锤。
季文瑞眉头一颤,“那是承铭的重玄锻仙锤,怎么会从天上掉下来呢?”
独在一旁的李金神情亢奋地说,“还用问?肯定是圣上亲临了!承铭他再厉害,大道被锁的情况下,能敌得过圣上?”
叶一贤颤声问,“可父圣他不是不能离开天衡上城吗?”
李金眯起眼睛说,“太子殿下,可不要低估了你的父圣。哪怕只是投过来一道分身,也不是承铭能够抵挡的。”这番话,既是说明,也是提醒。
季文瑞沉声说,“那……结束了。停在了第十一响。”他心中五味陈杂,不知是这是可惜还是幸好。
“结束了?”叶一贤愣愣地看着他。
季文瑞苦笑道,“连这本命的重玄锻仙锤都弄掉了,如何不是结束了呢。”
叶一贤出神地看着深坑里的大锤。
石龙巷里,死寂无声,针落可闻。
这时,一道脚步声响起。
三人纷纷看去,看到个戴着虎面具的人走了过来,看身形,是个男人,或许很年轻。他长发未束,显得飘逸而狂野,身着单薄的轻衫,受着夜风吹拂,步伐却格外坚韧稳固。他的气机完全沉敛了,瞧不出深浅来,也不知身份和底细。
三人只知道,他刚刚一直都在石龙巷深处弹奏曲子。
那曲子他们并未听过,听着虽然好听,但并没有感受到曲中真意,觉得是一首凡曲,便并未太过关注他。
他走到深坑前,默默注视着里面的重玄锻仙锤,旋即伸出手,作抓握状。
三人皆是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他这是要?”季文瑞凝起眉。
李金嗤笑一声,“该不会是想要去拿那重玄锻仙锤吧。”
看动作确实是这样。
叶一贤问,“不能拿吗?”
季文瑞沉声说,“重玄锻仙锤乃是中品仙器,是承铭的本命武器。最初不过一凡器,但千年来,承铭不断重塑温养,逐步蜕变至仙器。可以说,除了拥有武神之躯的承铭,无人能拿得动它。便是拿动了,也绝不会任由使用。”
除了叶一贤这个小年轻,季文瑞和李金都知道,这重玄锻仙锤乃是与承铭的武神之躯共鸣过的。如今脱手坠入地面,只可能是承铭武神之躯已破碎。
所以,他们才笃定,结束了。
武神之躯都已破碎,便意味着承铭无力再反抗,更无法敲响抚龙音。
“他真要去拿?”叶一贤讶异。
只见范无病开始往深坑里走。
季文瑞叹道,“强行去拿,只会被重玄锻仙锤碾碎肉身。唉,看样子他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便想着去提醒一下,到底是跟着承铭的人,念及一份旧日情谊吧。
但,他正欲开口,却见范无病已双手握住了锤柄。他顿时不忍去见其肉身炸碎的景象。
可,轰碎声迟迟未传来。
叶一贤声音发颤,“他……他拿起来了。”
季文瑞和李金顿时目瞪口呆。这一瞬间,他们心中那几乎跟铁律相当的认知,蹦碎了。
重玄锻仙锤,居然被承铭之外的第二个人拿起来了?
此刻,
范无病正双手握着锤柄,用力地将重玄锻仙锤举过头顶。
天赋“神庭百兵”已发挥到极致。
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每一寸血肉,都在承受着某种重如山岳的压力。血肉不断崩解,又不断在“神庭百兵”和无妄造气术的配合下重塑。并且,重塑的血肉,更能适应重玄锻仙锤。
与此同时,不断有提示从眼前拂过,
【生命值-100w】
【生命值上限+100w】
【生命值-100w】
【生命值上限+100w】
掉血,是因为重玄锻仙锤给他的压力。
加血,同样也是因为这份压力。他能感觉得到,重玄锻仙锤并不抗拒他,这大概跟他与承铭关系很好有关。但这把大锤本身是品级非常高的法器,拿起来就已用尽全力了,如果没有“神庭百兵”这个天赋,恐怕根本都拿不动。
他的骨头不断崩断,又不断复原。
艰难地拿着重玄锻仙锤来到地面,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全然不在意不远处三人那震惊的神情。
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想法。
那就是,替承铭敲出第十二响……不!
他很快又否定这个想法。
“我不是要替承师敲响第十二响,而是要自己去敲响。亲自去开启那条通往心欲的伟大之路。”
范无病一点都不在乎什么帝朝之路,什么三百年前的恩怨情仇。
他做这一切,至始至终都是为了心欲。
他虽然还只是个元婴巅峰,未步入胎动境,但早已认定了自己的大道。
“吾心无骛,吾心澄明。吾道无拘,吾道皆吾。”
“吾心无骛……”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
【生命值-90w】
【生命值上限+90w】
掉血的速度越来越慢,加血的速度亦是如此。
这意味着,范无病所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小。
“神庭百兵”越来越适应这把重玄锻仙锤。
“可是,只是这样吗?我……到底该如何敲响第十二响呢?”范无病呆呆地站着,陷入迷茫。
抚龙音,到底是什么?
该如何敲出来?
他的脑中,不断响起前面抚龙音十一响。
咚!
咚……
一遍又一遍。
该怎么做?
他不断地问自己。该怎么做?
他发现,自己越是去想,那抚龙音好像就越晦涩复杂,越是无法领悟。
这算什么?
范无病深吸一口气,“既然想不到,那索性不想了。是怎样便怎样吧。”
亘古缥缈的《雨龙天河响》,在他脑中响起。
曲调悠扬、激昂、轻缓、猛烈……
原始且遥远的岁月里,雨龙穿越天河的景象,浮现在眼前。
范无病忽然间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双手举着重玄锻仙锤,一步跃起。
他只是个元婴巅峰,当然不是凌空飞行。
但,他会龙行步。
飞不得,还跳不得吗?
一次,
两次,
三次……
他跳得越来越高。
地上,三人震惊不已。
“他……到底要做什么?”叶一贤问。
季文瑞也不知道了。他经历过无数大风大雨,却从未见过这种事。
他迷茫了,“难道是要把重玄锻仙锤送到承铭手中?可是,承铭武神之躯已破碎,拿到重玄锻仙锤也没用了啊,何况,圣上还在那里。”
叶一贤忽地心神大颤,他想到一个人……一想到那个人,他好似便觉得,这件事或许并不疯狂了。
因为,那个人就是这样的啊!
就是这般,以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做出所有人都无法完成的事。
是他吗?
是他吗?
叶一贤像是抓着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拼命地在心里问自己。他知道问自己没有任何用处,因为自己的内心只会得出想要得到的答案。
可,他忍不住这样去做。因为一想到那那个人。那个人便好似成为了唯一的希望。
叶一贤心神激荡,大口大口地喘息,头晕目眩起来,身形摇晃。
季文瑞赶紧问,“太子殿下,你怎么样了?”
“没……没什么。只是有些激动。”
“激动?”
“我……想到了一个故人。”
季文瑞迷茫地看着叶一贤。
叶一贤抬头,望着天空。
范无病已消失在他们的视野范围内。空中,他所经过的地方,留着一道道巨龙之影。
靠着龙行步,左脚踩右脚,范无病掠至云端。
修为与肉身上的消耗,于他而言,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唯一吃紧的是神魂,连续使用龙行步,带给神魂的压力比较大。但因为有《雨龙天河响》在脑中盘旋回响的缘故,倒不像以前那般难以招架。如果是以前,别说靠着龙行步来到云端了,恐怕还在半空就昏死了过去。
本已心死的承铭,感觉到重玄锻仙锤离自己越来越近,很是疑惑。他循着这般感觉望去,竟看到一个黑点在不断朝这边靠近。那黑点越来越大,渐渐地汇成一个人影。
“那是,范无病小子!”承铭心中大惊,看到他举着自己的重玄锻仙锤后,震惊转为惊骇,张着嘴,瞪大了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叶初玄的分身察觉到他的异样,循着目光看去,看到范无病后,一下子顿住了,“这……”
范无病很快就到了跟他们同一高度的地方。但他没有停下来,如同这个世界里只有他一人,继续向上,他要上到再也无法上的高度。
叶初玄被这一幕惊到了。这有些超出他的预料以及认知范围。在他的认知里,重玄锻仙锤乃是承铭的本命,只有承铭一人能使用,连他都无法用。
然而,此时此刻,居然被一个不知名的人,这般扛着,说走就走?
“他……要做什么?”叶初玄语气不稳。
承铭也不知道。但他想到一种可能,转念间又为自己想到这种可能而震惊,困惑。他觉得,这有些离谱。
“不知道。”
叶初玄不知道范无病要做什么,但直觉告诉他,得阻止。他正欲动身,忽地被一股强大的神魂所笼罩。
“李铭,你想做什么!”叶初玄心态开始动摇,语气都变得激亢起来。
承铭大口大口喘息,“我没能保护好年姝,没能保护好滢儿,没能保护好三百年前那条帝朝之路。但此时此刻,我得保护好他。”
“你武神之躯都蹦碎了,还想挡住我!”叶初玄愤怒道。
承铭眉头轻挑,神情轻快,“可是,我还有神魂。叶初玄,你这具分身,什么强过现在的我,但我不信,连神魂也能强过我!”
叶初玄心弦一颤。
分身分身,分的“身”。分身是并无神魂的,甚至说是由本体的神魂所操纵着的。
“李铭,李铭!”叶初玄声音低沉幽暗。
承铭双拳相碰,“来吧,叶初玄,久违地跟我来一场神魂对决!”
他的眉心紫府激烈地涌动着,神魂上许久的蒙尘,蜕壳一般脱落。
“你这具孱弱不堪的肉身,怎么可能承受得住合体境的神魂!”
“区区肉身,不要也罢!”承铭的神魂,如滔天的恶浪覆盖住叶初玄。
更高处。
范无病已到了极限,他的龙行步再也无法向上了,巨大的引力拖拽着他,要让他坠入地面。
他抬头望去,一轮弯月高挂。
第一次在这样的高度,以这般视角看月亮。
他不禁笑了一下,“就好像头顶着天空一样。”
银河高悬,星月狂舞。
“舌欲”兴奋到了极点。
【“舌欲”大动】
已经很久没出现过“舌欲大动”这样的字眼了。或许是因为吃惯了各种气,没什么能够激起“舌欲”的兴趣,而现在,在这样的高度,出现了一样新的食物,让“舌欲”兴奋起来。
便是,周天之力。
【你吸收了一缕“周天之力”,得到一份“周天大道”的感悟】
【“周天大道”(感悟不足)】
新东西啊。
若是平常,范无病肯定兴奋到了极点。因为这“周天大道”乃是至高的九大先天大道之一,传闻,悟其一,便能傲视天下。
但此时此刻,他心澄明如玄镜,安宁如止水。
他什么都不去想,唯要敲出抚龙音第十二响。
他将重玄锻仙锤高举过头顶的那一刻,心灵福至,如有神助,忽然就悟得了抚龙音该如何敲。
事实上,用“忽然悟得”来描述,实在是对不起他这一路来的坎坷。
这应该是诸多经历,共同造就的结果。
从最初的荧惑扑食,到觉悟峰上十年苦寒;到得到《吞星嚼月》,开启修行之路;到在桃源福地里,书屋外听课,第一次借七曜之名;到面对魂道人,堵上一切;到感受苍玄塔的呼唤;到面对贺尘的魔主真身……
这一切的一切苦难,所堆砌起的,如大山一般的沉郁,困惑,迷茫,恐惧,绝望……所有的所有,全都在此时此刻,迸发出一股力量。
这股力量告诉他,“你失去过一切,还怕再失去什么呢?”
《雨龙天河响》从范无病脑中传出来,在高空奏鸣。
他高举着重玄锻仙锤,巨大的压力,顷刻间将他的肉身碾碎。
这股压力不是来自重玄锻仙锤,而是另外一样东西。
他望向天衡上城的方向。他感觉得到,就来自那里。
是,
抚龙仙钟!
是的,这股压力来自抚龙仙钟!
【你遭受攻击,生命值-1亿4752万点】
【“舌欲”:生命值上限+523万点】
血条,瞬间清空。
范无病明白,哪怕自己再多10亿血,清空也只是一瞬间。
【你进入“神凰涅槃”状态,后天能力削弱二分之一,先天能力增强至二倍】
抚龙仙钟压力,并未消失。
如果再来一遍的话,便是真正的死亡!
范无病毫不犹豫,瞬间抽空无根气血库,把血补满。
【你进入“吾身通天”状态,生命值将不会低于‘1点’】
【你遭受攻击,生命值-1亿5275点】
【“舌欲”:生命值上限+576万点】
抚龙仙钟的攻击,是约莫一秒一次。
每攻击一次,“舌欲”的承伤吸血就发动一次。生命值上限就加一次。
范无病再如何心如止水,此刻也不由得兴奋起来。
对,就是这样!
别停!千万别停!继续攻击我!
他的血条,突突地往上涨。
但遗憾的是,九幽神凰体的“吾身通天”状态,持续时间十分有限。加上之前登天神魂消耗本来就很大,所以持续的时间便更短。
全盛状态下只能持续一分钟。而这一回,只持续了三十秒左右。
但,也已然将他的血条叠到了【4.8732亿】!
“吾身通天”结束那一刻,范无病敲下了重锤。
抚龙音第十二响,告慰先人,除旧迎新!
龙吟声响彻大离的时候,初日从远空升起。
昨夜的陈旧留在昨夜,今日,大离迎接新的一日。
至此,
已成“除旧迎新”之响。
不止是大离在除旧迎新,范无病同样如此。
那一锤落下的时候,他的肉身崩溃了,他的神魂亦崩溃了。
但,他也得到了抚龙仙钟的认可。
滚滚钟声,紧接着抚龙音第十二响,从天衡上城的方向传来,没入他的肉身与神魂,顷刻间,将蹦碎的魂与魄修复。
但他已不知晓,一锤定音后,他便失去了意识,从高空中猛地朝地面坠落。
承铭动身,一把接住从天上掉下来的范无病,旋即漠然注视着叶初玄的分身,“抚龙音动大离,抚龙仙钟苏醒。帝朝之路已成定局。事到如今,你还想怎么呢!”
叶初玄呆呆地看着承铭怀里的范无病。
他不理解,十分不理解……为何自己三百年来的运作,会在今日,被一个毛头小子给搅得稀碎。
他眼中没有仇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作为帝王的怅然。
他忽地不明白,自己这三百年来,殚精竭虑,绞尽脑汁,不断试错,承受莫大的苦痛去领悟周天之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唤醒抚龙仙钟?
可,这般事,被一个毛头小子如此轻易地做到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失去了作为帝王的神圣与伟大。
承铭带着范无病离去,只留给他一句话,“你还是大离的帝王,这一点不会改变。叶初玄,不要忘了登基前一夜,你同我说的那些话。”
说完,他消没在日头初升的云层里。
少年在他怀中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