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百五十章 渊牢狱卒,乞丐傩鬼(1 / 1)抬星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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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九在路边停下来,眼睛像一只鹰似的,一动不动盯着坡地上那棵枯树。

天上下着雨。这雨轻而缓,同柔和的风一起从穹顶之上摇曳而来,全然没有冬日的肃杀与冰寒,好似一场春雨。

春雨润物。

那棵枯树的一个杈桠处,缓缓抽出一点青色来。

“枯树抽新芽……春天来了。”

天上忽地坠下一道流星之影。那影子猛地砸在这条小径上,荡开的气机扫平一切,连雨幕也中断了片刻。躁动且危险的气机里,王十缓缓走出来,咧嘴笑道,“现在是一月底,大离三月才开春呢!”

李九不说话,往前走去。他瘸了右腿腿,断了左手,瞎了右眼,聋了左耳,若不是穿得还算周正,是一身体面的官家制服,在县城里挑个借口,往地上一躺,就是個乞丐,都不用化妆,光是靠这幅苦相,便能激起那些在外出游的公子小姐们的心头柔弱点点。

王十也“不遑多让”。他四肢健全,并且格外壮硕,但天生一张兔嘴儿,朝天鼻,招风耳,绿豆眼,颧骨高得跟小山似的。便是民间传说里的“傩鬼相”。生下来就没了爹娘,顶着“王傩”这个名字活了一百多年,进了摄魂渊牢,当上狱卒,吃起官家饭后,才得名“王十”。

两人朝着却玉山深处走去,一路上,静悄悄的。

王十问,“不是说这却玉山妖魔环伺吗?怎地什么都没有?”

李九咳嗽了起来,呛出一些血。

王十说,“你痨病越来越重了,还好这回可以出来透气。”

李九拄着罗汉头拐杖,蹒跚向前,“都被杀了。”

“什么被杀了?”

“这里的妖魔。厉害的被杀得干干净净,一个都不剩。弱一点的也全都吓跑了。”李九声音干涩,像是嗓门漏气。

王十顿时满脸遗憾,绿豆儿眼显得更小了,“那就没意思了,还以为能杀个爽呢。”

“大总司说了,让我们悠着点。别闹出太大的动静。我们是来调查妖武殿的,不是来杀人的。”李九说。

王十嗤笑一声,“妖武殿的头子就关在渊牢里,外头这些土鸡瓦狗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李九沉默了一会儿后,低声说,“雅贵妃是个好人。”

王十冷冷地看着他,幽幽说,“李九,你可想清楚再说话。那是魔女,圣上亲口说的魔女。”

李九语气平静,“雅贵妃都是恶人的话,那天底下就没有好人了。”

“圣上不是好人?”

“圣上是圣人。”

“圣人说她是祸乱朝纲的魔女,我们这些凡人还能不听?”

李九不再说这件事。

又深入了一些后,王十有些不耐烦了,“这像是有魔修的地方?季文瑞拿我们寻开心呢!”他眼中冒出一些红光,“受不了,真是受不了!说好了出来杀人,这算个什么狗屁?操蛋玩意儿!”

他狠狠地用脚蹂躏路旁一朵刚开放的野花,“一朵狗屎野花还想争奇斗艳,该死,该死的东西!这雨也下得让人心烦!怎地就这么干净,这么舒服啊!”

王十越来越愤怒,肆意地摧毁蹂躏见到的一切。树木,花草,雨水,就连路旁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在他眼里也像是触犯了天条一般,当杀!

“呕!恶心,真是恶心啊!”王十蹲在路旁,呕吐起来。

李九站上一道山坡,往前望去。雨夜大幕下,一座小城静静沉睡着。

“到了。”

“到哪儿了?”

“病城。”

王十顿时兴奋起来,连滚带爬地上了山坡,然后激动无比地说,“病城里的人,都病了是吧!”

“是。”

“听说,比我们病得还重?”

“嗯。”

王十如同山魈一般笑起来,“瞧瞧,瞧瞧!多好啊,这才是好地方。大家都得了病才好。大家都得病了,那就是都没得病,反而是那些健全的人,才是异类。”他目光灼灼,搓着手说,“那他们是我们的朋友啊,得好好跟他们聊上一聊才行。”

“我们是来找妖武殿的。”李九提醒道。

王十的脸忽然扭曲起来,像是被人用拳头狠狠打了一拳。他愤怒而暴躁地跺脚说,“这里没有妖武殿!说了多少遍,那季文瑞是拿我们寻开心的!狗屁妖武殿!妖武殿早他娘地灭绝了!”

他大口大口喘息,胸膛不断起伏,战栗且兴奋地说,“这里,是我们的朋友们的家园。”他的鼻子里不断涌出热息。

李九不喜欢王十。他觉得这个人哪怕是在他们这些渊牢狱卒当中,也不算是个好人。

王十喜欢做坏事,而且做的都是低俗至极的坏事。他喜欢当着丈夫的面凌虐妻子,喜欢当着爹娘的面凌虐孩子,喜欢当着孩子的面凌虐爹娘。跟魔修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没有修炼魔功。

但李九不得不承认,有一点王十说得很对。

这却玉山里,根本没有妖武殿的旧部。仅能感受到稍许妖物殿味道的魔修,似乎也被人杀了。

他很疑惑,是季文瑞搞错了,还是却玉山的妖武殿旧部提前得到消息,逃走了?

“唉。”

李九很不满意。难得有机会离开摄魂渊牢,结果只是白跑一趟。

“进去看看吧。”

王十兴奋得脑浆摇晃,“呼——呼——我得去跟我素未谋面的老朋友们好生聊聊。希望……能在他们身上看到一些有趣的病。别让我感到无聊啊。”

李九又一次剧烈咳嗽起来,血浸透了他的丝巾。

两人进了城。

刚一进去,王十就觉得有些不太舒服,“怎么回事?怎么有种祥和安宁,幸福安康,其乐融融的感觉?”他身体朝前,脑袋却直愣愣地扭后来,瞪着李九,“为什么一点生病的感觉都没有?你不是说,这里是病城吗?”

李九也感到困惑,拐杖在地上点了点,“好像有哪里不对。”

王十已经怒不可遏了,他像头愤怒的棕熊,暴躁地冲进一户人家。绿豆似的眼睛迸出幽光,搜寻猎物一般转了一圈,然后一脚踢开一扇门,冲进房间,一把将正在熟睡的男主人给揪了起来。

男主人忽然被惊醒,“你是谁!”

旁边的女主人也被惊醒,吓得瑟缩在床角。

王十极力瞪大眼睛,上下看了男主人一眼,脸上的肉颤抖起来,牙齿都几乎要咬碎了,“你没病!”

他一把将男主人甩开。男主人直挺挺地撞到一边墙上,吐一口血然后不省人事了。

接着,他又一把将瑟缩在床角的女主人抓起来,“没病,你也没病!”

一连把这户人家里的六个人全都看了一遍。

“没病,一点病都没有!脑袋里装的全是幸福快乐。没病,你们他娘在住在病城干什么!”王十狂躁到了极点,愤怒地将整个宅子都砸得粉碎。

野兽般的嘶吼声,完全盖过了哭喊与求饶声。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一点病都没有!凭什么你们这么幸福!凭什么你们邻里和睦,家庭美满!有爹娘,有儿女!干净得令人作呕!”

王十忽然哭了起来,蹲在街道上,一边呕吐,一边痛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他跪在地上,抱着头狠狠地撞地。

每撞一下,整个病城就抖一下。蛛网般的裂缝,以他为中心,向四周蔓延而去,附近的建筑,完全承受不住这种冲击力,几乎是顷刻间就倒塌了,埋葬了一个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李九站到他旁边,“够了。他们没有病。”

王十抬起头,愤怒地质问,“为什么骗我?他们明明没有病!我那么期待,那么期待!现在你告诉我,他们没有病?!”

“有人给他们治好了。”

“治好?”王十浑身僵住,瞳孔开始颤抖,脑浆好似要从七窍之中挤出来。他整张脸一下子膨胀到极点,“好恶心……居然把病人治好了。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他丢了魂一般喃语。

不一会儿,眼中迸射出扭曲到了极点的恨意。他看向那些惊慌失措,四处逃窜的“健全之人”,声音阴森如恶鬼,“病好了,你们也就没有价值了,只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李九皱起眉,“我们是来找妖武殿的。”

王十抓破了自己的脸,厉声说,“这里没有妖武殿!只有该死的健全之人!他们欺骗了我,全都该死!”

李九默默看着王十。

他知道,他跟王十身上都捆着锁魂链,防止神魂失控。

但他也知道,此时此刻的王十,根本就没有神魂失控,他平常就是这样的。

李九在心里默默说,“大总司,你不该让王十来的。”

王十将病城的地基都给撞破了。忽然间,他看到裂缝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然后,他感受到什么,惊喜地说,“我找到了!”

“找到什么?”

“病!好吓人的病啊!”王十兴奋地说,“城里的病肯定全部都在这下面!给他们治病的人,也肯定在下面!”

李九凝眉,“说不定是妖武殿之人,快破开!”

王十猛地一仰头,狠狠地撞下去。

一条巨大的裂缝崩开,露出病城之下的景象。巨大无比的肉壁,占据了下面的所有空间,浓郁的“病气”冲天而起。

……

范无病躺在肉大人的肉床上,蜷缩着。

冷汗将他的衣服浸透了一遍又一遍。肉大人不断尝试用各种方式,去缓解他的痛苦。可气运病不是寻常的病,其痛苦是灵魂之痛,意志之苦。

山神在一旁呜呜地哭着,“特使大人……呜呜……”他不敢想象,一个人承受七千五百四十二种病,到底是何等地痛苦与煎熬。

此刻的范无病,浑身上下每一处都长着瘢痕。它们高高地隆起,不断扭动,像是寄生在皮肤之下,血肉之中的蛊虫,肆无忌惮地啃噬他的肉体与灵魂。

他很清醒,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意志陷入沉顿,那么瞬间就会被病痛击穿。《雨龙天河响》带来的安抚效果,也逐渐失去了作用。他感受着十分,甚至是十二分的痛苦。

任何形容,在这种痛苦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

于他而言,便是不断游走在生死的边缘。这绝非是肉体的生与死,而是灵魂,意志,情感,思想,价值观。

他心如明镜般澄净。

可也正是这份澄净,让他不得不以最好,最丰富地感官,去“完美”承接下每一丝痛苦。

他极力地睁大眼睛,眼角都撕裂了。

极力地呼吸,连肺腔都炸开了。

他的肉体没有遭到任何攻击,是他自己,因为实在是太痛了,痛到无法控制住想要去自杀。

肉大人以肉床包裹着他,让他动弹不得,以免他自杀。

灰色的悲怆,蔓延着。

直至某一刻,范无病眼前忽地一黑,再也撑不住了。他的灵魂跌入了无尽的深渊之中,永远下落,又永远落不到底。

“特使大人!”山神连滚带爬地冲到范无病身边。

肉大人叹了口气,“唉。”

山神眼泪流干了,颤抖地问,“失……失败了吗?”

肉大人“呜呼哀哉”地悲戚一声,“七百多道病的痛苦……谁能承受得住呢?”

“特使大人他……他还有气,有气!”山神瑕疵欲裂地看着肉大人,“肉大人,快救救他,救救特使大人!”

肉大人语气发颤,“他的肉体很强,强到不可思议。但是,但是啊……这个可怜的孩子,神魂脆弱得跟纸一样。我也是刚刚才发现……他居然已如此孱弱的神魂,硬抗了那么久。”

“什……什么!”山神瞪大眼,“怎么会。特使大人他可是一剑一个分神境的魔修,神魂怎么可能弱,怎么可能弱!”他打死也不相信,那般英武神气的特使大人,神魂居然会脆弱得跟纸一样。

“可……事实就是如此啊。”说到“事实”二字的时候,肉大人颤抖得厉害,一条条肉做的触手从上面落下来,包裹住范无病,试图唤醒他的神魂。

可是……根本就找不到他的神魂在哪里。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啊!”山神哭不出眼泪,就把血给哭出来了。他那原本圆鼓鼓的眼睛,此刻凹陷得厉害。

这时,地上传来一阵猛烈的震动。

山神惊愕地往上望去,“怎……怎么回事?”

肉大人语气可怖,“有人来了。”

“谁?”

“两个病得厉害,精神极度不稳定的疯子。”

“他们要做什么?”

“大开杀戒。”

山神颤抖了一下,“是魔修吗?”

“不是魔修,却比魔修更加可怕。他们的杀念,以及孽果比我在却玉山见过的任何一个魔修都要浓郁。”肉大人的身上滚出一些黑红色的血瘢来,“这是他们的杀念。”

山神只是稍稍感受了一下,就吓得脸色苍白。

作为一个从未离开过却玉山的土地神,他无法想象世上居然有这般嗜杀的人。

“肉大人,怎么办?”山神颤抖得厉害,两只脚都没了力气。

肉大人说,“你带着这孩子离开从后山离开,把他藏起来。千万不要让他们找到他。”

“他们是冲着特使大人来的吗!”

“不……他们是冲着他身上的病来的。”

这时候,一条裂缝撕开空间。冰冷的月光洒进来。

一个脑袋从裂缝上探下来,凶恶的“傩鬼相”映着微光,扭曲乖张。

脑袋阴恻恻地说,“找到你们了!”

“啊,啊!”山神吓得瘫坐在地上。他从未见过长得像鬼,却比鬼可怕一万倍的人。

肉大人爆喝道,“带上他,快走!”

山神颤抖地说,“我走不动,我走不动啊!”他双腿无力。

“快!”

王十贪婪地盯着范无病,迷醉地说,“原来我的好朋友在这里啊。好多……好多病!一,二,三……数不过来,完全数不过来!”他张嘴露出獠牙,狞笑一声。

山神看到他看范无病的眼神后,不知是从哪儿爆出一股勇气,忽地有了力气,猛地冲上去,一把将范无病背起来,然后开始狂奔。

“哪里逃!”王十双手把着裂缝两边,硬生生将病城撕成两半,肉大人的身躯完全暴露出来,犹如一个巨型的深海章鱼。

王十见到肉大人的样子,碎了一口,“恶心!”

而后面,一直都很沉着冷静的李九,忽地兴奋起来,“总算是找到个有意思的东西了,此行不虚,也算是有收获了。”

王十喝道,“李九,你来教训这个恶心玩意儿,莪去逮耗子!”

“好!”这正和李九之意。

王十双腿一绷,脚下荡开迅猛的气机,将周遭的一切瞬间荡平。他以这般蛮力,腾空而起,浑身燃起火焰,像颗火流星,猛然坠向在山林间奔逃的山神。

“给我留下来!”一条粗壮的肉触手,闪电般掠向空中地王十,直接将他双脚缠住,拽下来,狠狠地在地上来回砸。

李九见状,更是兴奋了,“好,好,太好了!这才像样!”

他左脚单立,右手持拐杖,指着肉大人。他持拐杖的姿势,根本就像个剑客。

他真是个剑客!竟以手中的拐杖,斩出一道破空的剑气。这剑气刚一涌出来,便撕开了雨幕,紧接着向四周崩散,所及之处,一切都化作湮粉,最后轰然落在肉大人的触手上,快刀割肉,瞬间斩断了肉大人的触手。那条被斩断的触手不到一个呼吸便枯萎掉,风一吹就碎成渣子了。

王十的脸扭曲得像捏皱的纸团,“该死,该死的恶心玩意儿!”

他掠地而动,猛地射入地下,拳头如狂风骤雨一般落在肉大人身上。拳头的每一次落下,都溅起一滩肉浪。这是最不讲道理,最野蛮,最无技巧的轰击。他肆无忌惮地在肉大人身上发泄愤怒。肉大人那盘缩在病城之下的庞大身躯,在拳头与剑气的攻势下不断缩小。

肉大人的根系早已深植于病城。他无法离开。他也不会逃避,他以身躯筑起肉墙,挡在李九和王十面前。他没想过自己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只是百年如一日。

这是他作为“守护神”的职责。

要么留下,要么杀了他。

只有这两个结果。

李九兴奋得浑身颤抖,那许久都未抬过头的肉丁,此刻都充盈起剑气一般的鼓躁气血。他要将面前这座肉山,砍成肉末,炒菜吃!

肉大人终究是肉做的。他庞大,但是笨重。他很强,但是敌人比他更强,还是两个。

病城几乎化作了废墟。

失去家园的人们迷茫又恐慌。

肉大人知道,一旦自己死去,那他们将无家可归,将成为这个丑恶世界中,最为弱小的一员。

可肉大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一如他无法治好他们的病那般,今夜,亦无法保护他们。

但是,他已经尽力了。

“起码,起码得拖到山神带着那个孩子逃离这里……”

王十越过了肉大人筑起的肉墙,朝着山神奔逃的方向杀去。

肉大人拼命地想要阻拦,可先有一道剑气阻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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