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身着儒衫的中年书生正在永夜雪山腹地之间跋涉。

他后方几步路处跟着一个年轻女子。

不同于其他来此地的游客，竭尽可能将自己穿得很暖和，他们皆是惯常的穿着。

“何先生，我们有必要亲自来吗？”年轻女子气喘吁吁地问。

何有意登上一座几乎直插的山峰，站在一处仅能容一人立的顶上，遥遥看向前方。一座看不到尽头的巨大深坑映入眼帘，深坑上空，悬浮着密密麻麻的山峰，每一座放到雪山其他地方，都能自成一峰，但在这里，蚂蚁一般挤在一起。

这幅场景，着实让人感到生理性的不安，饶是何有意，也不禁蹙起眉。

他扭头看向后面的年轻女子，有些不满，“文心天的读书人都像你这样吗？”

关心呼吸略急促，胸膛起伏不定，答道：

“非我娇气，实在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没料想到竟如此沉重。”

她叫关心，儒家最高天，文心天最年轻的大乘境。何有意对她不满是有原因，并非只是她在这永夜雪山的表现。

而是，她这趟从文心天，屈尊来到长生洲野马学府，是为了镀圣人之金。

儒家的圣人，不是修为够了就能升上去，需要文道成绩。

关心是正儿八经的文心天出身，一生下来，就躺在圣人，大圣人们的传世经典之中。修行如喝水不说，最关键的是，在儒家文道内的晋升速度也快得可怕，现年不过二十七岁，便已是鸿儒，离圣人只有一步之遥。

这差的一步，文心天便想让她在长生洲迈出去。

何有意早早地就得到了文心天的示意，让他帮忙带一带。

之前，示意他的那位大圣人找到何有意时，说：“关心是个好孩子，有希望入文祖之门，其圣人丰碑挑在还未出过祖门之人的长生洲最合适，也好给长生洲添添名头。”

对此，何有意问，“既然她要立圣人丰碑，那她的圣人文章写好了吗？”

那位大圣人没有回答这個问题，只是笑着说，“有意啊，你话里有意，可别心里有意才是。长生洲需要一位文祖。”

然后何有意就不说话了，点头接下这个任务。

其实，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何有意觉得关心这个人，的确是有些本事的，如果多在天下各地走走学学，迟早能成为圣人。

但，何必要这样做呢？何必要来长生洲，何必要搞这种镀金的事情呢？就不怕圣人丰碑立不稳，过些年份后被人推倒？

他撇开这些杂念，仔细观察起眼前这深不见，又远不见尽头的巨大深坑，以及深坑上方的悬峰。

关心拉开一道文气弧光，立在另一座山头上，看了看。

“这就是坠仙之地吗？”

何有意向前走去，凌空迈步，每着一步，脚步便生出一片文气绿叶。关心亦往，不过，她脚下的不是文气绿叶，而是文气花瓣。

这里既然没有气机，也没有道机，死气沉沉，又自下而上掀起一股喑哑的嘶鸣，不知是什么哀嚎。

“文心史书记载，仙路崩塌时，二十一个飞升之地全部被一柄魔剑斩断，从此修仙界无法再飞升。”何有意望着天空，“没有人知道天上的真君们到底经历了什么，何至于此。一万年前，道祖紫气开天，至今生死未卜，八千年前，玉祖抒文对质天道，文道俱毁，七千年前，李缘大剑仙剑斩芜杂，道破荒山，却也落个剑毁人亡的下场。”

他叹了口，“吾辈人，皆以各道于夹缝之中，寻天开一线。可这二十一座飞升之地化作的坠仙之地，却像大山，压在吾辈身上。”

关心说，“李缘大剑仙大概还活着，我来长生洲的时候，看到一个跟他很像的人。”

何有意扭头看了看她，怒其不争地说，“我跟你说这么多，你就说一句他没死？”

关心说，“何先生想对我说什么，不妨直说。而且，要实事求是嘛。”

何有意默不作声，心里沉道，你还知道个实事求是。

他们继续深入这座坠仙之地勘察。

三日后，他们从另一头离开。

何有意眉头沉重地说，“三年半到四年的时间内就会完全苏醒。”

关心说，“比圣人们预测还要更早。”

“唉。”何有意满面愁容，“这么点时间，够长生洲做好准备吗？”

这时候，一座道台从坠仙之地里飘了出来。

何有意定睛一看，是祝子轩。

祝子轩一见到他们，便笑了起来，“哟，你们也在啊。”

关心稍稍颔首，“关心见过祝天尊。”

祝子轩依旧是少年模样，唇红齿白，道发飘然。

何有意瞥他一眼，“你不是在筹备执道试炼吗？”

祝子轩摆摆手，“我可不喜欢搞这些，还是让那些老头子们搞吧。我看戏就成。哦对了，你给我推荐的那个小姑娘，我已经去见过了。”

“如何？”

“聪明伶俐，天资过人，心意澄明，大道无垢，品行端正，意志坚定。”

何有意讶然，很少见到祝子轩这样夸人。

祝子轩笑了笑，“不过我觉得，她更适合去你们儒家念书。准能有一番作为，说不定千百年后能成祖。”

一旁的关心眉头稍动，颇为好奇，祝天尊说的到底是谁。

“还是看一看坠仙之地吧。”何有意也不搭这茬。

祝子轩长袖一挥，“有什么好看的，我说个时间，三年又九个月。告知雪山上的三大部族趁着这段时间早点搬迁吧。以后这永夜雪山就再无日照期咯。无限美好的雪山风光，已到尽头。”

何有意说，“北地其他地方都被各大势力割据了，不花大代价，很难有容身之地。”

“大离帝朝不正广揽天下仙吗，去大离呗。实在不行，那么大一个玉护森林，肯费功夫话，也不是不可以。”

“除了玄火部族外，古仙部族和永夜部族未必会信，尤其是永夜部族。”

祝子轩白眼一翻，“不信就等死。”

说完，脚步一点，踩着道台飘然而去。

何有意和关心看着祝子轩远去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

关心说：“祝天尊很随性。”

何有意早已习惯，不做评价，文气弧光飘然而动。

“先去告知三大部族吧。”

……

“菜好咯~”

雪地木屋里，范无病揭开锅，摆手一缕气机掠过，阵阵先天道韵从锅中涌出。

香气流溢，顿时让人口齿生津。

可菈雅滚了滚喉咙，小心翼翼地凑上来。

范无病笑道，“三种走兽，三种飞禽，三种根草，三种香料。我把这道菜叫十二鲜。可菈雅，尝尝？”

可菈雅小声说，“我真的没钱的。”

“都说了，不收你钱。”

可菈雅看了看范无病，又看了看罗清尧，后者冲她嫣然一笑。她觉得这个外面来的姑娘真好看，皮肤白白的，眼睛亮亮的，就是瘦了点。她不禁压了压自己的帽子，接过范无病送上的一碗杂烩汤，轻口品尝起来。

各种味道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层次感十足又分明的别样体验。

可菈雅感觉，自己整个人好似去到了一个没有风雪，无比温暖的地方。

舌头在颤抖。

可菈雅不理解，明明就只是一锅杂烩，为何像是仙药一样，让人的身体与精神一起变得无比舒爽。

不知不觉就吃掉了一整碗。

“再来一碗？”罗清尧笑问。

可菈雅有些脸红，不过她的脸整日都是红的，倒看不分明。她的理智告诉她，她是来服务客人赚钱的，不是被客人服务的，不应当再索取。

但……真的好好吃。

可菈雅的观念里，绝不可平白受人馈赠，可让她拿钱是绝对拿不出来的，便小声说：

“我会更加努力的。”

没有什么比在山林里狩猎采集一整天后，待在温暖的小木屋里，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杂烩汤更幸福的事了。

可菈雅沉浸于美食之中，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些笑容。笑得很小心，像个偷糖吃的孩子。

深夜，范无病和罗清尧依偎在小屋的一角休憩，可菈雅则在另一角。

外面是呜呜的风声，阵阵大道之寒肆意攻击着木屋表面的玄火。

某一刻，风声里浅浅飘过一阵像是某种雪兔的叫声。

可菈雅睁开眼。

叫声又急促而短暂地掠过。

可菈雅稍稍蹙起眉，在脑中搜寻关于这种叫声的一切信息。

第三声紧接着又传来。

可菈雅终于想起什么来，顿时面色大变。

这是雪崩之前的雪惊声！

她赶紧喊道，“客人，客人，快醒醒！”

“怎么了，可菈雅？”罗清尧眯开惺忪的睡眼，从范无病的怀中钻出来。

“雪崩快来了！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范无病眉头忽然一动，沉声说，“已经晚了。”

可菈推开窗朝木屋后方看去，通红的脸都被吓得印出白痕。整座山峰，都在自上而下垮塌，飞溅的巨石，破空而来，呼啸成群，凝出庞大的风暴。

这哪是雪崩，分明是山塌。

她急忙取出两只火红色的蝴蝶，掌心大小，还是鲜活的，正缓缓扑翅。

“这是玄火蝶，你们赶紧吃了，可以御寒！这种大道之寒不是驱寒玄火能够抵御的，快！”

范无病看一眼便知道，这东西很珍贵吧。

“要不少钱吧。”

“哎呀，不要钱，快吃吧！来不及了！”

大道寒气将四周的气机封冻了起来，木屋发出即将崩溃的悲鸣。

范无病笑了起来，“你不是什么都要收费的吗？”

可菈雅眼睛睁得很大，都快急死了，“你们是我的客人，我必须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危！”

木屋终于撑不住了，被撕成了碎片。

大道寒气携带着肃杀的威势，扑面而来。

三人的身上顿时长出尖锐的冰刺。

范无病笑着对可菈雅说，“这两只玄火蝶你还是留着吧。”

可菈雅眼里忽然泪水打转，“我都说了不收钱，我又不会反悔，干嘛不吃啊！要等冰刺从你们身体里长出来吗！”

范无病顿住，没想到她居然哭了。

罗清尧瞪他一眼，“让你非要调侃人家！”她赶紧上前用绢布擦拭可菈雅的泪水。

可菈雅哭着说，“山都塌了，你们就快把玄火蝶吃了吧，不然会死的。”

“可菈雅，别着急。你看。”罗清尧指了指前方。

可菈雅向前看去。

只见范无病已凌空而立，直面崩塌的山峰。呼啸的大道之寒和狂暴的冰封气机，如雪中恶兽般朝他扑来。

可菈雅惊叫，嘶声喊道，“别使用修为！大道之寒……”

一个庞大的漩涡在范无病身前凝聚。这才像是真正的恶兽之口，猛地张开，将崩塌的山峰挡在前方，然后疯狂地吞噬大道与气机。

可菈雅呆呆地把后半句话说出来，“……会让你死得更快。”

凶猛的山塌雪崩，变成了一句冰冷的提示——

【生命值上限+1.72万亿点】

范无病从空中落下，瘪瘪嘴说，“什么呀，场面那么吓人，就这点？”

他一点都没落下，把所有的大道和气机全都吞了，才堪堪加了两个合体巅峰的气机强度的血。

可菈雅深吸一口气，憋了半天，才问：

“你真的是外地人？”

范无病：“不然呢？”

可菈雅很是费解，“可外地人在雪山里，修为不是会下降得很厉害吗！而且，使用修为，会加重大道之寒的积累，还没法恢复！但是，你——”

“我怎么了？”

“你看上去一点事都没有。”

罗清尧在旁边心想，不仅没事，生命强度还又变强了一截。

范无病笑道，“大概是运气好吧。”

“运气好……”可菈雅有些晕，那可是一整座山峰崩塌啊！能是运气好？

“不过，谢谢你，可菈雅。”

“我没做什么。”可菈雅有些愧疚，本来应该她保护客人的，但反而变成被客人保护了。

“那两只玄火蝶是你特意为我们准备的吧。”范无病笑问，“是不是想着，等进了雪山更深处，我们身上的驱寒玄火扛不住了，再卖给莪们？”

可菈雅低下头，声音细弱蚊蝇，“对不起，我……”

“没事，想赚钱这种事，都能理解。”

罗清尧好奇问，“不过，刚刚为何愿意免费给我们呢？你完全可以坐地起价。”

可菈雅咬牙说，“二叔说赚钱是趁人之需，不能趁人之危。”她又小声补充，“而且你们还请我吃杂烩汤。”

范无病莞尔。

这山里的人还挺老实。

三人前往山峰崩塌之地，不一会儿便到了。

大道与气机正源源不断地从其他地方，朝这边涌来。

范无病站在向下塌陷的废墟上，静静感受着。

“可菈雅，雪山以前出现过山崩的情况吗？”

可菈雅摇头，“永夜雪山的山峰很坚固，从未出现过这种事。”

“那或许是意外吧。”

天逐渐亮了，他们不得不换一座山林，继续狩猎采集。

可菈雅在前方追踪一头透明仙鹿。

后方，罗清尧问，“你是发现了些什么吗？”

范无病说，“刚刚的山崩给我一种必然会发生的感觉。”

“必然会发生？”罗清尧有些懵，“人为？”

“不……”范无病皱起眉，“很难说清楚这种感觉。有些复杂。”他心里其实还有些不安的感觉，但没有说出来，不想让师妹多想。

……

两个月后。

可菈雅坐在一块裸露的石头上，手中拿着兽皮做的小册子，用一支骨笔在上面勾勾画画。这是她的狩猎采集安排，路线，种类，数量，分布……

很详细。

“还差七种就能完成任务了。”任务完成，带着一大笔灵石回村子里去，请大部落里最好的巫医给弟弟治病。可菈雅一想到这件事便开心，满是动力与干劲。

但接着她又犯愁了。

这一个月里，把玄火部族领地里的两百多片山林都走了个遍，但还是差七种才能收集完成。

她把这件事告诉范无病。

范无病问，“那不能去其他山林吗？”

可菈雅想了想，“永夜部族的领地不能去，古仙部族倒是可以。但是，我对那边不是很熟。”

范无病说，“那好吧，可菈雅。剩下七种就算了，我们自己去找。不过还是按照之前的约定，付给你二十颗极品灵石的雇佣费。”

可菈雅立马瞪着眼睛说，“不！我没有完成约定的内容，不能收费！”

“没关系的……”

“不！”可菈雅坚定地说，“我如果真的做不到，那我便不应该收取如此高昂的费用。”

“你不想早点回去给弟弟治病？”

可菈雅咬牙说，“我的弟弟也不希望自己的姐姐是个言行不一的人。玄火大人也不会认可这样的子民！”

“这……好吧。”

范无病心想，雪山里的人，似乎的确有一些与众不同的特质，不止是可菈雅。

可菈雅口中的玄火大人，是他们部族的信仰，图腾。据她描述，玄火大人是这雪山里的第一份火种。正是靠着玄火大人，他们才得以在永夜之中生存下来。

三人便朝着古仙部族的领地出发。

范无病注意到，进入古仙部族的领地后，罗清尧便有些沉默了。

……

日升雪原，日升村。

村长哈卡列将各家各户拿主意的人一并召集起来，同他们讲述了部族大巫传下来的安排。

众人听完后，纷纷吸气。

“搬迁？”一个汉子问，“往哪里搬？”

“还没明说。”村长忧心忡忡，“看大巫的意思是，态势很严峻。我们必须在日照期结束之前搬出去，不然的话就来不及了。”

“一个月前坍塌的那座山峰就是预兆吧。”一个女人说。

众人纷纷讨论起来。

一个下午过去，一致决定，遵从部族的安排，搬迁。

村长便发号施令，“各家点好家中的人数，该收拾的收拾，不必要的东西就留下。散会。”

众人逐渐散去。

一个精壮的汉子上前问：“村长，大概什么时候搬？”

村长摇摇头，“事发突然，我也不太清楚。但看大巫的意思，最迟半个月内开始了，一批一批来，轮到我们村估计也就几天的时间。”

精壮汉子面色一变，拍了拍大腿，“遭了！”

“怎么了，仓吉？”

“利马家那个孩子还没回来。”

村长想了想，“可菈雅？”

“对。”精壮汉子说，“她为了给弟弟治病，在日照雪原那边接了一个山人工作，带着两个游客进山狩猎采集去了。”

“多久的事？”

“两个月前。还没回来。”

“狩猎采集要那么久吗？”

精壮汉子哀声道，“那两个游客是想把这雪山里的所有能动的，不能动的全部收集一遍，报酬很丰厚，可菈雅一心动就接了。”

“全部！”村长瞪大眼，“你不是她二叔吗，怎么不劝劝她！几十年的老山人都不敢说能全部收集！”

精壮汉子急切地说，“我是劝了，但她不听，说自己只能靠这个才能赚够钱了。你看，这是她备的路线图。”

“哎呀！”村长拿过来一看，这份路线图把玄火部族的领地圈了个遍。

他急得来回走了两圈，一张老脸上满是愁容，“不能丢下她不管。乌达，乌达！”

一个汉子从外面走了进来，“爹，怎么了？”

村长把事情简述了一遍，然后吩咐道，“你跟仓吉马上动身，去山里把可菈雅找回来。给你们半个月，半个月内，必须回来！”

“好！”

两个汉子迅速着装准备，然后以极快的速度沿着可菈雅的路线出发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