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半人大小,通体幽蓝色,羽毛有着水一般质感的鸟,立在峰顶,抬头望着天空,一动不动,好似一座冰雕。
狂风呼啸。
某一刻,这只鸟忽然一惊,浑身水一般的羽毛忽然凝成坚冰,倾泻出刺骨的气机。
它振翅而动,便欲飞离此处。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几乎盖过了呼啸的风声,迅猛地穿透冰寒的气机。
霹雳弦惊,一根箭矢精准命中这只鸟的心脏。
紧接着,一个人影在雪地里掠地而起,掀起一层雪幕。待到雪幕落定时,她已擒住了那只想要逃离的鸟。
可菈雅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不顾浑身的雪渣子,将还在扑翅的雪鸟举过头顶,站起来挥舞。
“抓到了!望日鸟!”
粉雪交织的雾中,范无病和罗清尧走出来。
罗清尧喘着气说,“可菈雅,你太快了!”在雪地山林里待太久,她已经有些吃不消了,需要时时刻刻待在范无病身边,受他无妄造气术的造气庇佑。
但可菈雅却跟个没事人一样。
她快步走来,认认真真地教范无病如何处理望日鸟,顺便讲起望日鸟的故事。
传闻,永夜刚刚降临在雪山时,所有的生灵都渴望见到光明。
便有这样一种鸟,无时不刻都立在最高峰,以期某一天,光明到来,能够第一個看到。
可菈雅说起这个故事时,眼眸里闪着光芒。
罗清尧问,“可菈雅想要离开雪山吗?”
可菈雅笑了笑,“我只想治好弟弟的病。”她吸了吸鼻子,两只手都红彤彤的,生了些冻疮。
这种冻疮算是大道留给身体的伤痕,几乎每一个雪山人都有。
在雪山深处待太久了,可菈雅的冻疮变得有些严重。她时不时便嘶嘶吸气。
范无病见状,便用一些药材,给她熬制了一些冻疮膏。
“可菈雅,把这个涂在冻疮上。”
可菈雅一边收拾自己的工具,一边笑道,“没用的。也不用担心我,等我回到村子,烤几天火就好了。嘶——”动作太大,把一个冻疮撕裂了。
罗清尧便直接接过冻疮膏,强行把她手拿过来,给她涂。
可菈雅眯着眼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眼中闪过一些惊奇,不由得轻哼起来,诧异地看了一眼范无病。虽然没说话,但心里却在想,这个外地人怎么什么都会啊……
涂完了手上和耳朵上的冻疮后,罗清尧问:“脚上也有吧。”
可菈雅赶紧摇头摆手,“不用了!脚不用了!”
“把鞋脱了吧。”
“不——”
“听——话!”罗清尧瞪着她。
可菈雅抿着嘴小心翼翼地脱鞋,露出生满了冻疮的双脚。因为常年在大山里奔行,这双脚有些变形,但很干净。她到底是个女孩子,只是肩上扛着一些重担。
也是熟识后才知道,她的父母都在一场雪崩里丧生了,从此便独自照料病弱的弟弟。
这大概便是她当时哭出来的原因。
罗清尧涂完药膏后,还帮可菈雅揉了揉脚,化血活淤。动作很温柔。
可菈雅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让鼻子有些发酸。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范无病,又看了看罗清尧,想问他们什么时候离开雪山,如果时间不紧的话,或许可以带他们去一些风景好的地方玩。
但她终究没问出口。
范无病看着罗清尧,觉得此时此刻的她倒像是个姐姐了,明明之前都是被照顾的。
简单地休息了一会儿后,可菈雅将计划里的望日鸟划去,吸了吸鼻子说:
“全部集齐了。”
收集完成,就意味着任务结束。
任务结束,就意味着分别。
这时候风停了,雪逐渐散去,视野变得非常开阔,阳光照进群峰耸峙的雪山,皎白的光,令人不禁眯起眼睛。
可菈雅忽然站起来,快步跑到悬崖边,朝对面的巨大山峰望去,惊喜地说:
“银马峰,是银马峰!”
她激动地向两人分享:“银马峰是古仙部族祭拜古仙,告慰生灵的地方!大多数时候都被风雪遮盖着,一年里最多不过显露一回!没想到刚好碰上银马显露了!”
“祭拜古仙?”范无病有了兴趣。
可菈雅真的很高兴,比起平常话都多了不少。
她笑着说:“传说,这片雪山是仙人们飞升的地方。就是你们外地人熟知的那个飞升。那些仙人被我们称作古仙。古仙部族就是信仰古仙,才叫这个名字的。古仙们飞升后,会留下很多仙痕。这些仙痕落入大山之间后,养就了众多生灵,也包括我们。所以,我们一般都自称是古仙的儿女。”
“古仙的儿女……”范无病觉得自己发现了雪山人能够以独特的方式修行的一种原因。
“嗯。最初雪山里没有三大部族,大家都是古仙的儿女。但后来,慢慢地大家的观念逐渐变得不一样。”可菈雅说,“于是就分化成了三个部族。玄火部族信仰最初的火种——玄火大人,目标是离开雪山。古仙部族依旧信仰古仙,深爱这座雪山,世世代代守护银马峰,想要让雪山不再颠倒。”
说到永夜部族,她迟疑了一下,语气沉重一些,“永夜部族……很奇怪。他们信仰永夜,既不愿意离开雪山,也不愿意雪山重回正常,最好连日照期都没有。”
“这是为何?”
“不知道……村里的教书先生也不知道。”
大山的儿女……飞升之地……
范无病心中稍有动容。他开始怀疑桃花其实并不是无意间斩断永夜雪山的山根,致使其颠倒的。如果这里曾经真的是飞升之地,那桃花多半是故意的。
巍峨的银马峰像一匹奔驰的骏马,肆意地张扬着蓬勃的气势。
这时候,范无病注意到旁边的罗清尧有些奇怪。
她认认真真看着银马峰,但眼神并不像是在欣赏,而是看着某个目标。自从来到古仙部族的领地后,她便有些沉默了。
范无病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师妹,你来雪山,应该还有其他事吧。”
罗清尧眉头轻轻颤抖了一下,正欲开口。
范无病便摇头说,“别瞒着我。”
罗清尧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取出一支骨簪,将出发前,姐姐交代给她的事说了出来。
范无病接过骨簪,对着太阳看了看。里面已经玉髓化了。
“魂归故里……你的娘亲原来是古仙部族的人啊。”
一旁,可菈雅惊疑地说:“古仙部族不是不允许和外族通婚吗?”
罗清尧沉沉地说:“太爷爷曾经在日照期来过永夜雪山,然后他们就遇见了被古仙部族视作不祥驱离的娘亲,便把她带出了雪山,收为徒弟,后来就跟父亲相爱了。”
“不祥……会被古仙部族视作不祥,只能是违逆了他们的信仰吧。”可菈雅说。
范无病凝眉,“被视作不祥驱离,还要魂归故里?”
罗清尧咬了咬嘴唇,“我也无法理解。但这是娘亲的遗愿。”
她望向银马峰,然后对范无病和可菈雅说,“这是我自己的事,不麻烦你们了,就在这里等我吧。”她取出十枚光芒灿烂的极品灵石,“可菈雅,你的工作完成了。这是你的报酬。”
可菈雅定定地看着罗清尧,没有去接,她有些话想说。
但罗清尧摇摇头,没让她说,强行把灵石送到她手上:
“快回去吧,给你弟弟治病。”
可菈雅咬紧牙关,沉默不语,转身离去。
接着罗清尧又看向范无病。
不等她说话,范无病凌空踏步,走向对面的银马峰,步步点出涟漪:
“别傻了罗小姐,我们离结成夫妻,只差一个拜堂了。再说些见外的话,我可要生气了。”他眯起眼睛,“而且,我也想见识一下,祭拜古仙的银马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范无病回过头,凌空如立平地,伸出手,笑着说:“快些牵着我,可别走丢了。”
罗清尧眼眸闪烁,转而又小声说:“我又不是小孩子,才不会走丢。”
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牵住了师兄的手。
没办法,谁让师兄的手又大又暖和呢。
银马峰更大,更高,更深,几乎没有任何生灵留下的痕迹。萦绕于此处的大道之寒,几乎让罗清尧有种失去修为的感觉,她浑身的气机都被封锁了。
除了大道之寒外,还有某种……压迫。
对的,久违的境界压迫感。
饶是范无病,在这银马峰里,都能感受到那种几乎无可匹敌的压迫感。这让他想起了荧惑扑食,但两者又有本质的区别。
荧惑扑食的压迫感源自天道,而银马峰的压迫感……也许源自可菈雅所说的,古仙留下的痕迹。
这种压迫感,迫使范无病不得不一步一步登临峰顶。
直接使用修为和大道,压迫感会非常集中。他是能承受,但罗清尧可不行。
后者已经小脸煞白了,步伐不稳了。
越靠近峰顶,越严重。
她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定,头脑昏沉,双腿如同灌铅一般。
大道之寒,能够帮她消解,但这种压迫,范无病是真没办法,以前没碰到过,而且,压迫感是一种势,没法靠“舌欲”吞噬。
“要不然,让我去吧。”范无病说。
罗清尧咬牙说,“不……我能坚持!我一定要亲自埋葬娘亲。”她看着手中的骨簪。
这支骨簪对此刻的她而言,都变得无比沉重了。
“我背你。”
虽然罗清尧想自己走上去,但实在是走不动了。
她趴在范无病背上,难过地说,“师兄,我真没用。”
“没关系,你还年轻,以后会变得很强的。”
“娘亲也这样对我说过。”
范无病顿了顿,“能跟我说说吗?”
罗清尧声音轻轻的,同范无病讲起了她以前的生活。
十岁,是她的人生分水岭。
因为那一年,她的父母前往那座飘荡在大海上的恶山的坠仙之地,从此再没归来。所有人都说,他们死了。
从此以后,她的世界失去色彩,满是沉重的催促,疲于奔命的修行。
她逐渐学会伪装,戴上沉重的笑脸面具,面对每个人。
因为只有这样,才像是仙道望族的子弟。
不然他们会问:你都生在仙道望族了,有成千上万个人服侍你,为何还不开心呢?
“直到遇见了师兄……”罗清尧眯着眼睛,睫毛上覆盖着一层冰霜,“我那么卑微,那么可怜地靠近你。像那些曾经服侍过莪的人一样去讨好你。我似乎是在把自己关进一座牢笼里,等待着师兄来惩罚我……可你没有,而是把我放了出来。”
范无病一步踏上峰顶,一个没有积雪覆盖的祭坛,映入眼帘。
很大,很古老,庄严的同时又透着某种凄惨。
“到了。”范无病不想去回应刚刚那番话。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刻意地为师妹做什么,只是自然而然地相处,直至成就如今这段关系。
他反而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在永仙宗,整天笑哈哈的师妹,其实是个很沉重的人。
罗清尧从范无病的背上下来,手握着骨簪,一步一步向祭坛里走去。
她步履蹒跚,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童,又像个死期将至的垂暮老人。
但她如此坚定。
这一刻,手中的骨簪,承载的已经不是娘亲的亡魂,而是她的过去。
她要将她那沉重的过去,埋葬在这里。
这是她至关重要的一步,是她大道修行路上必须越过去的坎坷。
范无病便默不作声,站在后面,静静看着她。
他知道,师妹不是个完美的人,有着很多缺点。可这样的她,才真正让他动容。
因为他一直觉得,完美的人是不会爱上他人,也不会被他人爱上的。
爱,是对美好的追求,也是对缺陷的包容。
罗清尧穿过祭坛,站在银马峰最高处的坡地上。
无形的压迫,摧残着她的身体与灵魂。
她不断咬舌尖,让自己变得清醒一些。
蹲在地上,伸出双手,将坡地上的雪一点一点刨开。
此刻的她,已然完全无法使用修为与剑道,同从未修过仙的凡人并无任何区别。
不过,她丝毫不迷茫,也不恐惧。
她觉得,这刺骨的冰寒,不及在家中的沉郁半分。
双手手指都被冰渣子划破了,淌出的热血迅速被冻起来,变成惨红色的冰痂,包裹住整双手。
她将骨簪埋葬在雪中,让母亲回归故里。
将过去埋葬于此。
接着,她转过身,朝师兄走去,脸上露出充满希望的笑容。
范无病双眼忽然瞪大,浑身颤抖了一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刚刚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忽然从师妹的身上出现,从背后抱住她,然后飘散于风雪之中。
那应该不是错觉吧,而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庇佑。
范无病眼眶泛红。他想起了自己这一世的娘亲。当初娘亲对刚出生的他说:只要她还活着,就不会让她的孩子先走一步。可四岁那年的冬天,娘亲为了保护他,故去了。
“呼……”
范无病低下头,叹了口气,然后抬起头,准备以微笑迎接师妹。
但,罗清尧在返回的路上,踏入了祭坛的中央。
站在那铭刻着巨大图腾的祭坛中央时,一震如山崩般咆哮的颤动,铺天盖地,忽然到来。
紧接着,四周响起苍茫亘古之音。
华钟绽放。
一道道伟岸的人影,环绕着银马峰峰顶分列。
他们璀璨的光芒几乎让人无法直视。
他们异口同声地吟诵:
“今日登仙,莫要留人间。”
“着即飞升,切勿念红尘。”
“今日登仙,着即飞升!”
一声接一声,震撼如天岳高筑。
罗清尧的脚下忽然浮现一道弧光,接着,登仙台出现在她眼前。一道喃语在她耳旁响起,对她说,“今日登仙,着即飞升!”
只要踏上登仙台,便能坐地飞升,成就无上仙业。
罗清尧却目光清明,丝毫不受影响,她正声道:
“我的仙路,我自己来走!况且,人间苦厄未尽,我亦要以剑斩断苦厄!”
言罢,她唤出一柄飞剑,就要斩碎眼前的登仙台。
但飞剑刚出,那登仙台忽地扭曲成狰狞的恶兽。
这恶兽并无实体,是由一道道晦涩的符文和仙气纹理所组成。
恶兽尖啸道:“今日登仙,着即飞升!”
它那铺天盖地的气势,压得罗清尧动弹不得。便要一口将她吞没。
忽然,范无病从后面拉住了她,将她猛地往后一拽。
两人互换了位置。
于是,罗清尧眼睁睁看着师兄被恶兽一口吞没,然后纵身跃入空中,消失不见。
“师兄!”罗清尧睚眦欲裂,悲戚呼喊。
巨大的祭坛从中间开始崩塌。
紧接着,整座银马峰都像是失去了支撑,自上而下坍塌。
大道之寒以及凛冽的气机,肆无忌惮地攻击罗清尧的身体。
正在此时,一道人影,像矫健的猎豹,踏着一块块崩落的巨石,飞驰而来。从后方,一把将跌落的罗清尧抱住。
“清尧,快走,银马峰要倒了!”
“可菈雅,你怎么来了!”
可菈雅咬牙说,“我的任务还没完成,我要保护你们安全返回!”
“师兄,师兄他不见了!”罗清尧急切地说,“我要回去找他!”
可菈雅很冷静,“不,我们得马上离开!”她怕罗清尧不听,便大声吼道:“相信他!”
罗清尧心头一颤,咬牙说,“好!”
两人迅速接着崩落的山石,离开银马峰。
……
永肃雪原。
古仙部族核心部落所在之地。
一座坚实的皎白宫殿里,古仙部族的现任大巫萨央宗听完何有意的话后,陷入了沉默。
他非常强壮,身上每一块高高隆起的肌肉都饱含强大的修为。
“古仙部族世世代代扎根于永夜雪山,我们守望银马,接受古仙的馈赠,这里丰饶,这里充满希望,何至于沦落到流离失所的地步呢?”
何有意身旁的关心直言不讳:“古仙早就不复存在了。”
宫殿里所有的人都向她投去敌意。
何有意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又对大巫萨央宗说:“大巫,坠仙之地苏醒,绝不是儿戏。我尊重你们的信仰,但你们也应该尊重自己的生命。”
“不劳儒家的这位先生费心。古仙选择了我们,我们亦要永世追随古仙。”
何有意也不愿多劝了,便欲离去。
正在此时,一阵激烈的巨颤从远方传来。汹涌的大道与凛冽的气机,在永肃雪原上掀起风暴。
萨央宗喝问:“怎么回事!”
一人惊慌失措地从外面进来,拜倒在地,颤抖地说:
“大巫,不好了,银马峰,银马峰倒了!古仙祭坛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