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两广总督署衙西侧。
天色方才蒙蒙亮,林通还未睁眼,立刻就被外面的吵闹惊醒了。
他不禁有些奇怪,他住的可是两广总督专门为外邦使臣修建的驿馆,谁敢在这里喧闹?
没过多时,林通得到通传,两广总督李侍尧的武略师爷蔡师爷,广州将军麾下满洲笔贴式佟大人来访。
林通脸上猛然泛起了惊喜的神色,这一定是缅甸战报有结果了,而且还与龙头猜测的相差无几。
“龙头,真神人也!”林通穿好衣服,不过没有出门,而是对着南面一拜,恭恭敬敬的说道。
心里对莫子布的忠诚,更增加了一分。
出门到了大堂中,林通刚要拜见,蔡师爷和佟笔贴式立刻就亲热的涌了过来,嘴里喊着使不得,三人拉拉扯扯半天方才坐下。
蔡师爷装模作样的四处看了看,一脸的歉意,“哎呀,是我怠慢了啊!
这小小驿馆如此寒酸,怎么能住忠义之臣。来人,替林公收拾行李,搬到署衙对面最上等的馆驿去。”
林通刚要出来阻拦,佟姓笔贴式双手一拍,两个婷婷袅袅的小美人走了过来,娇娇小小的,最多不过十五六岁。
“蔡翁说的对,这都是我们疏忽啊!林公在广州几个月,竟然没有人铺床叠被,红袖添香,我之罪也!
这对璧人乃是老夫家养的,今日权作赔礼,且让她们照拂林公起居吧。”
林通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但心里极为畅快。
妈的,他来广州三四個月了,李侍尧见过一面之后,就把他扔在一旁,不闻不问。
就是现在这个驿馆,看着是两广总督署衙提供的,但实际上还要林通自己付钱,不然热水、热茶都不给提供。
但现在,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林通现在可以确认,一定是龙头推断中了这场战争的所有一切。
蔡师爷看着林通,心思却已经飞到了一个他不认识,也没见过面的人那里。
这河仙世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怎么能仅凭一点信息,在纸上就把这次作战完全分析对了。
对于同样协助李侍尧处理军事上事情的师爷,蔡师爷清楚的知道,这有多么困难。
这种能力,已经跟料敌如神,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差不多了,就算不是张良,那至少也得是郭嘉郭奉孝了。
蔡师爷很希望能有机会,见识一下这位南洋异人。
佟笔贴式则是另一番感受,他是老满洲人,佟佳氏的。
是以他比蔡师爷更明白,当明瑞和观音保这样的满洲大将战死消息传到北京后,会引发什么样的地震。
不知道多少人头要落地,至少额尔登额死定了。
他也明白,以今上的脾性,肯定还要打,还要大打,只是这么一来,广州的驻防八旗就危险了啊!
虽然他的主子广州将军杨宁看着还像回事,上次也出动了一千广州八旗兵前往昆明。
但那都是架子货,距离明瑞这种真正的八旗悍将和驻京八旗,差了十万八千里。
真要被调到缅甸,他们广州旗人不得家家戴孝,寡妇遍地了?
所以为了真正搞清缅甸的情况,尽量获得支持,从来都只有别人给他送钱的广州将军杨宁,破天荒的开始‘出血’了。
李侍尧这人也不简单,战报他收到好几天了,但一直没接见林通,硬是让蔡师爷等人轮番宴请,示好,把林通感动的感激涕零之后,才又见了林通一面。
见了面,也如同老朋友一般,跟林通谈笑风生。
这对于李侍尧来说,已经是非常非常破格的举动了,若是在平日,就这样的南洋一钱汉,李侍尧都不屑看一眼的。
“达夫啊!尔主莫五公子,确实是个人才,此次大军战败,恐怕是要引起天下震动了。
老夫都不敢想圣上收到八百里加急之后,会是如何的雷霆之怒。
不知道尔主,是否推断过下一步是出现什么情况?”
到了正式问答的环节,林通赶紧站起来回答道:“回制台大人的话,前日刚有河仙锡矿船到达广州,我主也有书信送达。
我主上说,按大清大皇帝陛下的脾性,这事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第四次战争已经是迫在眉睫了,谁也阻止不了。但恐怕满朝文武都已经畏缅如虎,都不会赞同打。”
这是口水话,李侍尧当然知道以乾隆的脾气,不可能忍得下来。
也知道此次明瑞战死,好像只损失了几千人,但实际上精兵损失极为严重,确实让朝野上下有些畏之如虎了。
但,他李侍尧是旗人,是两广总督啊!
他知道这些是正常的,可这莫五公子一介海外遗民,一个一钱汉,他是什么知道这些的?
他是怎么知道今上脾气的,是谁在与他通报这些消息。
自古以来,皇帝相对普通人来说,一定会蒙上一层被天下人共同不断加工、营造出来的形象或者迷雾的。
不是亲近,绝不会知道皇帝的性格。
这就好比,哪怕后世人没少在各种媒体上见过今上,但大多数人能清楚知道今上是个什么性格的人吗?
不可能!
是以,林通说的是寻常之见,但它又不那么寻常,以至于李侍尧怀疑莫子布在其他地方有什么眼线。
“那,尔主,还说过什么没有?”李侍尧继续说道。
林通点了点头,开始进入正题,“五公子说,缅人此次虽然看似得胜,但内里损失更为严重。
明制台蛮结、孟隆两战,对缅人造成极其严重的打击,使缅军精锐折损四成左右,几乎被打残。
同时孟贼又在国中坚壁清野,至少耽误了三十万石粮食的秋收。
又被明制台夺取并焚毁了四五万石,加上迁移百姓的损失,六十万石都打不住。
这对天朝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但对缅人来说,损失非常巨大。”
清一石为一百二十斤,六十万石就是三万六千吨,按此时缅甸的产量,差不多就是就是十六万多亩良田的产量了。
要算征税的话,至少是七十多万亩良田缴纳的田赋,大约占了贡榜王朝岁入的八分之一到九分之一,国库的三分之一左右。
李侍尧咳嗽了一声,六十万石粮食,在大清也不少了,也称得上损失惨重了。
是以他脸上露出了几分笑容,“既然如此,那么下一战,就是缅人磕头求饶之时了?”
但林通却摇了摇头,“缅主孟贼现在就会派使者请求议和,但朝廷的条件,他一定无法答应。
更重要的是,缅军受创颇重,但名义上总是大胜,若是如此损失惨重的大胜之后,孟贼还要认输,那他的王位就别想坐稳了。
是以我主判断,缅人虽然再也不敢主动出击骚扰,但一定会坚守天险,利用缅甸瘴疫丛生的优势,指望以战促和。
反观朝廷,五年死了三任云贵总督,连明制台这样的悍将都战死,滇缅之地又瘴疫从生,北人不堪忍受,战斗之决心和士气,只怕还要不如缅人。
若是应对得当,或可坚守,应对不当,恐怕....。”
“呼.....!”李侍尧长长的出了口气,林通说的,不,这莫五公子预测的,人心洞察到位,非常可信。
而且李侍尧心里,就是这么猜想的,只是他不知道缅人到底受创多重而已。
这清缅战争对于满清大员的危险和威胁,已经大到让李侍尧都感觉相当头疼棘手了。
“尔主是什么态度,我听说他岳父郑昭,已经被暹罗人推举为王了。”
“不敢瞒制台大人,我主肯定是想打的。
就如同昔年大明征缅一样,没有天朝,暹罗根本就不可能复国,就算复国,也不能保持。”
林通是照实说的,因为这时候遮遮掩掩没必要,既然要跟李侍尧达成一定的同盟关系,还不如直接点。
“郑昭和尔主,可以出动多少人,能牵制缅贼多少人?”
“应该可以出动三万人,只不过虽然精擅瘴疫丛林作战,但军械非常缺乏,只能为辅,不能主攻。”
李侍尧想了想,沉吟片刻后说道:“能为辅就不错了,但必须要深入缅国,至少要让缅主如芒在背。
你准备下,说不定还要走一趟京城。”说着李侍尧严肃的看着林通。
“郑昭想要请封,尔主想要佛山的精铁,这本是千难万难的事,但若是能为君分忧,就有变难为易的可能。
记住,你现在就命人回去转告尔主,为天朝办事,要尽心尽力,不要有丝毫懈怠,不要耍滑头。
他要的东西,朝廷会给,敢耍滑头,河仙那小小基业,雷霆之下,立为齑粉!”
。。。。
三月,明瑞战败的消息传到北京,怒极的乾隆首次担当了桌面清理大师,甚至面对亲信潸然泪下,痛苦以极。
北京城的旗人,一片素白,本来就是十来万人的小圈子,死了三百多,每家都有近亲战死。哭声从早到晚不觉,啁啁如鬼泣般。
五月,额尔登额、谭五格被押解到北京,暴怒的乾隆当众在乾清宫审问他两。
谭五格还在倚老卖老,不停在乾隆跟前诉说以往的战绩,表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次未能救得明瑞,但也保存了元气。
乾隆听的大怒,大骂‘汝这老狗’,亲提龙腿,将谭五格踹翻在地。
并命御前侍卫拿鞭,笞五百,当场就打的快七十岁的谭五格血流满地,奄奄一息。
额尔登额被吓了个半死,乾隆责问他为何不救木邦,为何不救明瑞,额尔登额战战兢兢的说粮食不够。
乾隆被气得两眼翻白,亲自下旨,将额尔登额凌迟处死,家产抄没,人头还得留下祭奠明瑞。
额尔登额当场就吓昏了过去。
谭五格则被打的奄奄一息之后,直接拉到菜市场一刀砍了脑袋,全家发配伊犁,遇赦不赦,永远不得回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