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清乾隆三十六年,腊月二十五,西元1771年二月九日。
莫子布大开六门,带着所有人,迎接鄚天赐进城,这还是父子两人三年前在洛坤见过一面之后的第一次相见。
气氛稍显有些微妙,但莫子布很快用笑脸打破了这份尴尬,他走过去,亲自搀扶住鄚天赐的胳膊。
“父亲还是满头青丝,看来身体依旧康健。”
鄚天赐拍了拍莫子布的手,看着高大的嘉定城,然后冲莫子布使了个眼色。
莫子布赶紧到后面,把舅舅陈大胜给搀扶了过来。
陈大胜则早已老泪纵横,他指着嘉定,对莫子布不胜唏嘘的哭道:
“五十年前,你大舅就是带着我们,从这个门离开的嘉定,那时候,我和你母亲还只是小孩子。
其他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只记得你大舅几乎哭死了过去。
随后没几年,他又上书顺化,讨要本该由他世袭的嘉定镇守,然后就被人构陷下狱,死在了狱中。”
陈大胜这一哭,周围受尽委屈的明香人也跟着大哭,就是裴恒人、武士缵这样的,也陪着流下了几滴眼泪。
“苍天有眼啊,没想到我陈大胜,还能有再回来的一日。
兄长,父亲,你们睁开眼看看吧,这都是子布的功劳!”
莫子布有点感动,但更多的是感慨,历史上极少有英雄人物能做到虎父无犬子的。
陈上川是個英雄,但他的几个儿子连他脚指头都赶不上,比如莫子布的大舅陈大定。
这位被认为是合格接班人的陈上川之子,能力其实就非常平庸。
他在嘉定被阮家强行改土归流之后,族人劝他拼死一搏,他坚持不肯。
这其实也行,大不了就是怂一点,只要他在,陈家也还能坚持,结果他怂又没怂彻底,不敢起兵却搞什么上书请愿。
结果让顺化的广南朝廷觉察到陈家很不服气,于是设了一个局。
顺化朝廷让陈大定去平定真腊人叛乱,途中却命人煽动下面的广南兵兵变,再以统兵无方为由把他下狱。
进了监狱里面,立刻就被一顿折磨,放出来之后,只有十几天就病死了。
莫子布想到了这个,鄚天赐其实也想到了这个。
他自付才能远不如父亲鄚玖,但这已经称得上虎父无犬子了,比之陈大定,他的能力高出了许多。
可他之后呢,其实莫子布没表现出极强能力之前,鄚天赐也是深深担忧的,几个儿子没一个成器的。
想到这,他终是下定决心,随后过来扶住嚎哭的陈大胜,嘴里劝道:
“女婿也是儿,外孙亦是孙,陈家失去的,现在也已经拿回来了,应该高兴才是。”
听到鄚天赐这么说,陈大胜止住哭声看着鄚天赐,虽然没有说话,但满含深意。
鄚天赐哪能不知道陈大胜的意思,方才他那一句‘这都是子布的功劳’,已经是明显的不能再明显了。
于是小声说道:“你放心,姐夫什么时候糊涂过,我心里有数!”
陈大胜这才露出喜色,随鄚天赐和莫子布,一起进入了嘉定城。
而一入嘉定城,做戏肯定是得做全套。
见所有人都到了,鄚天赐当众表示,河仙虽然是嘉定八营之一,但实际上是藩臣,他作为藩臣之主,是不能做这嘉定总理一职的。
莫子布也接口说道:“如今大事已定,我出兵的目的已经达到,现在是时候退兵了,不然这就不是人臣该做的事。”
这一下,把街道两旁的百姓给吓的够呛,武士缵、裴恒人这样的,自然知道莫子布是在干什么,但百姓们不知道啊!
他们只知道,要是莫氏父子,特别是莫子布这么一走,那宗室烔等人,还不知道该怎么出来报复呢,于是数千百姓,哭着嚎着的哀求。
莫子布则态度坚决,连连婉拒,示意必须要走。
然后,数骑红翎信使从外面飞奔而来,告诉众人,归仁发生民乱,南北已经被截断,号称王孙军的阮氏西山乱军,正在从归仁南下,人数多达数万。
这下不止是百姓,很多官吏、士子都被吓着了,他们赶紧扑过来抱着莫子布的大腿,死活不让他走。
这宗室烔是要钱,但是乱民那可是会要命的啊!
然后,在众人一致推戴下,鄚天赐这才表示为了嘉定八营百万生民的安危,勉为其难接受嘉定总理一职。
莫子布也答应担任保国护民镇南大将军,驻兵嘉定八营,抗击归仁西山乱军。
。。。。
镇守府中,热闹又逼真的闹剧结束以后,终于轮到他们父子对坐谈事了。
鄚天赐有些哭笑不得看着莫子布,伸手冲他点了点。
“你是怎么想的,竟然要老子来做嘉定镇守,来给你屯田安民,有老子给儿子干这事的吗?”
莫子布嘿嘿一笑,“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大哥、二哥干不了这事,那就只能父亲出马了。
以父亲行仁政,治郡县的能力,这还不是轻轻松松。”
鄚天赐一阵无语,他这儿子,是在说他领兵打仗不行,只能搞搞内政啊!
而若是别人这么说,鄚天赐可能还有点不服气,但他这儿子,看着就是唐太宗、明成祖那号子的马上之主,他还真没法反驳。
“那河仙怎么办,以后我们莫家,就要以嘉定为基业了吗?”
莫子布点了点头,“河仙太过偏僻,不利于今后发展,重心转移到嘉定乃是必然的。
河仙不如暂时交给表叔来掌控,父亲则辛苦一些,两头跑跑吧。”
莫子布口中的表叔自然是裴建南,这也是鄚天赐能接受的人选。
“那行,为父就再给你撑几年。”
说来也奇怪,莫子布当时完全一副什么都要他做主的样子,鄚天赐对于交权很是抗拒。
可现在莫子布要让鄚天赐帮忙干事的时候,他反而有些不太想管,想要安享晚年了。
。。。。
顺化,此时的广南朝廷,简直就像是个草台班子。
经历了一百多年的南北对峙,在灵溪一代大修城墙,又基本失去会安这棵摇钱树之后,顺化的广南朝廷财政,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地步。
不但王城年久失修,近支宗室过得最惨的,一年竟然只有三四百两银子俸禄,世所罕见。
而奸臣张褔峦会出现,实际上就是财政恶化的重要表现之一。
在广南朝廷中,先是财政恶化导致养不起战斗力强的军队,军队战斗力不强之后,又反过来收不上税,使得财政进一步恶化。
到了武王阮福阔末期,顺化朝廷的税收能力大幅度缩水,导致汉族高门,华人恶霸,大小土豪把持地方,抗税能力一个比一个强。
朝廷没有能力解决,于是不想彻底把国家给整散的各方势力,硬生生逼出了张褔峦这么一个人物。
张褔峦当然没有重整财政和武备的能力,但他有高超的政治手腕,精通各种政斗伎俩。
彼时的地方派,也还不具备完全对抗中央的能力,因此还是比较畏惧被张褔峦盯上,而被当成典型惩治的。
于是双方经过不断试探后,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朝廷的税收照样可以收上来大部分,但代价是朝廷更加彻底的放弃了对地方派的管控。
在张褔峦连自己都管不住,要大捞特捞的时候,吏治随之彻底崩坏,地方派趁机攫取了大量基层权力。
顺化朝廷除了几个少数地盘以外,税收完全靠朝廷与地方派的博弈。
这也是莫子布鄙视广南朝廷的原因之一,用他的话来说,在张褔峦的操持下,存在了一百多年的顺化广南朝廷,变成了一个收包税制的分赃团伙。
“王叔,侄儿是被陷害的啊。这王位,本来就轮不到我,侄儿怎么会心存不满呢,这分明是逆贼阮文岳等的借口!”
跪在地上大哭的,就是被阮氏三兄弟举起来当招牌的王孙阮褔旸。
他还真有点聪慧,至少十岁的孩子能说出这番话,绝对不是没脑子的。
王座上的定王阮褔淳,其实比他跪着的侄子大不了几岁,脑子嘛,这位才可以说是完全没有的。
他见侄子哭得如此凄惨,立刻就要上前搀扶、宽慰。
但屁股刚刚抬起来,就见站在身边的右辅张褔峦,若有若无的瞟了他一眼,于是立刻又不动了。
看到定王阮褔淳屁股落下之后,张褔峦才哼了一声走上前去。
这位广南著名的奸臣是个大帅哥,你单看面相的话,绝对想不到他是个横征暴敛、迫害百姓的恶贼。
“王孙休要哭闹了,这全国上下,自然知道这不过是逆贼的借口而已,但既然如此....。”
张褔峦的话还没说完,殿门外突然有内侍匆匆跑了进来,把一卷急报递给张褔峦。
张褔峦一看,脸色陡然转白。
原本他还以为西山寨闹事,不过是场小动乱,就算拿下了归仁,也不过是阮克宣中计而已,并不是变民实力有多强大。
是以他万万没想到,西山变民的速度来的这么快。
张褔峦把急报递给了心腹蔡生等人一看,蔡生也露出了惊慌的神色,原来西山变民已经打到了广义府境内。
此地距离顺化,不过是二百四五十里地,若是广义再守不住,三五天就能打到顺化城下了。
这就要命了,本来朝廷就没多少钱养兵,要是被变乱兵临都城,搞不好要出大问题的。
而且,这广义以北到顺化,途中有大量张褔峦的私人庄园,这要被变民祸害一路,那损失得多大!
于是,张褔峦看了一眼蔡生。
这位张褔峦最亲近的心腹,额头上立刻冒出了一阵阵汗珠。
他整人还行,整军是真没经验啊!
但虽然如此,知道张褔峦心思的蔡生,还是用力点了点头,“下官这就去广义督战。”
没想到张褔峦却缓缓摇了摇头,“别去广义,去会安,去和会安的那些北人谈谈,看看他们有什么条件。”
然后张褔峦转头看着王位上的定王阮褔淳,“主上,既然变民要拥立王孙,不如就真的封之为王孙吧。
主上因为兄长早逝,得了长房的大位,未来还给长房一系,也是美谈。”
定王阮褔淳似懂非懂,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美谈,但看到是张褔峦建议,竟然很快就点头同意了。
张褔峦这才露出了一点笑容,还装模作样把本要关押起来的阮褔旸扶起。
不过,他完全小瞧了阮氏三兄弟加张文献,还有莫子布助攻的可怕程度。
不过是失去了王孙旸这个借口而已,并不能阻止西山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