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和的话如狂风骤雨一般。
他说的事情就发生在去年冬日,周遭不少人都是亲历者,这番话让众人想起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看着程昱的目光都满是怨恨。
饥荒之年人相食并不稀奇。
军阀一路追杀,以人为食也偶尔有人听说。
可一个之前一直名声不错的人,刚刚在老乡的帮助下击退强敌之后居然为了解决军粮短缺的问题抓自己的老乡做成肉脯,这是什么东西?
程昱敢这么做,就是相信曹操绝不会处置自己。
甚至他自信天下人都不会处置自己,等己方获胜得到天下成就一方霸业之后,他现在做的所有错事都会有人掩饰清洗,就算掩饰不得,那也是后人评说。
可现在不一样了。
善恶到头终有报,他不怕死,他死了李整不敢背杀死程昱的黑锅,肯定会好好照顾他的家人,生怕他的家人出事。
可他忽视了这些黄巾贼。
这些人各个与程昱有深仇大怨,就算报仇也是合情合理,甚至他们还提到了吃人肉……
要是他们把这些原封不动再用在程昱的身上,那真是后果难以想象了。
管亥依旧把刀架在脖子上,看着程昱阴沉的表情,微笑道:
“程府君,敢不敢跟我赌?”
“赌什么?”程昱沙哑着嗓子问。
管亥冷笑道:
“我赌程府君并不是真正的不畏死。”
这赌局程昱从没有听过,一时讶然。
管亥缓缓说道:
“当年我等为了活下去,乡里老实巴交的人敢纷纷举起锄头,对抗这個已经矗立四百年的朝廷。
我等才是最悍勇、最不怕死的人,尔等从没有经历过生死,只是平日鱼肉百姓惯了,自以为见惯了生死。
这样——我手下的人杀你儿子,我也自杀抵命。”
司马俱也昂然道;
“不错!之后我再杀你第二个儿子,杀了他,我来抵命!
若是你的两个儿子都死了,你还能风轻云淡与余人谈笑,便任由你自戕,绝不阻拦。
我等草民,都知道一命抵一命的道理,我等贱命抵你不够,你这两个黄口小子应该够了吧?
你要是真的为国尽忠,为曹操效死,不过损失两个孺子就能成全一生清名,这是何等好事?”
两把钢刀正好架在管亥和司马俱的头上。
这两个黄巾出身的汉子已经发了狠,现在他们不只是徐庶军的将领,更是来复仇的厉鬼。
程昱怀中的两个儿子吓得不住地大哭,用力抓住程昱的衣服哭求着程昱救救他们。
程昱目光呆滞,看着管亥提刀朝自己走过来,这个曾经把曹操力挽狂澜,度过张邈之乱的兖州豪士终于长叹一声,目光中露出一股难言的绝望。
其实,孩子冲进来,他跟这些人打嘴仗的时候就已经输了。
他平生的执念轰然倒塌,剩下的也只有人类的本能。
求生,就像无数之前被他杀死做成肉脯的人最后的本能一样,程昱知道等待自己的肯定是极其惨烈的下场。
但这一次,他还是选择委曲求全,背叛自己付出一生清名保护的曹操。
“成了,答应你们了。”
“你说什么?”管亥眼中的厉色稍稍褪去。
他看着程昱,尽管之前已经想好该如何强迫此人就范,可这个凶名远播的东平相真的服软,他还是感觉难以置信,苍老的脸上满是悲戚之色。
“我说,我服了!”程昱紧紧抱住自己的两个儿子,惨笑道,“接下来徐元直要做什么?要北上打东阿是不是?
好啊,我为尔等统帅,休伤我家孩儿。”
管亥冷笑一声,将钢刀丢在地上,意兴阑珊地啐了一口。
“鼠辈。”
兴平二年八月,东平相程昱反,书曹操诸罪,诱兖州别驾李整、骑都尉任峻入城擒之,迫二人降,乃北上攻东阿,天下大震!
·
定陶,吕布辛苦构建的几条防线几乎全部失守。
不得不说曹操真是罕见的战术天才,他临阵观兵,很快就发现了吕布军的弱点。
吕布军这次为了阻挡曹军前进,放弃了从前来去如风的战法,居然修筑防线慢慢固守,这明显是正中曹军下怀。
曹操巧设下疑兵,多次声东击西,打的吕布军晕头转向,兵马损失很大。
吕布骄傲,舍不得把陈宫给自己的兖州兵投入战场。
可曹操敢,他抓着吕布兵力薄弱的地方穷追猛打,接连攻破了吕布数道防线,仅仅五日功夫,吕布军就只剩下了最后一道防线。
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曹军所过之处一概屠戮,将人头筑成京观,告诉吕布军不投降就是全军被杀,所有通匪的百姓也要杀满门,全家不留鸡犬。
战斗进行到第六日,一场暴雨不期而至,总算给了吕布军一天喘息的机会。
第七日正午,云霄雨霁,残酷的攻防再次开始。
吕布军箭如雨下,连徐庶的夫人吕玲绮都换上戎装放箭阻挡曹军前进,当真展现出了决死的姿态。
曹操对曹军的表现非常满意,作为一个优秀的军事家,他能看出吕布军已经支持不了太久了。
只是他心中还有点警惕——吕布军跟之前表现的完全不一样,他们更坚毅、更果敢,甚至一反常态不怕牺牲。
如此坚持,说明他们相信这一战能收获更大的成果。
收回定陶这种成果对吕布军来说也太小了,毕竟是他们主动放弃的定陶。
这么说,他们有信心这一战之后彻底平定兖州,将曹操打出去!
“哼,我看你们到底想要如何!”
曹操继续命令进攻,可就在此时,于禁匆匆来报,说在战场上收到了一封信。
“信?”
“不错,是用箭射过来的信!”
曹操一脸狐疑地拿起书信,只见这书信乃徐庶所书。
在上面,徐庶先向曹操问好,表达了自己对曹操的感谢,又表达了对郭嘉的愤恨。
这一堆车轱辘一样的废话差点把曹操给看吐了,他下意识的就想把书信扔掉,可接下来的一行字却让曹操大吃一惊。
徐庶恭敬地表示,程昱也对郭嘉非常愤恨,跟随他一起举事兵谏,现在他们已经攻破了鄄城,准备北上攻打东阿。
徐庶请曹操不要再挣扎了,赶紧杀了郭嘉之后,将身边的佞臣全都赶走,他们自然不会苦苦相逼。
徐庶甚至还非常温柔地表示说,虽然曹操不留情,动不动就杀人全家,可徐庶跟曹昂的关系非常好,俘虏了曹操的家人之后,只要曹操派使者,徐庶自然会奉还。
这信把曹操都看乐了。
还在离间?
程昱之前被你都害成什么样了,你还在这离间呢,薅羊毛不能逮住一只薅啊。
“哎……”曹操嘟囔道,“徐庶此人心术不良,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无用。”
王必也点点头,苦笑道:
“是啊,徐元直之言每每出人意料,只是观此人之行,言过于实,非英雄也。”
“哼。”曹操冷笑道,“别告诉子脩,以免子脩心焦。文则,继续进攻,这两三日内,定要大获全胜。”
于禁犹豫一番,谨慎地道:
“曹公,已经两日没有鄄城的消息了。”
曹操一怔,随即笑道:
“大雨倾盆,路上泥泞南行,也是正常。”
开战之后,曹操时时牵挂北边的战事。
鄄城倒不是他最担心的,主要是全军的家人老小都在东阿,天知道那边臧洪和袁谭发什么癫,万一袁谭真的发大癫,倾力率军杀来,荀彧能不能撑得住还是两说。
所以他要求鄄城那边时刻打听消息,并时刻派斥候往返,每两日就能传递一趟消息。
从开战到现在,消息一直没有间断,曹操时刻能收到消息,听说袁谭果然跟自己想象的一样瞻前顾后,且袁绍听说臧洪闹事之后非常生气已经派使者谴责,曹操这才能集中兵力强攻定陶周围的吕布军。
但是……
两天了,这次第一次消息中断,这让曹军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不管他,赶紧进攻。
告诉奉孝,坚定守住,就有办法。”
曹操知道此时绝不能到处宣扬,不然军中猜疑遍地,这仗就没法打了。
越是感觉到不好,曹操越是要想办法打开局面。
起码现在,应该比之前张邈之乱时好的多。
老天助我,这一战……我一定要把徐庶和吕布都杀了。
他看了看军阵前的京观,却又陡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
定陶城中,郭嘉也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妙的气息。
这场战斗极其激烈,不像是吕布军一贯的作风。
这是谁在调遣?
是徐庶吗?
如果是徐庶,他的战法绝不会如此决绝。
可若不是徐庶,又是谁呢?
郭嘉已经是汗流浃背,他站在城头眺望,冷风一吹,他用力地咳嗽了几声,满脸的愤恨。
可恶。
可恶啊!
郭嘉针对徐庶,被徐庶反过头来针对,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有一点郭嘉始终想不明白,徐庶到底是怎么一上来就知道是他郭嘉在设法用计。
这让郭嘉百思不得其解,这些日子颇为茫然。
这几日的大战,他已经做到了他能做到的全部。
城中的粮草已经快用尽了,郭嘉眺望着前方,对自己的前途愈发迷茫。
难道徐庶真的藏了什么极其厉害的算计?
他正思考着,突然听见一阵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他大吃一惊,赶紧极目远望。
只见这欢呼声是从吕布军的军阵中传来。
那些军士抱在一起又蹦又跳,还有不少人仰天长啸,嘈杂的声音夹杂着掩饰不住的喜悦,让郭嘉的一颗心落入谷底。
怎么回事。
是援军来了吗?
这欢快的声音很快传遍了整个战场,曹军众将无不骇然,恐慌的消息开始在全军疯狂地蔓延,大家都在打听这是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这恐慌的气氛在快速蔓延,曹军众将都感觉有些呼吸困难。
金灿灿的阳光下,吕布军的营寨大开,吕布身骑赤兔缓缓走出来。
他沐浴在阳光下,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似乎感到了一股又陌生,又熟悉的味道。
这是胜利的味道。
许久没有感受过胜利的味道了!
“曹军的兄弟们听着,程昱程仲德已经与我军合兵一处,我军已经攻破东阿。
此番会好好安置诸君兄弟妻儿,绝不凌虐,我吕布以大汉温侯之名对天发誓,平定兖州之后,愿意归降者既往不咎,绝不乱杀无辜!
愿意归降我军者,家人一概不扰,若违此誓,我吕布必死在乱箭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