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婆被录入仙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人间溜达。
在还是只小妖时,她就曾偷偷化成人形去了一趟。可还什么也没玩到,就碰到个臭道士嚷着要收了她。虽然那道士没什么修为,手中却有柄千年的桃木剑。害得她只得灰溜溜的逃了回去。
这回她可就不用担心了。
那时候,她顶着一副漂亮的皮囊,看到来往路人惊艳的目光,狠狠地满足了一把虚荣心。
“姑娘,你手帕掉了。”
是个俊俏小生。见她回头,还冲她笑了一下。
梦婆做娇羞状,怯生生的道了谢。
他说他是相思湾城主的公子,她便胡乱编出一个何府千金的身份,客套几句便道了别。
一路上吃吃喝喝,不知不觉便到了傍晚。
梦儿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琢磨着干脆玩够了再回去算了。找到一间废弃的宅子,施个障眼法便住了进去。
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
她决定去院子里的那棵树上坐坐,看能不能找到些感觉。
然后,她看到了院墙上坐着的他。
他的模样格外眼熟,好像在什么时候他们曾经就有过一面之缘。
她微微地笑,心头泛起涟漪。
“喂,公子,快醒醒!”梦婆不住唤着睡意未消的公子,他醒转,无奈摇头,却轻车熟路地化出本形,托着阿韶到了树梢。
“看!青鸟!”她兴奋地指着在天际一闪而过的身影。
她的快乐如此透明,仿佛这片天地都有了色彩。只是渐渐地,她又迅速的沉默下来。她立在树梢,面色怅然。
“公子,你说,如果有一天我也离开了,他们会想起我么?”梦儿声音发涩,她低低地说“不会吧,他们穿梭三界,忙着挥动翅膀,哪里还能想起我呢?”
他一阵沉默,不知如何作答,只听得一阵一阵的风声呼啸而过,落下一地苍凉。
何忆回来了。
不过,是被装在冰棺中抬回来的。
看着棺中静静躺着的何忆,花婆婆悲痛欲绝,脚下一软,昏了过去她相信何忆真的死了。
可罔千年不信。
何忆再怎么说也是那个人的转世啊。更何况他的神息还未灭,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所以这天晚上,罔千年硬是闯进了阵法重重的神山把何忆的灵体盗走了。
既然花婆婆都没有办法来救他,那么不正当的手法是不是就可以了呢?
一千年前,罔千年还不是罔千年,他第一次见到何忆。彼时,她还是一只尚未化形的青鸟。
那天,她本是替上神去天宫传信,路过阎魔大人的寝宫。正好,阎魔大人送何忆出来。
那时的阎魔大人还不是如今的阎魔大人,他是个男人,名为寻。
男子温润,女子柔美。他们二人就站在宫门前的那棵白帝花树下,黄色的花瓣纷纷洒洒,真是令人艳羡的一对璧人。
罔千年情不自禁地落在那棵白帝花树上,凝视着何忆。
只一眼,就注定那终将是飞蛾扑火的爱情。为了早日化形,她开始拼命修炼。尽管他知道,何忆是阎魔大人的未婚妻,可他觉得,如果化为人形了,也许,她的目光就会有一瞬间在他身上停留,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四百年后,妖界公然向仙界挑衅。
何忆出征了。
河中放置了数盏灯,后又以身化成荷叶,护送着中间那盏最亮的灯,顺着忘川而去。
他知道人这一生能够遇见那个心疼自己的人已经是难得的事情了,是所以他开始一昧的去迁就,去包容,却是没想到这样的事情才会成为他最后最后悔的事。
集市上行人纷纷,各色店面的客人也络绎不绝,但唯有一家除外,名曰灯舍。
“老板娘,来客人啰。”
她刚准备打盹,听伙计甲这么一吼,便也没了兴致。
一抬头,便见来人黄衫飘飘,虽以面纱掩面,却也能瞧出她的几分虚弱。心道,又是一个不肯认命的人啊。
她微微叹气,却也不准备亲自招呼。这不,还有她的伙计甲不是。
“姑娘,你要买什么样式的花灯啊?”
那姑娘端详着店面里的灯,却也不曾开口。
伙计甲依旧笑脸介绍着,“姑娘,我们这店里什么花灯都有,做工精致还卖得便宜,不知姑娘看上哪一盏了?”
那姑娘显然并不领会伙计甲的热情,径直走到她面前,道:“在下想从您手中买一盏灯,不知老板可否售卖?”
静静看着她,“哦,姑娘,如今又不是上元节,你买花灯做甚,难不成是想约情哥哥么?”
她的脸苍白了几分,却也并不回答她的问题,继续说道,“我知老板不肯轻易售卖,但请老板开口,能办到的,我决不推脱。”
她笑了笑,“不用了,倘若天下人都是若姑娘这般,那我还不忙死,何况我没什么想要的。伙计甲,送客。”
她并未停留,只说明日再来拜访我。
第二日,她来了,她依然送给那个姑娘的还是那句话。可接连一月她都坚持不懈的每日登门,连伙计甲都动容了。
这日,她邀那姑娘坐下一叙,姑娘说,她所救之人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她的丈夫。
她呲呲一笑,这种凶兽竟也能爱上他们种族所最不屑的凡人么?
接着她问那姑娘,那人是如何弄得魂魄四散的。
她说,是在她捕获第一百个人类时,被他听到自己所发出的婴啼声吸引而来,当时的她早已神志不清,因处处受他阻拦,一挥掌,便使得那人当场死亡,魂魄也四散而去。而自己亦受反噬之苦,修为亏损,最后找到了这里,来求这引魂灯。
她放下茶盏,“那就留下你的独角和心头血,三日后来取引魂灯吧。但你可要想好,一旦你那独角没了,你便会沦为异类,遭受族人唾弃。”
姑娘瞪大了双眼,“你知我是的身份?”
她不予理会,她也没说什么,接着便毫不犹豫的割下独角,又用茶盏接满心头血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临走时,还说道,“我早已背叛了族人,就算沦为异类于我又有何差别。”
三日后,她来取灯,她告诉那姑娘,需把灯放置于冥界的三途河里方可起效。
再后来,她偶然听伙计甲说起,说在忘川沿岸,有一身着黄衫的女子,她在等人,就像是过去一样。
何忆出征的那一天,罔千年刚好化形。他紧赶慢赶来到天宫,却还是错过了。
他回到了蓬莱,那里种满了白帝花树那是她从白帝那里求得的种子。
他在等那个姑娘凯旋,不管多久,他都会等下去。
如今,蓬莱的白帝花终于盛开。
树下,繁花飘落,他在何忆的眉上,落下轻轻一吻。
小姑娘,我不会让你死的。
“三千年前,王母赐给了他仙药欲助他登仙。今天我同求王母赐仙药,不为登仙,只为救人。”
罔千年跪在大殿内,看着西王母,语气格外坚定。
如果三界之内还有人可以救何忆,那就是西王母。
“呵,闯进神山盗走灵体的可是你?你要救的人,可是她?”西王母的语气透露出失望与无奈。
他紧抿着唇,脸色苍白。
他没有说话。
“神山并不是真正的神山,而是那个人的坟墓,兵伐之气太重,你硬闯,已受兵伐之气所伤。你可知,你命不久矣?”
西王母缓步走到殿前道。
“我知道!即便如此,我也要救她!只要他活着,我便觉得我也在活着。”他朝西王母拜了三拜,“请王母赐药。”
西王母叹了口气,扶起他,道:“他的魂魄搜受损了,必须有一个人用自己的魂魄替他修补,若你要舍身救他你的魂魄将不能再转生。你想好了吗?”
他淡淡一笑:“如此,甚好。”
从此,三就界之内就没有他了。
他从不后悔爱上那个女子。即便她从始至终都不知道,一千年前,有一只小小的青鸟对白帝花树下的他一见倾心,从此,思慕千年。
她火红的长裙飞扬,黄色的花瓣落在他的衣衫上。惊鸿一瞥,飞蛾扑火。
天长地久有时尽,而她的爱,永无尽头。
他们一族沐天地造化而生,受西王母爱重,整个族群有着天生的骄傲,无法接纳一只出生便没有翅膀的青鸟,于是她曾经被遗弃在昆仑山下的守林中。
而那时候,他早已寂寞了千载,她的到来点亮了他的无声岁月,从此二人在林中相依为命。
幼时她不知忧愁,年岁渐长,才困惑于自己的不同,而他无法作答,只能默默陪伴她便爱上在树梢远眺天际,期盼看到同类的身影。
这之后,她渐渐消沉,她问司他:“是否我这一生都无法拥有翅膀,也无法被承认?”
他看着她忧伤的面容,忍不住出声安抚:“不,你是最有天赋的青鸟,你的翅膀过于强大,需要更多灵力,才迟迟未能出现。”
她欣喜抬头:“真的?”他坚定地点点头。
于是她又重新快乐起来,她的歌声回荡于林中,她轻盈的脚步掠过林中的每一株树,而他的话似乎应验了,一夜之间,她拥有了梦寐以求的翅膀。她欣喜的转过身,注视着它,它泛着青幽柔光,轻轻一扇,便带着她冲入云霄。他含笑望着,心内平静而满足。
后来,她随着青鸟离开,只剩他又一次与寂寞相伴。起初,她常回林中,向他诉说着九天之上的壮丽景色,他静静倾听,无法说上一句身为守护树灵,他终生无法走出林中一步,九天再美,与他不过一场梦,就如她。
林中很久没有人走入了。他久久凝视着天际,期盼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可一次一次,只有失望。他又日渐衰弱,灵魄的消散令他常常陷入沉睡,他知道,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彻底消失。
值得么?用毕生灵力为代价换她翱翔九天,而自己的灵魄因无所寄托不得不消散。他微笑摇头他一生无法走出这片天地,只盼着她可以。
她是他静止生命中的唯一亮色,亦是他一生挽不住的韶光。有什么值不值得呢,他想。
等到她再来时已物是人非。她想起自己为求西王母允他离开而奔波于三节,如今携诺而来,斯人却已远去。
她始终不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是什么,是亲情,抑或是爱?但不论是什么,她终将以余生铭记。
后来他们都说她有一双最美的翅膀。她微微的笑,身后翅膀轻扇,似乎在和她轻声呢喃,而她转过身,终于落下泪。
他弯着一双风情万种的桃花眼,看着她艰难地爬上树……要不是有这个凡人在,她随便一飞能上去。她在心里默默翻了一个白眼。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趴在树上就睡着了,在睡梦中一个翻身就滚了下来。
她捏了捏酸痛的手脚,感叹道:人连睡觉都这么累。
不过想到今天要去的相思湾,她顿觉手不酸了,脚也不疼了,兴冲冲地往外跑,却撞到了一堵肉墙。
他笑眯眯的看着她,殷勤的邀她一起去吃东西。
有操守的小仙是决不会拒绝这样的美意的。
他带她吃遍了这座小城后,他开始送她自己做的菜,都是外地才有卖的美味。
人间的时间过的很快,这一晃就是几年。
她寻思着是不是该回去看看,成朔却干了一件出乎她意料的事。
他问她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
“这怎么行!”
可无论她怎么劝说也没用。她咬咬牙,大不了离开前把他的记忆抹了。
没等实施计划,她就在一个深夜被掳走了。仔细瞧瞧,这儿还是她当初修行的地方。
“你还记得那个要抓你的小道士吗?”
他不再隐藏身上的仙气,笑着问她。
“你是那个小道士?”
“不,我是那把剑。”
“……”
“所以,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他没告诉她的是,自己还待在这座山上时,她就经常挂在自己本体上。明明是只青鸟,却活脱像只猴子。
后来他被制成木剑,辗转了不知多少次才到了今天。
他已经等了这么多年。
他想,他们总归是来日方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