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中午,红艳艳的太阳挂在高空,金灿灿的阳光温暖着大地,俞季良看着坐在车中的年轻人和穿得自己都险些没认出来的小女儿,心头忽得一跳,冷意忽生。
女儿这个时候不应该在学校吗?她怎么会在这里?
他认出了车中的年轻人,那年轻人赫然正是前些日到他家中登记户籍信息的警察。
不过此刻的年轻人跟那日比起来,转变很大,那日的警察,浑身上下都透露着跋扈气息,让人感觉不好相处。
而此刻坐在车中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眉眼里似乎都透着几分和煦的微笑,看着就很好相处。
“爹,这是这位大哥哥给我的买衣服呢,他说他是我堂哥!这是送给我的见面礼。”小女孩坐在车中,一脸天真烂漫的笑容,显然对自己的新衣服满意极了。
在新衣服的攻势下,她完全接受了旁边这位长得很好看的大哥哥是自己堂哥的说法,至于堂哥为什么看起来跟那天来家里的警察长得很像,就不是她这没有八两八的小脑瓜想得通的了。
她记得那个警察看着就好凶,让人讨厌,而自己堂哥,不仅长得好看,还给自己买衣服,当然是顶好顶好的人了。
俞季良听着小女儿的话,心里没摸着個由头,这个年轻警察怎么就变成自己的侄子了?
俞季良知道,现在的情形很不对,很怪,但他偏偏又不知道哪里不对。他回想这段时间,自己也没干什么坏事,那这个警察为什么要找上自己呢?女儿身上的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俞季良看着坐在车中的女儿,很想上前把她拉下来,但想到那日陈世襄身上的警服,以及陈世襄此刻坐着的汽车,他又不敢太过放肆。
这个警察那天跟自己打听重庆家人的情况……难不成是大哥在重庆犯了什么事?追究到自己这里了?
俞季良心头有点慌,面对现在这个他摸不清的情形,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
“长,长官,您这是……”俞季良不自觉用上了敬语。
“二叔,你认错了,我可不是什么长官,这么久不见,怎么认不出我了吗?”陈世襄嘴角带着灿烂的微笑,直接将刚才的“俞先生”给生硬地改成了“二叔”。
俞季良听着这句“二叔”,脑子更懵,自己女儿乱说就算了,怎么这个警察也脑子糊涂了?
“二叔你先去跟前面跟二婶打个招呼吧,我有点事要跟你说。”陈世襄笑着说道。
俞季良虽然搞不懂现在的情形,但陈世襄这话他听明白了,看了眼坐在车中的女儿,虽然他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很明显,自己现在得听人家的。
俞季良带着被麻烦找上门的烦躁和紧张,快步走向自家的杂货铺,路过杂货铺旁边的一个茶摊时,俞季良脚步一顿,他又看见了一个熟人——那日跟着那年轻人一起去家中的山羊脸警察。
申贵祥放下茶碗,对看着自己的俞季良微微一笑,招呼了声“俞先生好”,这让俞季良更加确定自己没认错人。
这人在这里干什么?他是警察故意安排在这里盯着自己老婆的?
俞季良心里冒出这个猜测,随即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不管到底是因为什么,现在的情形对他都不太友好,女儿在人家手里,老婆也被人家盯着。
俞季良内心惴惴不安,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种对事情的未知,让他心头更加惶恐。
不管发生了什么,被警察用这种方式盯上,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事。
想到那年轻人说的有事情要找自己聊聊,俞季良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什么,他快步走进自家的杂货铺,胡乱跟老婆交代了两句,又快步朝汽车返回。
狭小的福特车内,俞季良坐在自己女儿旁边,内心砰砰直跳,面对满脸开心的女儿,他更加紧张了。
陈世襄坐在一旁,见着俞季良这副模样笑了笑说道:
“二叔,我们先把妹妹送回家,然后找个地方聊聊吧。”
俞季良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陈世襄那句“二叔”,只是背心有点冒冷汗。陈世襄现在这副模样,让他感觉还没有那天穿着警察衣服时的跋扈模样好相处。
“堂哥,你们要去哪里玩,我也要去!”小女孩声音脆脆地说道,她没察觉自己老爹的坐立不安,相反,她亲切的跟自己这个刚认识的堂哥撒起了娇。
“堂哥下次带你去,你今天上午没上课,下午难道不应该在家好好学习吗?”陈世襄揉了揉女孩的小脑袋,毫无架子的跟小女孩闹成一团。
俞季良在旁看着,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问,只是面对这未知的情形,心头担忧更甚。
俞家的杂货铺距离家很近,汽车很快便到了张家弄堂的外面。
这里的弄堂很狭小,汽车开不进去,只能停在弄堂外的大街上,陈世襄对一旁的俞季良笑着说道:
“二叔,你先把妹妹送回去吧,我在这里等你。”陈世襄看着俞季良,笑得很真诚。
一路上一句话没说的俞季良看着一脸阳光,笑得灿烂真诚的陈世襄,见他似乎是说真的,没敢出言询问,只是依言照做。
当年他也是个胆大有闯劲的人,不过来上海经历见识得事情多了,加上现在有了一大家子,年轻时的锐气早已被磨灭,面对警察这种人,他不想招惹也不敢招惹,现在只想尽快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把自己和家人摘出来。
他甚至已经在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去求方叔和冯先生帮帮忙。
俞季良带着穿得跟洋娃娃似的小女儿下了汽车,走进弄堂,小女孩洋气的穿着引得弄堂的邻居们纷纷侧目,小女孩则是兴奋的宣告这是自己堂哥给自己买的,她自信地扬着小脑袋,蹦蹦跳跳地穿梭在老旧的弄堂内,从熟悉的邻居们面前走过,就像一只美丽骄傲的小孔雀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俞季良完全没有自己女儿的兴奋,他忧心忡忡地带着女儿往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听着女儿讲述着她的“堂哥”带她到法租界买见面礼物的新奇经历。
马上快到自己家,俞季良发现一家之前空着的房子突然搬来了住户,正有人在门口搬着行李。
这个房子一年前还有人居住,听说这家人在租界里买了新房子,如今全家都搬到租界里去了,租界的房子可比这里的贵多了。
俞季良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他现在没心思关注这些,但他刚要走过,却见房子里走出一个人来。
“您是俞先生吧,哎哟,听说俞先生是当老师的,我最敬佩的就是老师了。现在咱们成了邻居,以后咱们两家一定要多多来往啊!”
俞季良看着面前这个穿着长袍,双手握着自己的手猛摇的年轻人,心里惊惧更甚。
这个热情的新邻居他也认识,这是那天跟着那个年轻人一起到自己家,全程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的那个警察。
连自己家,都被警察盯上了!!!
俞季良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不知从哪伸来的手紧紧地攥住了,连维持生命的跳动,都开始变得困难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
俞季良将小女儿送回家中,甚至都没能回答儿媳妇的疑惑,就着急地出了家门,急促的脚步声穿过老旧的巷道,回荡在充满了烟火气息的弄堂内。
此刻是午间,有的人家里还在做饭,弄堂里时不时响起菜下锅时的油爆声,鼻间飘来饭菜的香味,俞季良对这些恍若未觉,他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巷子口,连途中新邻居给自己打招呼,他都没有回应。
俞季良站在巷口,沐浴在阳光之下,看着几步外安静停放着的黑色福特汽车,看着车里那个对自己露出灿烂微笑,并朝自己招了招手的年轻人,他只感觉这夏日正午的阳光,是那么的冰冷,那么的让人生寒。
停在他对面的不是汽车,而是沾染着血迹,透露着恶臭味,苍蝇围绕着飞舞,将要驶向刑场的囚车,在那里等着他的不是带着灿烂微笑,一脸阳光的年轻人,而是满脸横肉,正盯着他的脖子露出狞笑,高举着滴血屠刀的刽子手。
“俞先生,上车吧。”陈世襄温和的声音惊醒了站在巷口,思绪混乱紧张的俞季良,他看着坐在汽车里朝自己招手的陈世襄,艰难地迈动步子,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俞季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刚才看到的一切,让他现在很清楚,面前这个人让自己做什么,自己现在最好就做什么。
陈世襄看着坐在身旁,浑身紧绷,额头上冒着细密冷汗的俞季良,笑了笑,安慰说道:
“俞先生,不要害怕,我是国府的人,不是什么流氓,不会害你的。你现在卷进了一件大案里,我有些事需要请你帮忙。刚才你看到的那些人,只是安排来保护你的家人的,放心吧,你儿子那边,也有人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