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街是上海老城厢北部一条几百米的东西向小街道,往西连接着新北门正对着的障川路,在中间的岔路口往北,则通向法租界与华界的分界线——法华民国路。
法华民国路在二十年多年前还不是路,而是保护上海百姓数百年如一日的城墙和城壕。
明朝嘉靖年间,倭患日盛,上海县为朝廷钱粮中转之地,屡遭倭祸,官绅士民不堪其扰,遂上书朝廷,望朝廷转念钱粮之难聚,百姓之哀苦,奏请兴建城墙抵御倭寇。
获得朝廷允准后,上海士绅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吏民竞相资助,共建上海城墙,在官民齐心协力下,不过两月,一座城池便拔地而起,文载:“落成之日,四民欣喜”。
三百多年后,二十多年前,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轰然倒塌,上海城墙之外,洋人都市兴起,其繁华相貌让国人心惭,上国之心早已不复存在。
洋人高卧侧塌,上海城墙护卫作用已失,为商业计,遂开始拆除城墙,兴建道路,交通往来。
因交通便利,昔日的城墙周边民生日盛,日渐繁华,如今此地的景象也为之一变。
当年城墙还在时,墙外的城壕早已干涸,难民、贫民在里面用木头、毛草、竹席搭成简陋的居所,聊蔽风雨,乃是一成片的贫民区。
如今此地物象更新,宽阔的法华民国路隔开两界,隔壁就是洋人邻居,即使是为了国家脸面,也必然是不能让此地像以往一样“邋遢”的。
如今居住在界路华界一侧的人家,纵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却也能算是小康温饱之户,他们都是有家有业之人,起码不为简单的生计发愁。
人户多,需求便自然而生,米面粮油,都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在安平街,就有不少这一类的铺子,而其中一间铺子,就挂着“俞家杂货铺”的招牌。
俞季良当年做生意虽然失败了,但起码的眼光还是有的,大生意干不了,开个小店铺的能力却是不缺,俞家杂货铺,就是当年俞季良盘下来的一個铺子。
既名“杂货铺”,那店铺内自然便是杂七杂八的东西,什么都有一点的,需要米面粮油酱醋茶的,能来这里逛逛,需要剪子菜刀缝衣针的,也能在这里买到,雨天卖蓑衣油伞,晴天卖蒲扇绿豆,总之客人需要什么,这里就卖什么。
以前的俞家杂货铺,上午往往只有俞家妈妈看店卖货,来这里买东西的人也不多。
如今稍有变化,除了俞家妈妈,还多了个年轻的帅气小伙,名叫俞庆,据说是俞家的侄子,从重庆来的,要来上海考读大学。
这小个半月,俞家的侄子上午大都会在店铺内帮忙,下午则要给有钱人家的孩子教书上课,安平街相熟的店铺老板们都已经知道,俞家出了个有出息的侄子。
这段日子,纵然往常生意冷清的上午,也常常能看到一些年轻的姑娘来店里逛逛,他们不一定买东西,但总是流连店铺不肯离去,他们总是在店里的东西中挑挑拣拣,目光飘忽不定,似要在这小小的杂货铺内寻摸出点什么宝贝来。
今日的杂货铺内,俞庆手捧一本书,斜靠着柜台后的木板,借着从外面洒落进来的几缕阳光,神情专注地阅读着。
在店铺内卖米粮的地方,两个穿着体面,看着约莫也就十来二十岁的姑娘长久站立,她们小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两人的目光时不时地就要往某位捧着书的人所在方向瞄上几眼。
陈世襄对两人的目光早有查觉,他认识对面的女孩,一位是同街开粮店的人家里的女儿,另一位这些天没见过,应该是那女孩的同学朋友之类。
这几日那位粮店家的小姑娘,在他看店的时候,总是时不时的带些小女孩,在店铺周围流连,今天算是胆大的一天,竟然跑进了店里。
俞家妈妈在店铺内收拾着货品,目光看向店内的两个女孩,她这几日已经渐渐习惯了店铺里的变化,此刻瞧着在自己米柜那里窃窃私语的女孩,不由打趣出声:
“阿珊,怎么你们家里的米没有我家的好吃吗?怎么还到我家来买米来了。”
俞家妈妈眸带笑意,明知故问,这些毛丫头的小心思,哪可能逃过的她的眼睛。不过她对自家这个懂事的侄子喜欢得紧,觉得自家侄子是要读大学的人,是真正的文化人,在亲事这方面是绝对不能马虎的,不能便宜了这些小丫头。
听到俞家妈妈的话,那位阿珊的脸顿时通红起来,一直红到了耳根子,她再待不下去了,一把拉着自己的小伙伴转身就往外跑,连话都不敢应了,她此刻只恨自己太平,不能将脸给埋藏进去。
“阿庆啊,你可是要读大学的人,眼光可得高一点,将来怎么也得找个读大学的女孩……”俞家妈妈移步到陈世襄旁边,嘴里又一次唠叨强调起来。
陈世襄无奈地放下书籍,面对这个太过精明的便宜二婶,他还真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别人家是催婚,可这位二婶,却生怕自己“早恋”。
陈世襄无力说道:“二婶,人家可是客人呢,洋人都说客人就是老天爷,你把老天爷都给说跑了。”
“什么老天爷,就是惦记你这个大学生呢……她家就是卖米的,要不是看她是个小姑娘,我就该怀疑她是不是在悄悄往那米柜里洒米虫了。”
“……”
二婶常年守店,性子倒是有几分泼辣……
“二婶,都要正午了,估计大嫂的饭都好了,要不先回家把饭吃了再来吧。”陈世襄合上自己的书,目光在店外的街道上扫了扫,并没有看到自己等了一上午的目标。
按说这个时间点,俞季良那里应该已经有动静了,怎么还没人来通知这边?
陈世襄心里存着疑惑,但这个时候也只能耐下性子等待,以俞季良对家人在乎的程度,他掉链子的可能比较小。
二婶看了看外面的太阳,也觉着时间差不多了,两人一起上手给店门上门板。
如今没有卷帘门,他们关门时,得先给大门上门板,然后再从另一边的小门出去。
俞家杂货铺距离距离俞家不远,张家弄堂的巷口就在安平街上,两者成直角相交。平日的午饭都是大嫂在家里弄完,然后到了时间俞家妈妈就会回去。
至于怀孕不能做饭……在这个年代是不存在的这个说法的,除非你是有钱人家的太太,不然只要不是肚子大得动弹不了,就不可能真闲着。
俞家儿媳妇只需要在家做做饭,这在普通家庭里已算是好的,农民家的孕妇,甚至是要下地干活的。
两人把门板上完,正从侧边的小门出来,一辆小汽车这时却从障川路的方向开了过来,车子径自停在俞家杂货铺外面,车上急冲冲跑下来一人。
“俞太太,俞太太,俞家妈妈!!”来人下车就猛敲着杂货铺的门板,高声大喊着。
“这里……我就是!你找我有什么事?”俞家妈妈见这人从小汽车上下来,一来就火急火燎地敲着自己的杂货铺,一时搞不清楚状况,气势有点落于下风,以为是自己卖出去的东西出了什么问题。
“你就是俞太太?”这人跑到陈世襄和俞家妈妈身前,嘴里快速道:“俞先生在冯家从楼梯上摔下来了,现在正在医院呢,方先生让我通知你们,接你们去医院。”
“什么?!”
听到“从楼梯上摔下”“在医院”这些词,俞家妈妈神情顿时一变。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我二叔怎么摔的,摔到哪里了,人现在怎么样?”陈世襄一步从旁边站了出来,脸色同样不好,他拉着司机急忙问道。
这年头得了病可不好医治,不说技术够不够,药物有没有,就说那高昂的费用,就不是一般家庭承担得起的。
司机不知面前这人是谁,听到对方称呼俞先生为二叔,知道肯定是亲戚。
“人在医院呢,具体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带你们去医院,你们就知道了。”
“对对对,去医院,走,我们赶紧去医院!”俞家妈妈这时慌了神。
“二婶,别着急,还得先回去通知大嫂一声,不然到了饭点我们没回去,大嫂就该着急了。”陈世襄在旁说道。
相比俞家妈妈的慌神,“俞庆”这个便宜侄子显然要镇定很多,当下他即刻安排好一切,率先跑回张家弄堂,去通知了大嫂,让大嫂安心待在家中,随即又折返回来,跟二婶一起上了司机的车。
在俞家妈妈的催促声中,汽车一路狂飙,从老城厢飞驰到了法租界金神父路与马斯南路之间的广慈医院。
广慈医院修建于1907年,创院之人乃是金神父路的那位“金神父”金何伯。
金何伯是这位神父的中文名,他当年在法租界当局和天主教江南教区的支持下出资购买了医院的地皮,然后当起了甩手掌柜,将医院的建造和管理工作委派给了另一位神父,而那位神父同样也当起了甩手掌柜,最后医院的工作落到了天主教女修会仁爱会头上。
在1904年,法国天主教派遣8位年轻的女修士,携带着他们的法国护士执照,携带着治病救人的理念,来到这个异国他乡,与十五位中国助理开始建院工程。
一直到1907年,医院彻底落成,并举行了盛大的落成典礼,给医院命名为“圣玛利亚医院”,中文名“广慈医院”。
广慈医院不负其名,虽为洋人建造,却并不是只为洋人服务,他们秉承“贫富俱收,更求完善”的目标,对病患来者不惧,真正做到了“广慈”二字,历经二十余年,成就远东第一医院之名。
此刻,陈世襄和俞家妈妈乘坐小汽车,从位于马斯南路的大门进到这座远东第一医院,并很快找到了正躺在病床上的俞季良。
俞家妈妈急匆匆走在前面,脸上忧急之色遮掩不住,陈世襄亦步亦趋在后面跟着,脸上也同样满是担心。
“二叔,怎么好端端地摔了,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医生怎么说?”陈世襄和俞家妈妈一人站在病床的一边,脸上又是关心又是着急。
俞季良此刻倒是看不出旁的,就是脸色有些发白,他右手上有夹板,用绷带紧紧缠绕着,脸上也有些擦伤。陈世襄站在一侧,想要伸手看看那被绷带和夹板缠着的手臂,但又不敢乱动。
“我没事,倒是你,你怎么来了,你这个时间不是该去给人家上课了吗?!”俞季良看着陈世襄,脸上带着几分疑惑,似乎是认为自己侄子这个时候不该在这里。
“二叔,家教的时间还没到呢,刚才我跟二婶正准备回家,就有人找到我们,说你出事了,给我吓一跳!你现在都躺在医院了,我哪还有时间去给人上课啊。”陈世襄皱着眉头,一脸担心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俞季良。
此刻在病房内,另外还有一个身穿长袍的中年人,他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听到陈世襄的话,方才接话道:
“放心吧,老俞没有大碍,他身上有些擦伤,另外主要就是右手骨折,需要好好将养一段时日……医生说最好要用石膏加上绷带来固定住他的右手,好让骨折的地方重新长好恢复。不过因为石膏绷带以前没有用过,这还需要你们家属同意才可。”
听到旁边传来的声音,急晕了头的陈世襄和俞家妈妈才注意到这人的存在,两人转头看向他。
“先生是——?”陈世襄疑惑地看着对方。
王方还没说话,躺在病床上的俞季良先出了声音,只是他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这位是方叔,冯家大管家,先前就是方叔送我来医院的。”俞季良介绍完,又指着俞家妈妈和陈世襄给王方介绍道。
“方叔,这是我太太,这是我侄子。”
听到是对方送自己二叔的来的医院,俞庆当即神色郑重地朝对方施了一礼,声音中带着几分感激:
“晚辈俞庆,刚才失礼了,多谢方叔送我二叔前来医院,不然此番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中华民国,中西交替,老的礼仪还未消失,新的礼仪正在兴起,正式场合之下,人们依旧是十分讲究的。
面对俞庆的行礼,方叔微微拱手,温和笑道:
“我和你二叔是朋友,这都是应该做的,况且你二叔是在冯家摔伤的,这本也是我分内之事。你既然老俞的侄子,那我就叫‘阿庆’可以吧?”
“自然可以,方叔怎么叫着顺口怎么叫便是。”面对恩人,陈世襄露出招牌式的阳光笑容,英俊的容貌配上阳光的笑容,向来是男女老少全部通杀的。
说完这话陈世襄表情又一转,露出几分疑惑。
“方叔方才说的石膏绷带——?”陈世襄知道骨折之人需要用石膏来固定,不过听方叔刚才那话,这石膏绷带似乎是才出现?他对此还真不了解。
“是这样,医生说这骨折的地方,需要用硬物将其固定,避免造成二次伤害。以往采用的都是夹板这些,但医生说前不久有人发明了一种石膏绷带,用石膏混合绷带,将骨折的地方整个裹住,等其干涸固定后,更加安全方便,比夹板好用。
“但是因为这东西才出现不久,所以使用前还需要得到你们家属的同意。”方叔将先前医生说的话给两人重复了一遍。
“这个可以吗?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俞家妈妈有些担心地说道,她虽然不懂医学,但她知道这新东西往往都会有点问题,就像他们家的杂货铺一般,但凡是进以前没用过的货,都得先少少的进,担心不好卖。
“这个具体还得问问医生。”方叔朝门外站着的司机招了招手,让他去把医生找来。
医生给几人稍稍讲解了一下石膏绷带的好处,同时也讲了一些可能存在的问题,俞家妈妈还在一旁犹豫,一旁的“俞庆”便一口答应下来。
“用,就用这个石膏绷带!”陈世襄沉声说道,接着他将目光看向一旁的俞家妈妈:
“二婶,既然都已经有人用过,那想来这东西问题是不大的。再说莪们也不是医生,既然医生说问题不大,那我们就听医生的。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二叔这骨折不能随意动弹,用上这石膏绷带,也安全一些。”
后世骨折都要打石膏,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站在一旁的方叔见这俞家的侄子如此果断,倒是不由多看了他一眼,随即想到了当初年轻时一个人来上海的俞季良,心头想着这俞家人年轻时的性子还真都有些像。
俞家妈妈在旁犹豫了一阵,有些担心地问道:
“这个石膏绷带的费用……”
既然是好东西,那价钱可就不好说了,虽然广慈医院名声一向不错,但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也是摆在那里的。
“嫂子,费用你就不用操心了,老俞既然是在冯家受的伤,那治疗的费用自然是由冯家来给。你尽管放心的给老俞治,钱的事你不用管。”王方在一旁宽慰说道。
听起来还真像是好人……陈世襄不好意思地看向王方:
“方叔,这费用怎么好意思——”
王方挥手打断他的话,不容拒绝地说道:
“好了,这事就不用多说了,你二叔是在冯家的楼梯上摔倒的,这事自然由冯家负责。来之前太太也特意叮嘱了,治疗费用这方面,冯家是一定要给的。”
见王方如此坚持,陈世襄不好再说什么,俞家妈妈则是一个劲地在旁边说着冯先生是大好人,冯太太是活菩萨之类的感激之语。
来医院看病,用钱的单位都是以“元”起步,俞家纵然生活条件还不错,但也是禁不起这样折腾的。有冯家在后面撑着,就完全不用担心这方面了。
俞季良躺在病床上,听到王方的话,听到自己老婆的念叨,心头更加不是滋味起来,自己这是在恩将仇报啊……
“方叔,这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俞季良在一旁欲言又止,胸有千言,却吐不出一句话来。
“老俞,这事就不用多说了,你接下来这段时间只管好好养伤就是。”方叔笑着,表示不用在意。
“我这伤倒是小事,医生也说了,多养几个月就能好……只是明志的学习……唉,冯先生对我如此优待,我这一受伤,明志的课程可如何是好啊!”俞季良愧疚归愧疚,有陈世襄在一旁看着,他却还得继续演下去。
听到俞季良这话,王方不由蹙了蹙眉头,方才他却是没去想这一茬,此刻俞季良提起,他才发现这确实是个问题,总不能让俞季良拖着伤还去上课吧……而且俞季良右手受伤,他也上不了课。不过此刻他自然不能在俞季良面前表现出来这些。
“没事的,你好把伤养好,这事回头再说。”
病房里沉默了一阵,俞季良突然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自己的侄子,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张嘴说道:
“方叔,明志上课的事不能耽搁,正好我这侄子这段时间也在给一些人家的孩子上课,要不让他去试试吧?
“我这侄子是来上海考大学的,虽然年轻,但该学的东西都学过。明志如今学的都只是最基础的东西,他去代替我教一段时间也不成问题,就算有什么问题,我也能在一旁教导。”
方叔似乎没想到俞季良会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他看向一旁的俞庆,半晌没有说话。
“俞庆”这时似乎想到了了什么,赶忙说道:
“二叔,我还年轻,自己都还在学习呢,你让我去教,这不是误人子弟吗,上海这么多人,那么多老师,哪需要我一个学生——”
“哎,阿庆你别误会,”方叔出声打断了陈世襄的话,“刚才我是在想这事方不方便呢,你二叔这提议我觉得倒是不错。”
俞季良这是担心他养伤这几个月,冯家另外找了家教,让他丢了这份待遇不错的工作吗?王方心里头琢磨着。
找外人这段时间肯定是不合适的,不过小少爷的课程也确实不好停下来,老爷对教育很看重……
他目光看了看俞季良的侄子……
年轻了点,但既然敢来考大学,必然是真才实学……又是俞季良的侄子……
王方一瞬间在心里想了很多东西,最终他笑着说道:
“小少爷上课这事,我说了也不算,这事还得老爷做主,老俞你别着急,这事等我问了老爷再说。”
Ps:尝试着写了个大章,试一试看哪种更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