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事情办妥后,方叔离开医院回到冯家,找到了正在花园里侍弄花草的冯太太。
看着拿着剪刀正修剪着花草枝叶的太太,方叔站在一旁微微欠身,低眉顺眼道:
“太太,俞老师那里已经安顿好了,右手骨折,另外身体上有些擦伤,医生检查后说没什么大碍,只是骨头受伤,需要将养休息几个月。”
“没大碍就好,先前明志那大呼小叫的,可是将我吓得不轻……”冯太太停下手里的动作,似还有些后怕,说完这话她缓了缓,然后才又语重心长地说道:
“骨头受伤,短时间只怕是好不了的……我记得家里还有些别人送的补品,回头方叔你挑些合适的给俞老师家送去。俞老师跟我们冯家也是老关系了,在这些方面要做得妥当些。”
老师,在中国自古以来都是神圣的职业,俞季良作为冯家请的家教,纵然身份地位上跟冯家差得远,但冯家对俞季良一直都保持着应有的尊重。
方叔点头应是:“太太放心,我回头就办。”
他说完这话停顿了一下,见太太似乎没有其他事情要交代,方才又说道:
“太太,还有一件事,俞老师现在右手骨折,短时间内都不能来上课了,小少爷的课程您看要怎么安排?
“我从医院回来时,俞老师也跟我提了这件事,他有个侄子现在也在上海,是来考读大学的,这段时间在别家当私教,俞先生提议说能不能让他侄子先顶替他一段时间。”
听到事关自己儿子,冯太太立马上了心,她沉眉细想一阵,留着些许岁月痕迹的额头多了些许起伏:
“俞老师的侄子……既然是来考大学的,应该很年轻吧……”
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自己都还在读大学,能教得好孩子吗?冯太太心中生出这样的疑虑。
对俞季良,她個人是满意的,大儿子就是他教的,她觉得教的还不错,只是将人换成俞季良的侄子,而且还这么年轻,她就有些踌躇了……
方叔听到太太这话,立马领会了太太的意思……这是嫌那侄子太年轻,没有经验……
不过他对此持有不一样的意见,他首先要考虑的,不是那年轻人当家教有没有经验,而是对方靠不靠谱,安不安全……相比另外找人,他倒是觉得医院里那个年轻人更加顺眼,起码人很懂事,作为老俞的侄子,也可靠些。
而且来这里询问太太,更多只是走流程,这事最后还得老爷拍板才行。
方叔心里只是略微一转,便有了主意,对这位太太的性格,他是很清楚的——对方非常听得进意见。
一件事只要稍微兜两下,她就得犹豫不定,然后就得嫌麻烦不想管。
“太太,那年轻人我在医院见过,人看着挺稳重,说话做事挺有条理的,要说年轻……我看现在那些小学里的老师大都是年轻的,都说是年轻的老师才更能适应新思想新时代呢。”方叔轻声说道,他很清楚,这话一出,太太指定就得犹豫,然后就会撒手不管了……这是他多年管理冯家大小事,得出来的经验。
听方叔这么一说,冯太太果然眼神闪烁起来,她本就不是主意特别强的,是个温吞性子,虽然冯家内里的事名义上是她在管,但平日大都是方叔在处理那些琐碎杂事,她更多的只是享受生活而已。
方叔这话一出,让她一时不知如何才算是好了,想了想,她索性懒得再想,孩子教育的事,就让老爷去操心吧。
决定一下,她顿时感觉所有烦恼都飘走了,整个人都松快起来,她脸上露出笑容:
“方叔,这事你问问老爷的意思吧,要是老爷觉得可行,那照老爷的意思办就是,我没有其他意见。”
……不出意外……方叔点头应是,嘴角折出点点不明显的弧度,他告辞离开,转身出了花园,又出了冯家别墅,没有多久,便找到了老爷冯绍昌。
冯绍昌今天在视察名下一家搞内河航运的轮船公司,此刻正在苏州河的码头上,方叔找到他后,将俞季良在家中楼梯上摔倒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然后又说了俞季良想让他侄子来代教的想法。
冯绍昌听完没有说话,先挥手打发了轮船公司的经理等人,然后带着方叔走到视野开阔的河边。
“俞季良那个侄子,你觉得人怎么样?可靠吗?”冯绍昌沉声问道。
方叔想了想,俞季良那个侄子给他的感觉还不错,直到现在,他都能想起那年轻人那一脸灿烂的笑容,那孩子眼睛很干净,看着就很老实。
“我和他在医院有过短暂的接触,看着倒像是个聪明稳重的,只是具体如何,那一小会儿的接触也分辨不出来。”
冯绍昌轻点着头,没有说话,他站在河边,目光平静地看着眼前的苏州河,宽阔的河面上航运繁忙,小火轮,大客轮,小舢板,乌篷船,大帆船,各式各样的船只堆挤在河面上。
上海滩有很多的轮船公司,有的搞客运,有的搞货运,大一些的两者都搞,公司与公司之间竞争颇大,除了虞家那种航运巨商不担心竞争,像那些小公司,都得想方设法才能求得生存。
他们在经营之中,每一个决定都得慎之又慎,有时候甚至都不用同行刻意打压,可能只是不小心运了不该运的货,渡了不该渡的人,公司就得遭遇灭顶之灾……
自从巡捕房的周林出事后,冯绍昌这段日子就停了几乎所有的活动,安心当一个商人,半个多月过去,一切都很正常,这让他安心了不少。
但此刻俞季良的意外,还是让他那颗敏感的心第一时间便往自己身上联想,会不会是有什么人只针对自己呢……
自己表面上虽然也是个根基深厚的商人,但只有自己才清楚,自己也随时面临着生存的危机……
站在河边,看着轮船一艘又一艘地在河面上驶过……它们四散分布着,这里一艘,那里一条,看似混乱,但实则全都按着各自的航道规律的运行着,并没有船只与船只相碰撞的事情发生。
看着这混乱中自有规律的一幕,冯绍昌的心渐渐安定下来,他明白,是自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随着年纪增大,自己好像也越来越胆小了……冯绍昌在内心叹了口气,心情复杂……船……唉,上船容易下船难啊……
吹着湿润的江风,压下心中复杂的思绪,冯绍昌对方叔沉声道:
“俞季良手臂骨折,只怕怎么也得修养两三个月才行的,时间太长,明志的课就这么耽误着也不是个事……你去调查一下他那个侄子,看有没有什么问题,另外再调查一下俞家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周林才出事不久,还是不能大意,要是一切正常,就让他那个侄子来试试吧。”
俞季良向来是个老实人,他那侄子若没有什么问题,用起来也比另外找人更加放心。
相比另外找个跟冯家没有任何纽带牵扯的陌生人,冯绍昌还是更倾向于用熟悉的人。
得了老爷的意见,方叔点头离去,冯绍昌依旧站在河边,看着这条存在了千百年的长河长久矗立,最终,一声叹息随着江风飘散。
苏州河静静地流淌着,千百年来,她见证了王朝的兴衰,见证的大族的兴衰,更见证了个人的兴衰,冯绍昌的叹息,让她连掀起一个浪花的兴致都没有……
大江东去,何见复回?
……
傍晚,俞季良的单人病房内,家教归来的陈世襄左手拿着一把水果刀,右手拿着一个大鸭梨,手动刀转,薄如蝉翼的梨皮被轻松削了下来,他这左手,天生就是使刀的。
陈世襄旁边的病床上,俞季良的右手已经被石膏包裹,用绷带吊在脖子上,此刻看着坐在床边的陈世襄,他欲言又止。
陈世襄将削好的鸭梨递给俞季良,瞧着他那犹豫不定的模样,嘴角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二叔,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听着呢。”
接过鸭梨,听到那声亲切的“二叔”,俞季良嘴角微抽,这里现在只有他们两人,他实在不知这声“二叔”对方是如何叫出口,而且还叫得这么自然的。
“陈队长,您让我做的我都已经做了,后面——”俞季良面露忧容,对面前这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年轻人,他实在没有多少信心。
虽然对方让自己做的自己都已经做了,但谁知道这事会不会就这么轻易结束,这种人说的话能轻易相信吗?
就他的经验而言,像陈世襄这种人往往都是说话如放屁,说来就来的。
陈世袭瞧着俞季良这副忧心忡忡的面容,朝对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他将水果刀擦了擦放到一旁。
“二叔,相处了半个多月,我是什么人,您难道还不清楚吗?我可是拿您当亲二叔,拿筱筱当亲妹妹看的,我就是害谁,也不能害您一家不是。”陈世襄看着俞季良,眼中努力透露出真诚,他希望自己的话能给对方带来点安慰。
“……”俞季良无言,面对陈世襄的真诚,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对方当初在侦察大队跟自己说,偶尔办个冤假错案也不会被追究的时候,语气比现在可要真诚多了……
陈世襄见俞季良似乎不太相信自己,心头略有不忿,自己出道至今,什么时候说过谎话?
难不成自己还会欺骗他一个五十多岁的年轻老头不成?
“眼下这事还没结束,再辛苦二叔一段时间,等事情结束了,二叔回重庆看看家人吧,然后就不要再回来了,如此二叔也就不用再担心我继续上门蹭饭了。二叔觉得怎么样?”
对方不相信自己的好言好语,陈世襄只好收敛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他的目光不再热情,语气也变得平淡。
俞季良见陈世襄这副冷淡模样,又听到他这暗含条件的话,眼中不禁多了点亮光。
对方这是说,只要事情结束,自己带着全家离开上海,以后就不再找自己麻烦了?
这是他开出的新条件吗?
俞季良突然感觉笼罩自己大半个月的阴云似乎有些要散去的趋势,他心头忽然多了一抹欣喜。
虽然不知道这位陈队长为何要赶自己离开上海,自己似乎也没有得罪过他,但此刻听到对方提了条件,他也没有心思去想那些细枝末节,只要能摆脱对方,那就是付出再多都是值得的。
俞季良快速点头,回重庆,是该回重庆了,必须回重庆!
他不怕对方提条件,他就怕对方说什么“放心,以后绝不再找你”之类的话,这种话以他的经验来看,几乎就等于是在哄小孩玩。
见“二叔”点头答应了自己,陈世襄脸上再次露出笑容,上次给韦实兴提了建议,对方好像没有听自己的,现在自己第二次给人提建议,总算是有人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了。
果然还是要上了年纪的人才听得进建议啊,陈世襄很高兴,以致于脸上再次露出灿烂的笑容,颇为诚挚地说道:
“二叔啊,虽然您不拿我当侄子,但我是拿您当二叔的,你要相信,我是不会害你的。
“冯家这事,你不必背负什么道德上的压力,我上次说过,我们侦察大队对付的,不是汉奸,就是红党。
“至于冯家是哪个,这并不重要,红党阻挠国家统一,汉奸卖国求荣,他们都有罪,有罪就得受到惩治。
“冯家对你或许有恩,但冯家自己有负国恩。
“二叔这次帮助我们,这不是恩将仇报,这是深明大义,拨乱反正。
“二叔要明白,个人恩义再大,在国家大义面前,都只是小义,当它和国家大义不矛盾时,自然是好的。但当个人恩义与国家大义相悖之时,可就得做出取舍了。
“莪这次找二叔您帮忙,也是给您一个拨乱反正的机会。
“二叔您要知道,冯家这事一办下来,凡是跟冯家有关系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得倒霉。二叔您现在帮我们做了事,这不是给了您自己一个机会吗?
“你不谢谢我就算了,何必还要担心我害你呢?”
俞季良扯出一抹勉强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陈队长说的是,这事确实得感谢陈队长,谢谢陈队长给了我一个机会。”
陈世襄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又大度地说道:
“不用谢我,二叔只要知道我的一片苦心就好,我知道二叔这次受了委屈,连手都骨折了,这事还望二叔不要怨我才好。”
“不敢怨,不敢怨。”俞季良连忙摇头。
“不是不敢,是不要!”陈世襄强调,然后又道:“不过眼下二叔还不能放松,事情还没结束,冯家若有心让我顶替您去担任家教,那么势必会去调查我的背景。
“若是因为二叔你这里漏了什么破绽,让冯家察觉到不对劲以致前功尽弃,到时上面追究下来,到时我可保不住二叔,二叔明白吗?”
陈世襄微笑看着他。
“明白,明白,陈队长放心,我绝对把这件事做好!”俞季良连忙应道,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笑还是该哭,但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不想被人叫“二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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