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花园,冯绍昌陪着自己的太太,观赏着这些日她修整好的花园,嘴里不停笑着夸赞自己太太那绝非寻常的手艺,冯太太则很高兴地给丈夫介绍着她这样剪的用意。
虽然两人都已步入中年,但两人的感情却是异常的好,少见有什么小吵大闹的。
冯太太本姓张,出生宁波商人家庭,从小便生活在富裕的环境之中,嫁给冯绍昌后,也没吃过一天苦日子。
冯绍昌是个专情本分的,几十年如一日地宠着自己这位太太,纵然几年前家里来了一位姨太太,却也丝毫没能分去他对自家太太的这份感情。
那位姨太太能进冯家的门,更多还是靠着当年的大肚子——如今冯家唯一的小姐冯思理。
好在冯太太不是善妒不容人的,对那位姓刘的姨太太并不苛待排挤,反倒是对她的那位女儿甚是喜欢,而姨太太刘芸自从进了冯家的门,也向来低调,从不闹什么幺蛾子,故而冯家还是一如既往的和谐。
在上海的商界之中,冯绍昌和谐的家庭氛围是让很多人都羡慕的。上海的富商少有只有一个老婆的,这些人家里的姨太太但凡有了儿子,就没有不为家产而闹腾的。
当年的盛宣怀,创下何等了不得的家业,可人一翘了辫子,家产照样该分的分,兄弟姊妹之间该打官司的照样打官司,甚至一度闹到报纸上,将舆论吵得沸沸扬扬。
此刻冯家一家人都在后花园,享受着那让人羡慕的家庭和谐氛围。
冯太太喜欢摆弄花草,因此冯家的花园向来都是她一手操弄,要种什么花,怎么施肥浇水,怎么修正打理,都由她一言而决。
而姨太太刘芸喜欢读书,她本也出自书香之家,后来家里突遭横祸,她一人流落上海,为谋生计,只能辗转于歌舞场所,以色娱人,好在遇上冯绍昌,生活得以再次安稳,如今最大的喜好就是没事的时候去逛一逛上海滩的大小书店,淘一淘自己喜欢的书籍。此刻她就捧着一本书,自個儿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不为外物所动。
家里的两个孩子在一旁玩着自己的,七岁的冯明志找回了那日被俞老师没收的扑克牌。这两日他上午不用上课,便又好好的练习了自己的魔术,此刻正拉着妹妹当观众,要给她表演一番,然后一次一次的出糗,惹得5岁的冯思理小脸上的那对酒窝就没消失过。
一家人正其乐融融乐时,一身灰色长袍的方叔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站在不远处,束手而立,静静等待着,没有过来打搅正分享着妻子快乐的冯绍昌。
过了一阵,冯绍昌才注意到他,然后轻声和自己太太说了两句,冯太太这才注意到到静立在一旁的方叔,待她点头,冯绍昌才朝方叔走去,两人径自进了别墅。
冯绍昌端手走在前方,方叔缓步跟在身后,两人径直上了二楼。
冯绍昌的书房和小少爷冯明志上课的房间在一条走廊上,不过东西相对,站在门前,冯绍昌掏出钥匙开了锁推门而入,方叔跟在身后走进去。
书房正中放着一张实木书桌,桌子正对着的是一面墙,上挂着一副大尺寸的油画,不知是不是名家手笔,侧边则是一扇明亮的大窗,窗边两侧还摆放着两盆绿植。而在书桌后面,是满墙的博古架,上架下柜,里面摆放着一些古玩摆件。
冯绍昌在书桌后坐下,方叔素手站在一旁,得到老爷的示意后,方才出声道:“老爷,对俞季良良侄子的调查有结果了。”
冯绍昌扬眉:“重庆那边调查清楚了?这么快?”
这才多少时间?
方叔点头道:“调查清楚了,那个俞庆的履历很简单,民国四年出生,一直待在重庆,去年从CQ市立中学毕业,在中学期间,一直都是学校的优秀学生,半个多月前到的上海,来到上海后就一直住在俞家。我找人查了学校的档案,以及他来上海那天的火车站的售票记录,都对得上。
“我让人在俞家所在的张家弄堂找人打听过,那些人对这个俞庆都有印象,半个月前,俞庆一个人拎着箱子找上了俞家,还给俞季良的小女儿买了礼物,这段时间他跟俞家人相处得不错,这人似乎比较喜欢小孩,弄堂里的那些孩子都很喜欢他。
“另外俞季良给他找了一个临时的工作,也是在别人家当家教,他下午做家教,上午则在俞家的杂货铺帮忙,应该是在等待大学的招生考试。”
冯绍昌听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沉默一会儿才道:“这么说来,这个俞庆没什么问题了?”
方叔点头:“从调查看,这人没什么问题。”
就在书房内的两人谈论着陈世襄时,另一边,老西门区部内,陈世襄再一次坐在沈玉先的办公室内。
沈玉先那淡淡的声音在办公室内响起:
“你要做好准备,重庆那边传来消息,有人在CQ市立中学查你的学生档案,另外于少辉说张家弄堂也有人在打听你的情况,如果不出意外,冯家很可能就要找你了。
“冯绍昌向来注重对孩子的教育,他不可能让他儿子的课,这么一直停下去。既然查你,就是要用你。”
陈世襄闻言一喜,当即应道:
“表哥,放心吧,我早就迫不及待了,不怕他们来,就怕他们不来呢!”
沈玉先见着表弟这模样,当即沉声道:
“不要大意!
“冯绍昌这么大一个商人,在上海这么多年,他暗地里不知做了多少卖国之事,但我们却是一点察觉都没有,这次若不是因为那周林留有录音,他还能继续潜藏下去。
“这样的人做事之谨慎绝对是非同一般的,眼下周林之事隔得不远,我若是冯绍昌,做贼心虚之下,是绝对不会轻易相信一个外人的。
“通过俞季良进入冯家,只是一个开始,你若真的顺利进入冯家,背后只怕也会有人盯着你,甚至故意试探你,这时绝对不能大意。
“进入冯家后,你不要慌着去做事,先老实一段日子,等到真正获得冯家信任,等到他们对你放松警惕后,再动手不迟,绝对不能轻易浪费了这个机会!”
沈玉先语重心长,他就怕表弟立功心切,冲动行事,虽然他觉得表弟有卧底经验,应该不会莽撞,但那终究是猜的,万一猜错了,就容易出事。
“表哥,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我做事,什么时候冲动过!”陈世襄拍着胸脯保证。
沈玉先看着他这模样,不由叹气摇头:“但愿吧。”
陈世襄听到这话顿时不乐意了。
“什么叫但愿,是肯定好吧!对你表弟我有点信心!只要冯家别墅里藏有冯绍昌的罪证,我就是掘地三尺,也给你把它找出来!”
沈玉先没理会表弟这自信心爆棚的话语,免得日后出了问题表弟找不到台阶下,他只是耐心强调道:
“冯家不比其他地方,你进入冯家后万事安全为上,我们在冯家没有其他眼线,你要是出事我们不可能立马知道从而支援你,所以一旦察觉到哪里不对,就先退出来……”
“表哥,你怎么还婆婆妈妈起来了!”陈世襄发现自己见识到了表哥的另一面,同时内心也止不住有些感动以及惭愧,表哥拿自己当亲弟,自己却是拿他当表哥……
陈世襄只好笑着宽慰表哥:
“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又不傻!任务是处里的,小命是自己的,办事归办事,但我怎么可能拿自己的小命去给处里办事呢!而且为了区区一个冯家也不值得啊,我这条命还要留着后面继续打日本人呢!”
沈玉先摇头,别说一百个心,就是一个心,他都放不下。
“你太年轻了,做事没有经验,面对冯绍昌这种老狐狸,我担心你上他的套。”
陈世襄不赞同表哥这话,经验要是有用,那中国足球比美国国家史还长呢,早就应该天下第一了
“经验也不一定是好东西,妓女那么有经验,也没见谁想娶她们的……冯绍昌是个老江湖,我却年轻,他纵然做事老辣,却也容易轻视我,表哥你放心吧!”
看着表弟自信满满的模样,沈玉先也不好一味的打击,他点了点头,将那些许担忧放在心中。
玉不琢不成器,表弟不可能一直在自己手下做事,特务处又一向危险,趁着现在在自己手下,让他多做些事,多历练历练吧。
……
一日后,医院,陈世襄和俞家妈妈收拾着俞季良的东西,今日俞季良就出院回家自己静养了,往后只需要隔一段时间来医院复查便可。
两人正收拾着,病房这时却被人推开,接着就见满脸笑容,手里提着不少东西的方叔走了进来。
方叔见俞家妈妈在收拾东西,不禁露出诧异之色。
“老俞,你们这是——”
见着来人,俞季良脸上立马露出笑容。
“方叔来啦!害,医生说我这手现在没什么大碍,就这么养着就好,继续待在医院也没有必要,我们正准备回家呢!”
他年轻时因为做生意和王方产生交集,两人关系一直都还不错。
“你着急出院做什么,就算要出院,也不急于这一时,多在医院住一阵,也能放心些。”方叔走上前说道。
俞季良笑了笑:“我现在成天待在医院也没什么事,反倒闲得慌,而且也浪费钱。再说养伤在哪里养都是一样的,回家也自在些。”
“方叔,”陈世襄在一旁老实地打着招呼,同时上前接过对方手中拎着的东西。
俞季良见着那大包小包的东西,佯装不满道:“方叔,你人来看看我就行了,怎么还拎这么多东西。”
中国式的客气,在这个时候,总是少不了的。
陈世襄上辈子小的时候很讨厌这种仪式化的客气,觉得这是虚伪,可后来渐渐长大,却又觉得这些都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
长大后他有时一个人过年,年轻人很少讲究什么仪式,自在是自在了,可他渐渐发现,年味也越来越少了。
生活,是需要一些仪式的。
听到俞季良的话,方叔笑了笑:
“这些东西都是太太让我给你带来的,全是些补品,都是平日别人上门时送的,家里也用不完,太太说你这骨头受伤得慢慢养,就让我给你带些过来。”
俞季良很不好意思道:“太太帮我出了医药费,莪就已经很感激,怎么再好要这些东西……”
“行了,拿着吧,就别说这些了,早些把伤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两人客套地你来我往了几句,陈世襄则在旁陪着笑,等到说得差不多了,方叔才将话题转向了陈世襄。
“老俞,你先前说的让阿庆替你去做一段时间的家教,我问了老爷和太太,他们都同意了,阿庆要是没问题的话,就找个时间上门试试吧。”方叔说着就将目光看向了陈世襄。
陈世襄见状赶忙说道:“方叔,我这里随时都可以,只要冯先生那边同意,我随时都能过去。”
俞季良脸上同样是一脸喜色,万事开头难,亏心事已经做下了,他也就无所谓继续做下去了。
现在陈世襄顺利进入了冯家,对方要他做的事他已经全都做到了,现在就算是出了什么问题,只要不是因为自己出的问题,对方也找不到自己头上了,他此刻总算是能真正的松上一口气。
接下来,他只要等着事情结束,然后带着家人离开上海,回到重庆,就算是解脱了。
甚至他内心有一种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心思——他现在反倒真希望冯先生是那所谓的汉奸了,若真是如此,那他就算内疚,也不用太过内疚。
俞季良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做好人的料,但他却也不想做连自己都厌恶的忘恩负义之人。
若冯先生真是汉奸,那在这件事上,他好歹还有一块遮羞布,日后家人知道真相,他也拿得出来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至于无脸见人。
“方叔,这事实在是——”俞季良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不管说什么,他都感觉自己很虚伪。
历史上记载的那些小人,就是自己这样的人吧?
万一冯先生不是汉奸,而是红党……唉,若是红党,那可就遮不住羞了。
虽然国府一直不遗余力地宣传抹黑红党,但大多数人对红党更多都是持有一种将信将疑的态度,毕竟,他们很多人并没有真正接触过红党,而接触过的,又大都对红党并没有什么恶感。
汉奸人人都憎恨,出卖汉奸,那叫拨乱反正。
但要是红党……别人多半还是会觉得自己忘恩负义吧……
俞季良心头苦涩,自己这一辈子虽然没干成什么大事,却也没干出什么违心之事,如今却是要落得个晚节不保了。
方叔笑了笑,他只当俞季良这是感谢自己帮他保住了家教这份工作。
俞季良的侄子代俞季良上课,等俞季良养好伤后,他侄子也该去读大学了,到时工作俞季良还能继续接上,但若是换个另外的人,那俞季良这个工作就得丢了。
月薪一百元,在上海就是提着灯笼,也找不着几个这样的工作。
方叔自认自己把握到了俞季良这点小心思,但这个心思并不让人感到厌恶,这是人之常情。
靠着一点小人情,若能让俞季良对冯家,对自己感恩戴德,那又何尝不好呢?
方叔目光看向陈世襄,笑着叮嘱:
“那就明天,明天你早点去,到时冯先生还没出门,正好有时间见见你。不过你也不用太过高兴,这事定不定得下来,还得等冯先生和太太见过你再说。”
“方叔放心,小侄明天一定赶早就到,另外还得多谢方叔从中替我说话——”
“哎,这些客套话就不用说了,明天记得早点到,别给冯先生留下什么不好的影响就是。”方叔笑了,这小子还真是打蛇随棍上,这就小侄了……
陈世襄神色认真,重重地点头。
“方叔放心,小侄绝对不会丢了方叔的脸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