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一盒哈德门。”

陈世襄站在一个小门店外，看着摆着的哈德门对店内坐着的人道。

店老板穿着一身轻薄的短衫，坐在电话旁边，戴着挂有银链的眼镜，捧着一本泛黄的书籍，眼睛恨不得凑到字上，陈世襄巧了眼，哟——《西厢记》。

真没瞧出来，这老板还是个喜欢高雅艺术的主。

店老板听到声音，抬头一瞧是客人，老树皮一般的脸如梨树遇春风，忽儿绽放出一朵老花来，赶忙放下手中的“高雅”，从一旁摆着香烟的架子上取出一包积灰的哈德门，悄悄擦拭。

这地段全是别墅和高档公寓，往来无白丁，先生们抽的是美国骆驼，太太们抽的是尊贵的仙女。

哈德门？劳工阶级！便宜货！

奸猾老板的小动作瞒不过陈世襄雪亮的眼睛，好在陈世襄也不是很在乎，反正他也抽不了几根……

带着香烟回到停在汽车上，表哥还保持着他离去时的模样。

“你先睡一会儿，明早还要去冯家，养足精神。”沈玉先对他说道。

陈世襄点头，没跟表哥客气，在后排蜷曲着睡下，白天的事让表哥放不下心，非要亲自在这盯着不可。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夜色越来越安静，模模糊糊中，陈世襄隐隐听到车门打开的声音，他在黑暗中睁开了双眼。

原来是黎兆民和余山寿两人来了。

困意退去，陈世襄坐了起来，车窗外月色很淡，大路两侧形单影只的路灯隔路相望，相顾无言，唯有蛾虫往来传信。

“你们怎么来了？”陈世襄揉了揉眼，将眼角的残留物顺手拍在坐进后排的余山寿肩上。

余山寿浑然不觉，“组长下午不是让我们调查冯绍昌的姨太太吗，黎队长先前安排了一個人调查刘芸，下午我又带了些人一起帮忙查，根据那个队员先前收集的线索，多头并进，还真查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余山寿语气略带着几分兴奋。

组长下午电话里的语气很是郑重，显然很看重这事，自己这么短的时间就有收获，这又是一个小小的功劳啊！

副组长在望！

“说说看。”沈玉先揉了揉脸，强打起精神。

“组长，那个刘芸跟冯家的家教井原昌幸有一腿。”余山寿语气怪怪的，陈世襄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幸灾乐祸。

这家伙是仇富？还是单纯的仇恨汉奸？

陈世襄思索片刻，后者肯定有，但要说没有前者……嗯，余山寿一直很喜欢钱来着。

“刘芸和井原昌幸的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当初在淞沪战争的时候，当时冯绍昌救济难民，广设粥棚，冯绍昌的两个太太都在粥棚亲自帮忙。

“当时井原昌幸也在救助难民，他是在粥棚里跟刘芸认识的。后来粥棚的难民闹事，刘芸险些出事，是井原昌幸救了她。后来两人关系渐密，井原昌幸也因为救了刘芸，从而和冯绍昌牵上关系。后来井原昌幸能去冯家家教，也有刘芸的原因，两人早就搞在一起了！”

余山寿说话之时，眉飞色舞，名人的八卦，总是容易让人兴奋。

沈玉先听完略微皱眉，余山寿说的，并不是他想听到的。

“只有这些？刘芸的身份有问题吗？”

“刘芸父母双亡，她在上海没有什么亲人，当年她在歌舞厅当舞女时认识的人，在嫁给冯绍昌后，也早都断了联系。她的身份不好查，上海没有了解她详细情况的人，查清楚还需要时间。”黎兆民说道，他三队要查的东西太多了，人手不够，尤其在将注意力着重转移到冯家的粮食生意上后，对刘芸就更加忽视了。

他们能这么快查到刘芸跟井原昌幸的事，还是因为他留了一个人负责调查刘芸，不过那人只是普通的行动队员，对这种事积极性不高，能做到这样也就是极限了。

沈玉先皱眉，对这些情报不太满意，但想到之前的调查重点不在刘芸身上，他就是不满也没办法，二队和三队的调查方向，都是他指定的。

“继续查，二队重点查刘芸，一定要把她之前的身份查清楚，不能马虎。”

三队有对刘芸的调查，但并不够深入，只知道刘芸原本长于书香家庭，因意外父母双亡而流落上海，在歌舞娱乐场所以色娱人。

这种经历的人在上海滩实在是太多了，再加上刘芸身上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疑点，故而三队在发现冯家的粮食问题后，便放松了对刘芸的调查。

淡淡的烦躁在沈玉先心头跳动，一个小组百来号人，应付普通任务已经足够，但面对冯家这种关系错综复杂，牵扯极广的，就稍显不够了。

而且侦察大队负责行动，一线的人都是些肌肉发达，脑子不多的人，在情报调查这方面可堪一用的人还是太少，大都是些大头兵。

见组长不说话，余山寿只好碰了碰旁边的陈世襄，低声询问道：“到底出啥事了？”

陈世襄将下午的事说了一遍，余山寿看着陈世襄的眼神顿时有了变化。

怎么啥好事都让你遇上？

“那小日本真的只坚持了三分钟？”余山寿追问。

“……”陈世襄白了他一眼，这都什么关注点……

他睁大眼睛，在黑暗中借着外面的微光大致看清了表盘上的时间，发现距离天亮还早，便拿余山寿的肌肉疙瘩当枕头，又眯了一会儿。

东方微亮，陈世襄再次醒来。

“冯家有动静吗？”他问。

“有，”余山寿答。

陈世襄看向他。

余山寿揉了揉一晚上没能动弹的膀子，打了个哈欠，才道：

“个屁。”

“……”

“黎队长走了？”陈世襄见前排副驾的座位是空着的。

“买早餐去了。”

很快，黎兆民拎着吃的回来，几人吃干抹净，陈世襄整理了一下衣着，拿着昨晚让人送来的教学工具，准备前往冯家。

他推开车门，刚要下车，又被沈玉先叫住。

陈世襄回头看向表哥。

沈玉先从怀里取出手枪，递了过来。

“把枪带上，现在冯家具体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带上保险，要是有问题，直接开枪，我们在附近的人会冲进去支援的。”沈玉先对陈世襄道。

陈世襄看了看枪，没有拒绝，接过放进了怀里，他这些天去冯家，都是不带枪的，但有了昨天的事，带把枪确实保险一些。

“进去后，多注意刘芸，看她有没有什么异常，另外，你自己看着办，要是有机会，就摸排一下冯家。重点是冯绍昌的卧室，书房，还有刘芸的卧室！要小心他们可能在试探你，要发挥你的长处。”沈玉先点了点耳朵。

昨天见识到表弟隔墙辩音的能力后，他对表弟探索冯家的把握又高了几分。

本来这事他是想着一切以稳妥为上，让表弟安稳一段时间再探查冯家的，但现在他不太确定了，刘芸和井原昌幸的事情，让沈玉先感觉事情在渐渐偏离他的掌控。

直觉告诉沈玉先，不能再往后拖了，现在多了刘芸这么一个不确定的因素，得改变一下原来的计划，他向来相信他的直觉。

“我明白了。”陈世襄认真道。

他正要离开，余山寿又叫住了他，他看向余山寿。

“嘿嘿，帮忙丢一下。”余山寿觍着脸递过来一个装满烟头的烟盒，是他昨天买的那盒哈德门，这家伙昨晚给祸祸光了。

“……”

走在大街上，看着远处站着一些人的报亭，陈世襄走了过去，“来份申报。”

接过报纸，边走边看，他先将报纸全部翻了一遍，没有发现特殊的信息后，才拿着报纸走向了冯家。

“小俞老师，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冯绍昌看着提着公文包的陈世襄，略有几分诧异，今天可是比往日早了些，他们还在吃早餐呢。

“冯先生早，昨晚睡得早了些，今天也就起得早了些。”陈世襄笑着道。

他左右瞧了瞧，往常早上都能瞧见方叔，但今天却是没见方叔的影子。

“用过早餐了吗？来一起吃些吧？”冯绍昌热情邀请，他们一家人此刻全都坐在餐桌旁，每人桌前都放着一杯洁白的牛奶，还有松软的面包，黄油，以及一些看着像培根的肉，陈世袭不确定应该叫什么，他两辈子吃早餐都没这么吃过。

“不用了，冯先生，我吃过才来的，冯先生你们慢用，我在一旁看看报纸便是。”陈世襄笑着说，说完他便去了客厅，借机寻了寻方叔的身影，还是没发现人。

去哪儿了？陈世襄心头疑惑。

想不到答案，陈世襄只得安坐看起了报纸。

嗯……国内形势大好，两广的空军有不少人开着飞机落到了南昌，奔向委员长温暖的怀抱……

陈世襄正瞧着报纸，旁边传来了脚步声，抬头看去，竟是刘芸扭着腰臀，亲自端着咖啡走了过来。

刘芸将咖啡递给陈世襄，陈世襄赶紧起身接过，连道“太太太过客气”，这本应是丫鬟做的，她一个太太亲自做，可不是太过客气了么。

面对刘芸，陈世襄心头警惕，虽然他觉得自己的猜测成立的可能性不小，但只要不是百分之百，就不能大意。

就在陈世襄以为刘芸要对昨日之事旁敲侧击之时，刘芸却是对着陈世襄微微一笑，然后直接走开了，她走开了……她竟是什么也没问！

陈世襄看着扭动着腰肢远去的背影，心头愕然，你又没什么事，干嘛要做这种丫鬟做的事情？？

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白白紧张了一下……

什么事都没发生，冯家小少爷在用完早餐后，便跟着他的小俞老师乖乖去了二楼的“教室”。

因为教了这小家伙魔术，冯明志现在对陈世襄很是殷勤，见面就是老师好，老师早的，之前这小家伙对陈世襄可没有这么礼貌。

“老师，你还会其他魔术吗？”冯明志乖巧地坐在座位上，大眼睛闪烁着好奇的目光。

“会啊，”陈世襄点头，太难的他玩不了，但一些简单的魔术他还是会耍几个的。

“那我们什么时候下一次考试啊？”冯明志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好小子，小小年纪就成醉翁了啊！

“教你的魔术学会了？”

“还没呢。”

“那你着急什么，贪多嚼不烂，先把这个教你的学会再说，变魔术要想让人看不出一点破绽，可没那么容易。”陈世襄敷衍说道，他想到了卧底，卧底要想让人一点看不出破绽，也一点不容易啊！

也不知道表哥到底还怀不怀疑自己……

陈世襄看着略有些失望的冯明志，摇了摇头，小朋友，如果不出意外，恐怕咱们没有下一次学魔术的机会了。

他心头感慨，相处这么多天，陈世襄觉得冯绍昌的一对儿女都培养的很不错，他们可比冯绍昌这老东西要可爱多了。

汉奸的儿子梦想打日本人，冯绍昌这教育也不知道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

课上一半，陈世襄给冯明志布置一道难题，然后尿遁出了房间。

看着对面走廊紧闭着的书房门，陈世襄眯了眯眼，颇有几分跃跃欲试，他往前走，在走廊口便不再往前，转向了中间的另一道走廊，途中路过了楼梯间，继续往前走。

二楼很安静，陈世襄一个人也没发现。

冯绍昌一家人的卧室也在二楼，走廊走到一半，他耳朵忽然动了动，有些许的声音不知从哪里钻进了他的耳朵，接着有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

陈世襄不慌不忙，走到二楼的公用卫生间，他刚推开门，冯绍昌便从走廊拐角走了过来。

“冯先生。”陈世襄脸上露出笑容，热情招呼。

冯绍昌笑着点点头，随意说了两句，便离开了，陈世襄看着他的背影，略微皱眉，随即走进了洗手间。

冯绍昌今天怎么回事，往常这个时候不早就出门了吗？

还有，他刚才从某个房间出来时，脚步声很重，出现在自己视线中时，脸色也很不好看，但刚才发现自己后，他脸上又迅速变化，露出那一副和蔼的笑容……

冯绍昌刚才在干什么？陈世襄心头升起几分疑惑。

他放了水，洗了手，推门走出洗手间，却见刘芸刚好从先前冯绍昌走来的方向走来。

“太太好。”陈世襄行礼招呼，刘芸微笑着礼貌回应，还问陈世襄上课口渴不，要不要端些水果到“教室”去，陈世襄连道不用。

回到教室，冯明志还在抓耳挠腮地做他留下的数学题，陈世襄准备上前指点一下，不想这小子还挺倔，不让他指点，非要自己做出来。

陈世襄瞧着冯明志对着数学题皱眉苦思的模样，心头略叹了一口气。

多棒的小孩，若不是摊上一个汉奸老子，以他家的条件和他这种较真的学习态度以及长大要干日本鬼子的心态，未来只要思想不滑坡，就是建设新中国的一把好手。

希望冯绍昌事发后，这小子不要太受打击吧……冯太太是个不错的人，只要冯太太和她娘家没有牵扯进冯绍昌的事，这小子的未来依旧是光明的。

感叹完冯明志，陈世襄思索起方才的事。

冯绍昌刚才应该是从刘芸的房间出来的，看样子应该是吵架了……为了什么吵架？看起来外界一直传闻的冯家一团和睦也一定就是真的啊！

难不成是冯绍昌知道了刘芸和井原昌幸的事？

可要是那样，他应该就不是跟刘芸吵架那么简单了吧？他一个汉奸，还是坏事干尽的汉奸，他能接受自己姨太太给自己戴帽子？

陈世襄皱眉思索着其中的牵扯。

Ps：上一章有小一部分被审核删掉了，就是陈世襄“隔墙有耳”那一部分，陈世襄听到的内容，我写出来了些许，被审核掉了，差不多一百多字吧，细心的朋友可能有所查觉……其实我觉得我那个连擦边都算不上呢！还好不影响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