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那整齐响亮的“大嫂”,陈世襄掏兜的动作一滞,呆愣地抬头。
大嫂?什么情况???
顾瑾看着排排站在自己面前,整齐叫着自己“大嫂”的巡捕,饶是跟着父亲见过不少世面,此刻也这让这情形弄得满脸通红。
他们为什么叫大嫂,顾瑾当然知道,陈世襄跟她说过,他俩对外的关系就是陈世襄在努力追求她,因为这样容易符合世人的逻辑想象,同时也方便他们之间的接触。
但他们怎么能叫自己大嫂呢!
顾瑾知道男生之间一旦关系到女孩,就往往喜欢起哄玩笑,但……这些人……有些看着都三十了……
面对这情形,面对周围不时投来的好奇目光,顾瑾脸色通红之余,手足颇有些无措,如果可以,她现在想找个地方将脑袋好好地埋起来,一点缝隙都不留给外面。
“这是不是你的主意?瞎胡闹啥!”陈世襄拿出自己的社交装备哈德门,同时抬脚踹了包力屁股一脚。
打是情,骂是爱,爱到深处用脚踹,这在男女之间适不适用不好说,但在兄弟之间,绝对是畅通无阻的。
“来来来,兄弟们,抽根烟抽根烟!”陈世襄笑着招呼几人,没有去辩解什么大嫂不大嫂的,看他那笑得跟花一样的脸,别提有多高兴了。
一人散了一根烟,陈世襄拿出自己刚买的水果,直接递给了包力,让他分给众人。
包力接过果篮,眼珠子溜溜一转,立马笑着提溜到了顾瑾旁边,“有好吃的当然是先给弟妹了!”他嘴里打趣说道。
包力从年龄上,比陈世襄稍大些许,故而一直都以哥自居,兄弟之间,能当爸就别当哥,能当哥,就别当弟。
纵然时代不同,但这份朴素的情感,却是一脉相承。
顾瑾没有拒绝包力递来的果篮,红着脸从里面摘了几颗荔枝,给陈世襄挣足了脸面。
包力回到陈世襄旁边,嘴里吃着葡萄,酸溜溜道:
“当初是谁说只是去买书的?还有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工作吗?怎么在这里?”
包力坚信,当初陈世襄第一次进入三味书屋时,肯定就已经“目标明确”,什么买书,都是骗人的。
见陈世襄装深沉不答,包力用肩膀拱了拱陈世襄,这小子居然连自己都瞒着,也太不够意思了。
不过阿襄还真有两把刷子,上海滩那么多公子少爷,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进出三味书屋,但从来没听说有哪个在顾小姐那里有过进展,阿襄倒好,这么点时间,竟然就悄悄摸摸的把人都给拐出来了,连那两個看大门的保镖都没跟来……
一时间,包力竟然都感到有点骄傲,与有荣焉。
别人追不到的千金大小姐,我兄弟追到了!这说出去,得多有面子!
“喂,给我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包力在旁边颇为小声的,找陈世襄打听着他的八卦。
“回头再说,回头再说。”陈世襄敷衍道,包力的出现对他来说是个意外,不过好在这个意外并不会带来什么坏的影响。
“你先带人巡逻吧,我还有点事。”陈世襄说完,拱手告辞众人。
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得了香烟和水果的巡捕们对陈世襄的感官都很不错,他们中像小丁和阿文,以前便见过陈世襄,也有一些人没有见过的,此刻全都跟包力打听着陈世襄。
因为顾瑾的店开在霞飞捕房的辖区内,因此顾家大小姐的话题,在霞飞捕房一直都是一大讨论热点。
谁都知道,虽然顾家大小姐的追求者,能从霞飞路西头你一直排到外滩去,但还从来没有谁得到过顾小姐的青睐。
此刻亲眼见到传说中的顾家大小姐身边竟然多了一个男人,而且那人还是自家巡长的兄弟,谁能不好奇呢?
“我兄弟是谁?我兄弟可是大学生,他……”
陈世襄和顾瑾离开了,包力则带着几个巡捕又回到了阴凉的地,替陈世襄吹起了不要钱的牛。
“刚才那人就是你之前说过的那位包力包巡捕?”顾瑾回头看了一眼包力等几个巡捕,语气怪怪地问道。
陈世襄以前跟她说过包力,还说若有什么紧要之事,在实在找不到人帮忙的情况下,可以去找对方。
陈世襄点点头,想到包力刚才的模样,努力在心中找着合适的形容词。
“他……性格热情了点。”
顾瑾抿了抿嘴唇,忍住嘴角的笑意,那可不是热情了……点……
很快,两人便到了书屋,顾瑾叫来阿威和阿福,直接关了店门准备离开。
红色雪铁龙上,阿福坐驾驶位,阿威坐副驾驶,顾瑾则坐在后面,不过今天,车上还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看什么,开车啊!”陈世襄坐在后排催促阿福,只有亲自将顾瑾送到家中,他才能放心,所以他也跟着坐上了车。
这对陈世襄和顾瑾两人而言,或许算不得什么,但对作为顾瑾保镖的两人而言,就有点不对劲了。
小姐的车,除了老爷坐过,还没其他男的坐过呢!
可今天陈先生坐上来了!
两人心中有无尽的感慨无处抒发。
阿福开着车很快便到了顾公馆,大门前,在几个看门之人怪异的眼神中,陈世襄从他们小姐的车上下来,站在大门外目送着汽车开进了公馆内。
面对众多看门之人,或者说护院的怪异目光,陈世襄对他们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然后转身离去。
在别人看来,他就是专门送顾瑾回家的。
只是别的男人送女孩回家,都是开着自己的车送,而陈世襄有点不一样,他是坐女孩的车送女孩回家,然后自己再步行离开……
……
离开顾家,陈世襄回到区部,在区部的食堂找到了表哥。
“表哥,我有发现!”陈世襄对表哥露出神秘的笑容。
沈玉先抬头看了表弟一眼,慢条斯理地夹着菜:“你不是去找人学画画了吗?你发现什么了?”
以他的估计,表弟的发现肯定不是指在哪里发现一个共党,应该也不是发现了日本间谍,因为如果是日本间谍,表弟应该表现得更加兴奋才对。
陈世襄没说自己的发现,而是问起了沈玉先:
“表哥,党务调查处那边你不是有线人吗?他们是不是有什么大行动?”
沈玉先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眼表弟,党务调查处针对的对象都是红党,表弟打听这个干嘛?
红党打听消息都是这么打听的吗?就直接问对方要?
沈玉先没答,他想着先套套表弟的话:
“什么意思?他们应该有什么行动吗?”
“你不是让我自己去找人学画画吗,我就去找顾瑾了……”
沈玉先有点错愕……我是让你去找人学画画,可不是让你去找对象的……
“我发现党务调查处的张自立在跟踪顾瑾!”陈世襄压低声音说道。
直接找表哥打听这消息,是陈世襄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
首先,表哥说过,上海滩的走私之事水很深,容易淹死人,他明确表示过不会去碰。
故而即使党务调查处真在调查顾家,他也不用担心这事会引起表哥的兴趣。况且若真在调查,表哥知道的也只会比他更早。
其次,出于党务调查处和特务处之间的友好竞争关系,陈世襄觉得找表哥打听,应该能问出点有价值的东西。
沈玉先怪怪地看着表弟,对于顾家和红党有没有牵扯,他并不感兴趣,有牵扯,他不会感到奇怪,因为真正的大人物都不会把宝贝放在一个篮子里。
没有牵扯,他也不会奇怪,因为红党那边的规矩,天然便容易将顾义甫这样的人推到对立面。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沈玉先道。
陈世襄露出憨厚的笑容,不太好意思地说道:“表哥,顾瑾可是顾义甫独生女儿,我将来要是把顾瑾娶了,那顾家现在的产业不早晚都是我的吗?我的东西,我自己不得看好点啊!
“况且顾义甫可不好搞定,党务调查处要是在调查他,那这不正好是我在他面前露脸的机会吗!不然我一个特务处的小队长,哪能入得了人家的眼啊!”
“……”这个答案是沈玉先想所未想,料所未料的。
表弟平时看着老老实实的,怎么心眼也这么多?
不过陈世襄这个理由确实无懈可击,不是他编的好,而是当顾义甫的女婿,确实是太过吸引人。
他陈世襄又不是圣人,有这种想法太过正常。
沈玉先摇了摇头道:
“没有,党务调查处要是有什么大动作,我不会不知道的。这应该是那个张自立自己干得,你不是说他之前在码头和顾家的管家发生过冲突吗?
“很可能是因为那事让张自立对顾家起了怀疑。这个张自立是个人才,做事是有一套的,只是太过心切,缺乏一点对人的敬畏,他竟然盯上了顾义甫的女儿……”
沈玉先说着不由摇了摇头,眼中流出一抹可惜之色。
“初来上海,双脚都还没有站稳,就去撩顾义甫这头坐地虎的虎须,他这次只怕会栽一个大跟头……”
不同于沈玉先的惋惜,陈世襄此刻大松了一口气,不是党务调查处就好,只要不是党务调查处,一个小小的张自立,对顾义甫算不得什么。
若是顾义甫没有防备,张自立暗中搞事,或许还能给顾义甫带去一些伤害,但现在顾瑾已经给顾义甫传去了消息,那张自立就只能是一只秋后的蚂蚱了。
“你就是想说这事?”沈玉先看着陈世襄。
陈世襄眨了眨眼,“这事还不够重要?”
这事重要吗?沈玉先摇头,他觉得不重要。
陈世襄下午没再去找顾瑾,他闲得无事练了一会儿枪法,鼓捣了一阵锁具,同时指点了一下余山寿还没有放弃的飞镖。
傍晚,陈世襄突然被沈玉先叫到办公室。
沈玉先让他坐下,直接递给他一张纸。
“这是什么?”陈世襄不知道表哥葫芦里在卖什么药,疑惑地接过。
沈玉先淡声道:“张自立死了。”
陈世襄哦了一声,点点了头,低头去看手中的纸,还没待看清纸上印的东西,他忽的一怔,猛然抬头:
“张自立死了?!”陈世襄惊愕得没压住自己的声音。
上午还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沈玉先似乎对此没有丝毫的意外,他双手合十,往后靠在椅背上。
“在街上,被顾瑾的保镖打死的,好像是叫——”沈玉先沉吟着回忆了一下,“叫阿福,顾瑾有两个保镖,这个阿福是其中一个。你应该知道这人吧?”
沈玉先说到最后对陈世襄问道。
陈世襄点点头,知道,当然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
阿福话虽然不像阿威那么多,但陈世襄对他印象也很深刻,当初阿福要揍那个叫韦实兴的家伙时,是自己给他拦下的,当时他发现阿福是有点功夫在身的。
沈玉先继续说道:
“今天下午,顾瑾去一家卖画具的店里买东西,她那两个保镖在店外面等着,发现有人鬼鬼祟祟地在暗中观察他们,两人准备上去检查那人身份,结果那人想跑,就被那个叫阿福的人用枪打死了。这人就是张自立。
“把人打死后,那两个保镖直接叫来附近的巡捕将尸体拉回了巡捕房,顾义甫给总巡捕万正玉打了电话,要求巡捕房用最快的速度查清那人的身份,他要知道是谁敢打他女儿的主意。
“另外顾义甫已经在道上放出话了,谁要是能找到张自立的家人,把他家人的人头带到顾公馆,一个人头他给十万元。”
沈玉先的话很轻,但每一个字落到陈世襄耳中,都不亚于一记重鼓惊雷。
在陈世襄预想中,顾义甫知道这事后,应该会向党务调查处施压,张自立可能会因此吃点苦头,丢掉副队长的职务,甚至可能被调离上海这个大都市,被调到一些偏远地区。
但他万万没想到,顾义甫根本没有去找党务调查处,他竟然直接选择了这种最为粗暴,最为简单的方式。
他不仅杀人,他还要悬赏其家人!
一个人头十万,这贵吗!?这当然贵,贵到没边了,就连陈世襄都心动。
但正是因为贵,才能体现出他顾义甫心头的那份愤怒。
但那可是党务调查处的人,难道顾义甫就一点都不忌讳吗?
与此同时,陈世襄忽地想到了顾瑾上午给自己的某个不靠谱的提议。
他现在算是知道,顾瑾这种智商明明不低的人,为什么面对那种事,会给出那种不靠谱的提议了。
当然,现在看来,那个建议也不一定不靠谱……
“表哥,张自立可是党务调查处的一个副队长,顾家就这么把人给杀了——”陈世襄后面的话没说,但他的表情已经表达了一切。
沈玉先没着急说话,他示意陈世襄先看看那张纸。
陈世襄这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有张纸,他赶忙低头去看。
纸上面印有一张照片,赫然正是张自立的,不过是已经死了的张自立。除了照片,还有几行文字,大意是寻找此人的家人和朋友,有认识此人的,就到霞飞捕房来认领尸体。
“看到了吧,没人知道这人是党务调查处的张自立,被打死的,只是一个鬼鬼祟祟,在大街上跟踪顾家大小姐的人。就连巡捕房都还在找认识他的人呢。”沈玉先说道。
说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张自立这人具体怎么样不好说,但至少这是一个敢做事的人,可惜啊,一个敢做事的,就这么死了。
“表哥,这事后面你觉得会怎样发展?”陈世襄对表哥问道。
顾义副的反应完全超出了陈世襄的预料,他感觉自己对这事的预料完全错了,张自立再怎么也是也党务调查处的人,属于国府的人,可他现在,就这么被简单的打死了。
“怎么发展?
“党务调查处在上海的负责人,去顾公馆给顾义甫解释解释他们为什么要跟踪人家的女儿,然后顾义甫取消悬赏,表明这事是误会,一笑泯恩仇。”
这……人都死了,还要去给杀人的人解释?
沈玉先一眼便看出了陈世襄的想法,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
“我说过,顾家不简单,顾义甫不是谁想动就动得了的,背后还有很多的牵扯。
“而且顾义甫没有儿子,他只有一个女儿。顾家家业未来会怎么样,对他而言没那么重要,他只需要给女儿留下足够的钱就行。他是不怕得罪人的。
“况且顾义甫这次行雷霆手段,谁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当年顾义甫老婆死后,顾义甫杀了仇人全家,鸡犬不留,然后一直到现在,没有什么人敢去找顾家的麻烦。
“如今十多二十年过去,很多人都以为顾义甫老了,没了当年的虎威,对他也就没那么敬畏了。
“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挑党务调查处的人来立威?党务调查处的人他说杀就杀,还要悬赏其家人头颅。
“经此一事,谁还敢不长眼的去找他女儿麻烦?你敢吗?反正我是不愿意去惹这种麻烦的。”
找顾瑾麻烦?陈世襄摇头。
别说找顾瑾麻烦,他现在甚至都觉得自己和顾瑾之间是不是走得太近了点。
陈世襄现在无比确定,自己当初一个人押着顾瑾去顾家见顾义甫,那是真的属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壮举。
至于能活着回来,那是真的属于运气好。
以顾义甫今天杀张自立的果决来看,他要是想杀自己,只靠表哥和表姐夫,恐怕还不足以让他忌惮。
“那张自立就白死了?”陈世襄还是不太甘心地问。
虽然在张自立这事上,他是站顾家这边的,但他还是觉得这事太过梦幻。国府的人怎么能随便杀呢,自己可也是国府的人啊……
陈世襄颇有点物伤其类,兔死狐悲。虽然他只是一个假冒的国府特工,但目前这个假冒的身份可是他最大的倚仗。
“不然呢?谁让张自立偷偷摸摸的,他要是直接表明身份,或许还能活着。
“人家保镖又不知道你是谁,换而言之,顾家人杀的是跟踪自家大小姐的歹徒,他们又不是有意杀党务调查处的人的。
“一个误会而已,解开了不就行了,不然还想怎么样。
“当然,或许以后党务调查处也会死盯着顾家,双方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直到一方低头。
“但为了一个没什么背景的张自立,党务调查处只怕不会这么干。”
沈玉先看着表弟,这事他觉得发生的挺好,可以让表弟更好的看清这个世界。面对表哥的目光,陈世襄无言以对。
他一再让自己不要太过高估这个世界的秩序,但到头来,他发现,自己还是高估了。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有枪就是草头王。
混乱的年代,冒险者的天堂,枭雄的温床。
阿福的一枪,总算是让陈世襄领会到了这些言语的真谛。
Ps:今天一看到“永远不忘的情义”老哥的评论,作者垂死病中惊坐起,怒码字数五千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