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陈世襄到了区部,径自敲响表哥办公室的门,敲门声响过,门内却无声音传来。
趴在桌上补着回笼觉的余山寿听到敲门声,迷迷糊糊得抬起头。他昨晚去歌舞厅找舞女学习成语,欲弄明白“不解风情”一词是否弄错,然因太过用功,以致于今天精神有些萎靡。
“你大早上的敲啥呢,叫魂呢!组长还没来。”余山寿脸上带着不满,有着明显的起床气。
昨夜通宵达旦,业精于勤,今天他是一组来得最早的人,而第二个来的陈世襄,则搅合了他的清梦,实在讨厌。
陈世襄看了余山寿一眼,眼袋青黑,面色发黄,双眼无神,一看昨夜就没干什么正经事。当然,真正让陈世襄有此判断的,主要还是余山寿脖子上的红痕,以及身上散发着的过夜香水味。
余山寿这个东北糙汉,来到上海滩这個温柔乡里,也难免沉沦。
陈世襄懒得搭理余山寿,走回自己位置上,余山寿见陈世襄不搭腔,嘟囔几句,很快又趴在了桌上。
没等多久,沈玉先总算是来了,陈世襄跟着进了办公室,鼻翼间缠绕着的些许味道,让陈世襄撇了撇嘴角,他大概知道表哥为啥来晚了。
年轻人,一点也不像自己这样节制。自己来上海也有一段时间了,百乐门可是瞧都没去瞧过一眼。
抛却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陈世襄找表哥是有正事要说。
……
“你在霞飞路巡捕房出名了?”沈玉先听到表弟这话,眼神略微疑惑,不太明白表弟到底想表达什么。
“现在还好,但昨天出了张自立那事,顾家一时间被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以我现在和顾瑾的关系,只怕很快霞飞捕房的人就都会知道,有个叫陈世襄的人和顾家大小姐走的很近。
“这事一旦在霞飞捕房传开,以后只怕整个法租界的巡捕房,不少人都会知道我的名字。”
陈世襄想要的是低调,他不是明星,不靠名气吃饭,出名不是他想要的,即使只是在一个不算大的群体里出名也不行。
这年代没有网络,不像后世,稍微出点事,就能通过网络闹得全国都知道。
但也因为没有网络,人们娱乐活动不多,而权贵和名人的那些八卦,就是人们茶余饭后的主要谈资之一。
顾家这次的事,只要不上报纸,或许普通百姓难以知道,但在巡捕房内部,这必然会是很长一段时间内,巡捕们用来聊天的材料。
这个时候顾大小姐身边多出一个男人来,绝对会引来人们的八卦。
若是普通人知道自己的名字,陈世襄还没那么在意,但若是巡捕,这就不是他想要的了。
沈玉先没理解表弟想表达什么,他只好按照自己的理解说道:
“他们知道就知道呗,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巡捕房的人知道你和顾家的关系,反倒方便你以后和巡捕房的人打交道,方便你在法租界做事。
“你现在不是情报组的人,在侦察大队做事,你的身份不需要保密。”
沈玉先不明陈世襄之意,只当陈世襄是因为当初在情报组时的习惯使然。
陈世襄知道表哥说得有道理。把自己和顾家绑在一起,即使自己只是一个“未过门”的女婿,凭借顾家在上海滩的影响力,也一样会对自己的工作有很大帮助。
上海滩的人,凡是自己如今能够得着的,谁又会不卖顾义甫的面子?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上海滩保持现状,自己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上海滩做事,不需要躲躲藏藏。
但别人不知道上海的将来,他难道还不知道吗?
如今已经是七月底,眼瞅着日历就要翻到八月,37年已经近在眼前,天变之时已然不远。
这个时候让太多的人认识自己,对未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在这之前,陈世襄从来没有跟表哥谈论过未来之事,但今天,借着巡捕房这事,或许是时候该和表哥聊一聊将来了。
“表哥,让巡捕房的人知道我和顾瑾的关系,短时间来看,我可以借用顾家的势,方便我在上海做事,这确实是好事。
“但是将来呢?如今中日的局势可不太妙,华北那边闹得厉害,中日之间,说不定哪天就得打起来呢!到时候我们特务处的工作,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得转入地下。”
因为这是区部,陈世襄压低了声音,对这个时代的人而言,自己认为上海将来会陷落的观点,是一种悲观主义,是国府绝对不提倡的。
李团长说的好,两个侠客相遇,即使明知不敌,也要勇于亮剑。
中日大战也是如此,即使很多人都知道双方军队一旦碰上,自己这边失败可能极大,但也不能一上来就说会输,就是硬着头皮,也得说一声人在阵地在。
自己的话要是宣扬出去,好听点叫未虑胜,先虑败,乃稳健之道,不好听那就是动摇军心,其心可诛。
沈玉先是个聪明人,是个政治嗅觉敏锐的人,一听陈世襄这话,他嘴角原本还挂着的笑容瞬间隐去,抬头便下意识看向门口,办公室门是关着,他当然看不到什么。
“放心吧表哥,没人偷听。”陈世襄说道。
外面可是大办公室,多人集中办公,特务处又是个敏感的单位,谁没事敢趴在组长办公室门外听墙根?
敢听墙根的就是红党!
沈玉先脸色严肃,看了看表弟,见表弟不是往日那种说笑的神情,便知道表弟此刻认真的,他也变得认真几分。
“你觉得将来要是爆发战争,上海会沦陷?”沈玉先皱眉道,同样将声音压得很低。
别说什么这是特务处,要小心窃听器,以防偷听这些话。
沈玉先作为少校组长,在上海区是绝对的中高层,而若论实际权力,靠着那位处座的信重,上海区除了区长和副区长等两三个大小猫外,沈玉先绝对算得上四个2级别的人,甚至隐隐靠近小猫。
上海区有没有窃听器这种“高科技”,没人比他更明白,而事实上,无线的、小巧的、便于隐藏的窃听器,还得等到二战爆发,才慢慢开始出现。
至于现在的窃听器,都是有线的,且传输距离有限,容易被发现。其原理类似打电话,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用,可能还没有陈世襄的耳朵好使。
“表哥你觉得呢?”
陈世襄没有正面回答,表哥是个聪明人,对国府的了解也不是自己能比的。
有些事表哥平时或许不会去想,但只要自己给他提出来,他自己也能得出结论,只是看他能不能接受这个结论而已。
见沈玉先不说话,陈世襄继续说道:
“中日之间必有一战,这是所有人都认同的。
“一旦爆发战争,上海这个大都市,华东地区的存钱罐,北上津沽,南下港粤,西航长江上游,对外往来外洋的交通枢纽,岂会不遭兵燹(xian)?
“民国二十一年这里便已经燃起过一次战火,停战协议签订后,上海兵工厂被迫停办,厂房里不便运输的机械设备至今依旧放在那里吃灰。
“上海作为我国的城市,国府却不能驻军在此,日本却能驻军,此乃何意?
“日本人的眼睛可一直没有从上海移开过,他们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将来这里是必然会有一场大战的,区别就在于,这里守不守得住,表哥,你觉得这里守得住吗?”
陈世襄双眼看着表哥,将问题丢给表哥自己回答。
沈玉先沉默思索一阵,这些问题他不是没想过,但每次都只是一闪而逝,没有深入思考。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不是带兵的将军,这些战略层面的事,不是他需要动脑筋的问题。
他平时想得更多的,是如何抓红党和日谍,偶有闲暇,也需要陪女朋友,哪有时间去想这些。
沈玉先抬头深深看了一眼表弟,他倒是没想到,自己这个表弟,平时没事干,竟然在思索这些问题,而表弟刚才的话,无疑是表明了他不看好将来可能会发生在上海的战争。
“你觉得将来若爆发战争,上海会守不住?”沈玉先再一次问。
陈世襄来找表哥之前,便已经打定主意,要尽量说服表哥接受自己的观点,自己一个小队长能做的准备有限,但表哥不一样的,他能做的准备比自己多。
至于再上面的人……他们不是自己表哥,陈世襄可不敢跟他们说心里话。
“表哥,咱们兄弟之间,就不用去讲那些空话了。上次上海大战,闸北都被打烂了,整场大战里,双方虽互有胜负,日军没能占多大便宜。
“但我们是本土作战,日军是跨海而来,作为保卫战,咱们没能将他们全部踹回海里去,这就已经算是失败了。
“而且上次日本打上海,更多是为了转移国际社会对东北那边的关注,本就不是抱着占领上海为目的。
“但一旦中日再一次爆发大战,日军有东北作为跳板,那就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小打小闹了。我们的军队怎么样,我们自己清楚,一旦跟日军碰上,长时间内我认为胜利必将属于我们,日本拖不起。
“但他们日本人个子小,持久力虽然不行,爆发力却是可以的,猛一下撞上,我觉得我们会吃亏。”
陈世襄有些可惜,这段日子他找过市面上的书籍,想要找到钱老那位当过保定军校校长的岳父写的《国防论》,但却并没有找到,应该是还没有写出来。
至于更为出名的,真正领袖的《论持久战》,那就更没影了,陈世襄为自己的话找不到足够有力的论据,他自己肚子里又没拿得出手的真货,就只能用一种诙谐的语言来讲述。
沈玉先耐心听完表弟这话,微微皱起眉头,作为国军少校,他并没有因为表弟这种“丧气话”而恼怒,而是仔细思考起来,然后眉头便越皱越紧。
办公室内沉寂一阵后,沈玉先再次出声,他没有说胜败,而是问起了另一件事。
“你怎么想起研究这些东西?”
陈世襄眨了眨眼,他没想到表哥会问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
自己都已经知道答案了,哪还会去研究这些东西,但这话当然不能作为表哥这话的回答。
“平时没事就想呗,我好歹也是个大学生,总不能像余山寿一样没事就去歌舞厅学成语吧。”陈世襄用一种“王婆式”的语言道。
办公室外,趴在桌上半睡半醒的余山寿忽地打了几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脑袋换了方向,继续补觉。
“那你觉得战争什么时候会爆发?”沈玉先没理会表弟的自夸和对余山寿的贬损,问起自己关心的问题。
虽然他不觉得表弟的话会有多对,但表弟既然思考过,那当然得听听,毕竟表弟在正事上,一直都还挺靠谱的。
陈世襄没有胡扯,直接把上次对顾瑾说的话拿了出来,给了沈玉先一个确定的时间,明年。
当战争真正爆发后,没谁会因为这事就想把自己切片,他们只会觉得自己有先见之明,在战略上有不错的眼光。
甚至这还是一个不错的铺垫,表哥将来或许会因此而更加重视自己说的话,甚至将来劝表哥反水时,他也能更加相信自己。
沈玉先没想到表弟竟然给自己这么一个明确的时间,而且看他的模样,似乎还很笃定。
虽然表弟说的这些话都还有待验证,但他还是觉得有点惊喜。
表弟好像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优秀些,毕竟这种事,一般人可给不出这种答案——不管是对是错,这都是需要足够的自信才能说出来的话。
沈玉先没再问其他的,表弟来找自己到底想说什么,他已经弄清楚了,他回到两人最先的话题上。
“你觉得将来上海会失陷,我们上海区全都得转入地下工作,所以你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你的身份?”
陈世襄点点头,接话道:“普通人还好,一次接触后,说不定就一辈子都不会再碰到了。
“但巡捕房不一样,万一我的担心成真,将来租界就会是我们活动的重要地区,要是巡捕房人人都知道我,那就太危险了。”
沈玉先点点头,对于表弟的未雨绸缪,他是欣赏的。
只是表弟这也太未雨绸缪了点,他说的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他说的都会实现的情况下。
沈玉先没有反对表弟这话,点头说道:“那你有什么想法?”
其实他心里有一个很好的答案可以告诉表弟,但他暂时不打算说,他想看看表弟的应对,这也正好是一个锻炼表弟的机会。
其实将来若表弟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上海真的陷落,他们上海区真的要转入地下工作,那表弟也不需要担心。
他到时大可以让姐夫帮忙,亦或是跟处座通通气,把表弟调走就是。对这一点,他相信自己是能做到的。
只要不是贪生怕死想逃到后方,在已经不适合在原地点做事的客观情况下将人调走,处座也不会反对这种事。
听到表哥这话,陈世襄露出一张苦瓜脸:
“我这不就是暂时没有合适的想法,或者说想法太多,不知道哪个合适,才来找表哥你吗!”
昨晚从包力嘴里听到,巡捕房很多人在跟他打听自己后,陈世襄就敏锐的发现了其中潜藏着的危险。
他一直都在低调行事,特务处那身穿着贼帅的军装,他除了发下来时穿过,还有在码头抓捕贾忠时穿过外,便从来没穿过,这都是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他接触过的人中,知道他身份的,只有顾义甫一家,以及已经回重庆的俞家。
其余哪怕是包力和房东阿姨,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干啥工作,包力只知道自己在一个政府部门干文书类工作,具体是啥他不感兴趣,陈世襄也没说过。
这次因为顾瑾,自己恐怕将会在法租界巡捕房出名,这是一个意外,好在现在还不算太糟,那些人只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干啥的。
但是自己在外面的名字和自己在特务处内用的名字,都是同一个,这一点不行。
如今自己在上海区内部大小也算是个名人,而在外因为顾瑾,在某些群体中也可能将会成为名人。
将来若潜伏上海,在有很多巡捕认识自己的情况下,就算换个名字也不方便行事,反而容易惹人怀疑。
而不换名字,则容易让同行将特务陈世襄和顾家“未过门”的女婿陈世襄联系起来。
这很不好。
这一切的根源,都源于特务处那还不怎么完美的制度,若有相关制度,就不会发生自己在外面和在特务处用同一个名字的事情发生。
不过这很正常,毕竟特务处的经验也是慢慢积累的,而这些经验中,大多数都是抓红党的经验,而抓捕红党并不需要躲躲藏藏使用化名。
隐藏身份这种事,都是潜伏者需要做的。
但对于潜伏地下,敌后作战的经验,特务处是没多少的,唯一的一点都是来源于那些红党判徒。
对于自己身份的事,陈世襄昨晚想了一夜的挽救办法,办法有好几个,但他不知道哪个合适,因此一大早就来找表哥了。
遇事不决,不能只晓得量子力学,得发动自己的脑筋。
这么多年,特务工作始终没怎么变过,遇到困难解决不掉,也得找找自己的原因,看看自己到底有没有努力去学习总结,去寻找解决方法。
陈世襄动了脑筋,也找到了解决办法。
他的解决办法就是来找表哥帮忙想个合适的办法,并且提醒一下表哥早做准备。
自己有身份危机,表哥在上海待得时间比自己更长,认识他的人更多,他同样有身份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