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襄目光殷切地看着沈玉先，这段时日，他已充分认识到自己这个表哥的厉害。

表哥这个特务处最年轻的少校，就跟自己这個特务处最年轻的上尉一样，都不含一点水分，身具真才实学。

既然有这么厉害的表哥，那当然就得“哥尽其用”，外事不决找表哥，内事不决，也找表哥。

“表哥，你给分析分析，想个办法，觉得这事该怎么做？你可是老特了，我还是个菜鸟，这种事拿不太准。”陈世襄颇为目光真挚地看着表哥。

沈玉先看着一脸认真的表弟，听着他嘴里钻出来的新词汇，眉头轻微地皱了皱。

……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暴露了就暴露了呗，真要有情况，直接调走不就成了……

沈玉先脑子里闪过简单粗暴且安全的方案。

但看着表弟殷切的目光，沈玉先不太想打击表弟的积极性。

古人言——勤于思，敏于行。

表弟做到了勤于思，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纵然表弟思考的这些都是没影的事，但亦不能打击。

此刻左近无事，沈玉先便顺着表弟的思路想了起来。帮忙给想出个办法，再让表弟自己去做，正好锻炼锻炼他做事的能力。

光敏于思还不够，还得勤于行。对于培养表弟，沈玉先是认真的。

他眉头低沉，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办公桌，表弟所言之事的各种利害关系在其脑中飞速浮现。

陈世襄见表哥陷入思考之中，没去打扰，挪动了下屁股，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老方牺牲后，很多事都得他这个菜鸟一肩挑，没个人可以帮忙出出主意。这对一个来自和平年代的和平人士而言，实在太过残忍。

刚开始因为才来这个世界，没有安全感，故而什么事都想着亲力亲为。

现在他受够了这种单打独斗的感觉，已经换了想法，能找人帮忙干的事，就得找人帮忙。

有句话说的好，不会带团队，你就只能干到死！

以前陈世襄都拿这话当段子看，但这次顾义甫的事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教训。

有些事，真就不能自己悄悄摸摸地干。有些对自己是麻烦的事，对别人不一定也是麻烦，该摇人就得摇人。

陈世襄安坐在椅子上，等着自己的狗头军……不，是表哥，他等着自己的表哥给自己想个好主意。

没有多久，沈玉先停下了无意识的敲击，他沉吟了一会，组织好语言才道：

“如果将来真像你说的这般，我们上海区需要潜伏地下，隐藏身份做事。那必然是上海已经沦陷。

“至于租界……”

沈玉先蹙眉思索……租界是洋人的地盘，将来中日若全面开战，日本作为经略者，在道义上先天便站不住脚，届时就得注意在国际上的影响……要想争取国际舆论支持，日本人应该不会动租界……

陈世襄不知道表哥的此刻的想法，不然指定得纠正表哥的看法——租界他们确实不会动，但那可不一定是在乎啥国际舆论。

真要在乎国际舆论？将来有些事就不会发生。

舆论这种东西，正常人类才会在乎，小日本可不在正常人类这个范畴内。他们的思想就如他们的国土面积，畸形且狭隘。

对中国人而言，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使命，各不相同。

但日本人不一样，他们是一个坚韧的民族，他们是拥有锲而不舍之精神的民族，他们的目标世易不移，他们的使命纵然海枯石烂亦不会改，他们的使命不约而同，每一代都是反人类。

沈玉先理清自己的思绪，继续说道：

“上海若真沦陷，租界或许还是依旧，而若租界依旧存在，那将必然成为我们的主要活动区域，如此一来，和巡捕房打交道，将是必然的事。

“而那些巡捕认识你，那你到时就不能随意改变名字，只能以‘陈世襄’这个身份来做事。

“但是因为在特务处也有很多人知道你的名字，一旦让敌人知道特务处也有个叫陈世襄的，那么这两个名字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起，你就容易暴露。”

沈玉先复述了一遍陈世襄先前说的话，理清了这件事里面的逻辑，也弄清了表弟的担心所在。

陈世襄猛点着头，感觉表哥简直就是知音，他道：

“对啊，就是这样！而且不仅是这样！

“其实真要换个身份潜伏也不是不行，上海这么大，大不了我弄个不显眼的身份，不和巡捕打交道便是。

“但是表哥你想，包力如今跟我关系很不错——包力是我房子的房东，霞飞捕房的一个巡长。”陈世襄解释了一下。

沈玉先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包力是谁，自己还很年轻，记性没那么差，尤其那个包力还一副很不喜欢自己的模样，怎么可能会记不住。

“包力跟我关系不错，而且他对日本人深恶痛绝！

“将来上海真要是沦陷，我们潜伏在租界，那包力这个巡捕房巡长对我们将会有很大的帮助，这个关系不能放弃。

“而我要和包力打交道，就少不了会和其他巡捕打交道。而那些巡捕都认识我。这样我就只能以‘陈世襄’的身份做事，不能换名字换身份。

“而且我若想要借用顾家的势力，就得利用和顾瑾的关系，这样一来，同样还是只能用‘陈世襄’的身份。

“如今在顾家，只有顾义甫少数几人知道我是特务处的人，而巡捕房那些人，他们只知道我叫陈世襄，具体是干什么的还不知道。

“所以，现在这事还有机会挽回。

“关键就在于，我们得把特务处的陈世襄，和顾瑾身边的陈世襄，弄成两个人。这样即使将来我们真的得隐藏特务处的身份暗地里做事，明面上我也依旧能用陈世襄这个名字。

“如今因为包力，我跟那些巡捕都结了个善缘，再加上顾家的关系，将来即使隐藏特务处的身份，我在租界依旧好办事。

“但要是换个名字，这些优势就都没了，而且还得像老鼠一样躲起来，不能和巡捕房的人有所接触。”

陈世襄好一通解释，说简单点就是，将来若潜伏，他希望自己依旧能用陈世襄这个身份，不用换个身份。因为换了身份，那包力和顾家这两边带来的助益，就都没了，相反还有更多的麻烦。

沈玉先听着，皱起了眉头，不是没听懂，而是发现表弟说得好像还真有点道理。

万一将来打起来上海沦陷，那么特务处全员都得隐藏现实的身份，届时将会变成如今的红党一样，用全新的身份在上海悄悄摸摸的做事。

但身份和身份也是不一样的，有的身份好办事，有的身份不好办事。

表弟现在的身份和巡捕房以及顾家的关系都不错，这对一个潜伏人员来说，无疑能带来很大的帮助。

就比如表弟如果是红党安插过来的卧底，那他和自己的关系，和顾家之间的关系，同样也方便他在特务处行事……

沈玉先目光变得深邃了些……难怪表弟会想到这一茬，原来是有经验在作祟。

“那你当初租房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换一个名字，这样不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吗。”沈玉先说道。

陈世襄瞪大了眼睛：“表哥，这事你当初又没提醒我，我对当特务又没经验，莪哪会想到当特务还需要改名字啊！！”

事实上从原身的记忆来看，原身当初租房时是想过这事的。但因为原身想到自己只是一个单纯的大学生，不应该在特务工作上表现出任何的经验，因此他用的就是真名。

而这，就给现在的陈世襄挖了个坑。

……没经验，不见得吧……沈玉先心中腹诽。虽然至今仍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表弟是红党，但他已经把表弟当成红党来看了。

管表弟是不是红党呢，他要真是，自己现在拿他当红党对待，这样在有准备的情况下，万一将来表弟哪天闹出事，到时也好给他擦屁股。

至于表弟若不是红党……也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损失。

“我又没当过卧底，没在敌人的地盘上潜伏过，我哪会晓得这些事。”沈玉先看着表弟意味深长地说道。

……咱就事论事，你说卧底的时候，能不能不要看着我……

陈世襄听着表哥这话，总感觉他意有所指，好像是在内涵自己，故而很是不满。

怀疑谁呢，我可是你亲表弟！

兄弟之间能不能多一点信任？

看看人明家兄弟感情多好，人家当弟弟的还是捡来的呢！

“别管以前了，关键是以后！这事怎么办。”陈世襄两手一摊，看着表哥，示意表哥赶紧给想个办法。

如今和表哥越来越亲近，没了当初第一次见面时的不安和提防，陈世襄在沈玉先面前也越来越随意。

原身的记忆中，两人不是亲兄弟，却比很多亲兄弟还亲，这种感情对陈世襄的影响也越来越深。

看着表弟这有点无奈的作风，沈玉先摇了摇头，记忆中表弟明明是个要强的人，尤其是在自己面前。

怎么读了个大学，性格还变得有点无赖了，这哪是在求我办事啊！

沈玉先摇着头道：

“你不是说那些巡捕只知道你的名字，不知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吗？那你对外改个名字，编造一个新身份不就行了？上次冯家的事，你不是已经干过这种事吗。弄个新身份又不是什么难事。”

沈玉先并不觉得表弟这个问题有多难，身份而已，要多少他就能弄多少，当然，别提什么弄个北大毕业生的身份就行。

“可那些巡捕都知道我叫什么了，现在弄新身份有什么用！”

“我不是说让你将身份全部换成新的，”沈玉先摇头，表弟聪明的时候是真聪明，傻的时候也是真傻、

“他们只知道你叫陈世襄，不知你是哪里人，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那你就重新弄一个叫陈世襄的身份，要跟你在特务处的身份有所区别，然后再光明正大地改一个名字。

“今后你在特务处是陈世襄，外面就是另一个人，这样不就行了吗！”

“可是这样陈世襄的名字依旧还留有痕迹啊！”陈世襄有点纠结的道。

表哥你认真点啊，别以为我是在瞎搞，我是很认真的。

“上海要是沦陷，我以后要是用顾义甫女婿的身份在上海做事，那就少不了得和日本人打交道，日本人知道我以前叫陈世襄，要是又知道特务处也有个陈世襄，他们怀疑怎么办？”

沈玉先摇头，觉得表弟这是得了他以前说过的那个什么“被迫害妄想症”。这一看就是当卧底的后遗症，看谁都觉得对方在怀疑自己。

“那又怎么样？上海这么多人，难道就不能有两个叫陈世襄的人吗？你找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光明正大的改名字，让别人知道你以前叫陈世襄。

“这样就算你说的一切都成真的，然后即使你被派去日本人那里当卧底，日本人知道你以前叫陈世襄，也知道上海特务处有个人叫陈世襄，又能怎样？

“就算他们去查，只要你的身份没有漏洞不就行了！

“你不刻意去遮掩这事，大大方方地把这事摆出来，不要一幅心虚的样子，这样反倒不会让人怀疑。

“就像如果有个红党叫陈世襄，然后你在特务处也叫陈世襄，只要你不去刻意掩盖这事，那会有人去怀疑你是红党吗？人们只会认为这是两个同名之人。”

……怎么红党就有个人叫陈世襄了，叫陈世襄的人，怎么可能是红党！！！

陈世襄没有继续扛，他皱眉思考起表哥的话，表哥这话他听明白了，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呗。

直接把有可能被别人怀疑的地方大大方方的摆出来，这样本来可疑的地方反倒显得不可疑了。

沈玉先道：“现在不像以前，爹娘取的名字改了就是不孝，如今改名的人多的是，只要你找个合适的理由，然后改个名字，今后将两个身份区分开，这完全可行。”

陈世襄微微点了点头，表哥这话……好像有点道理。

改名字，他当然想过，只是认为改名字还不够保险，依旧会留下以前的痕迹，但现在想来，自己之前是不是想得太多，把敌人想得过于聪明了？

“表哥，你真觉得这样行得通？”陈世襄问，表哥毕竟是能在这个年纪就干到少校的人，他的看法是很值得参考的。

“没问题，不要把你的敌人想得太笨，但也不要把他们想得过于聪明。你觉得这样有危险，只是因为你知道自己问题，心虚而已。”

陈世襄皱着眉头，半晌后，点了点头。

“那弄假身份这事……”陈世襄看着表哥。

沈玉先摇头强调：“不是假身份，是真身份，只不过是你的第二个身份而已。

“这事我来弄，把你的身份弄好后，你再找个时间想个合适的理由，光明正大地改个名字就行。

“今后在外面你就用第二个身份，在特务处你则依旧叫陈世襄。另外，你得给你的第二个身份找一个合适的工作，总之，越真实越好。

“今后你生活中知道你真实身份的人越少越好。

“之前冯家的那个太太，俞家的人，还有当初被你抓进来的那个贾忠，如果你要想让你的身份没有破绽，那这些人就都是隐患，该灭口的就得灭口。

“还有顾家那边，顾家的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要让他们替你保密。顾家是不可能灭口的，这你得自己想办法。”

沈玉先虽然觉得表弟不用为了这种将来不一定会发生的事大张旗鼓，但他依旧认真地帮表弟解决着这事。

会不会发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对表弟是一种锻炼。

灭口……看着表哥用三十七度的嘴说出这么冰冷的两个字，还一点异样都没有，陈世襄不禁皱了皱眉头。

表哥杀性怎么这么重！

我只是想解决身份的问题而已，怎么这就聊到灭口上去了。

“冯太太张氏，这只怕不能动，俞家的人被我赶回重庆了，至于贾忠……”陈世襄沉吟着没有说出来。

“这事你自己考虑，但你如果真的坚信你的判断，那么你就应该果断一点，铲除任何可能威胁到你身份的人。

“记住，我们的工作，容不得妇人之仁。”

沈玉先没有把表弟说的这件事当成一种闲暇之余的聊天，他的目的是锻炼表弟，因此什么都是以真实的情况来应对的，可不是跟表弟玩过家家。

“行了，这事你自己下去考虑吧，新身份我会让人给你弄好的。”

见表弟没有其他事，沈玉先开始赶人了。